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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7:33
作者: 許開禎
萬慶河從省城回來了,臉灰濛濛的,一看萬慶河臉色,田家耕就知道,市長此行不順利。
幾位秘書長有點緊張,還沒想好怎麼跟萬慶河匯報明膠廠的事。關鍵被職工羞辱後,裝病住進了醫院,羅駿業當天就跟萬慶河電話匯報過。萬慶河只說了聲知道了,就再無下文。羅駿業只好讓蘇景文去醫院陪護,又跟醫院方面叮囑許多,讓醫院精心「治療」。蹊蹺的是,市委那邊也不做任何反應,羅駿業問過幾次市委秘書長,人家只打哈哈,不言正事。
該怎麼向萬慶河匯報呢,幾個秘書長心裡都沒底,最後還是把這難題交給了田家耕。
「老田你見多識廣,市長對你又客氣,還是你出面吧,真要怪罪下來,我們一同承擔。」羅駿業嬉笑著臉說。他現在是越來越不想拋頭露面,見個市長,就跟見腫瘤醫院大夫一樣。
「市長這邊倒是小事,反正我們都匯報了,要批,隨他吧。我擔憂的倒是醫院那裡,剛才高局給我電話,關大人不放過那幾個女職工,非要興師問罪。」
「人不是都放了嗎,怎麼又?」羅駿業問。
「關大人又讓公安局重新抓,說他還就不信了,幾個女人就能反了天。剛才郭秘書說,明膠廠幾個負責人被帶走,包括江南華哥哥江南平,關大人懷疑背後有人指使,要查出這個人來。」喬副秘書長說。
「背後主使,他怎麼老想著有背後主使!」羅駿業憤憤不平。事發到現在,關鍵給他打的電話最多,下的命令也最多,還質問誰把那個姓彭的女人帶走的?
「算了,還是我去吧,問下罪來,我擔。」田家耕說了一句,先一步離開。其實他知道,關鍵住院也好,讓抓人也好,都是沖他來的,誰讓他帶走了大彭,還讓那麼多人去他家!
萬慶河並沒問關鍵的長短,一句沒提,好像這事壓根沒發生。上次也是,蘇景文鬧了那大的丑,楞是玩模糊,裝不知道。田家耕清楚,南烏合作波折越來越多,大家玩的模糊也越來越多。有些事,遇上了,大家全繞著道走。生怕麻煩掉下來,砸自己頭上。
不問好,不問,田家耕就不用說了,直接談工作。
「怎麼樣,銀行那些神都拜過了?」田家耕一邊幫著整理茶几一邊笑問。
進了辦公室才發現,茶几上堆了一堆這段時間的報紙還有文件,這些東西應該在萬慶河進入辦公室前就整理清楚。該放在辦公桌上的,要整整齊齊放辦公桌上,該歸類到其他地方的,必須歸類起來。市長辦公室哪能搞成這樣,這可是他這個副秘書長的失職啊。或者說,是羅駿業的失職。再望一眼窗戶,灰濛濛一片,應該是有段日子沒擦了。窗前的花也乾涸,田家耕腦子裡冒出清潔工葉沫沫那張臉。那次之後,他將葉沫沫跟另一位清潔工調換了一下,讓葉沫沫負責萬慶河這邊。誰知葉沫沫竟……唉,得找機會跟她談一談。
「拜不動啊老田,我的頭太輕,磕地上沒有動靜。」萬慶河情緒敗壞地說。
「怎麼?」田家耕正要掐斷一根枯枝,聽見萬慶河的話,趕忙將手縮回來,臉上硬擠出一層笑。
「各大銀行調整班子,原來那幫爺下去了,上來的全是年輕人。唉,現在這幫年輕人,哪還把你放眼裡。」
「不會吧,給市長都不給面子?」
「市長?老田你就甭笑話我了,這趟去,我差點沒投江自盡。」
「別,別,別,啥玩笑都能開,這玩笑不能,我受不起。是誰這麼不知天高地厚,敢把我們市長氣成這樣?」田家耕一邊說,一邊原又走過去,將剛才未能掐斷的那根枯枝掐了,扔進垃圾筒,又細心地揀掉幾片落葉,擦擦手,再次看住萬慶河。
「變了啊老田,不是原來那樣了,我們這觀念,還是跟不上。」
這話有點煞風景,看來,這次到省里,萬慶河真是受刺激了。說的也是,如今各市都在爭上項目,項目又都缺錢,銀行早就成香餑餑了。各大銀行為什麼頻頻調整管理層人員,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年輕化、知識化,是增強競爭力。其實背後的原因是怕一個崗位久了,犯下錯誤。現在有些手握實權的部門,一個崗位只讓干兩年,就這,還有不少人被反貪部門請去喝茶。田家耕管這些不叫腐敗,腐敗兩個字太陳舊,他稱之為洗澡。大家輪流跳進去,洗個澡。有些能安全回到岸上,有些,溺水或者被污泥困住,回不來了。河髒了,再乾淨的人跳進去,也會出問題。
「市長的觀念都跟不上,我們這些人,就該淘汰了。」田家耕給萬慶河杯子續滿水,不急不躁的樣子讓人看了舒服。當領導心裡有火時,你一定要先把領導的火滅掉,這是做下屬應該具備的能力。可惜太多的下屬沒懂這個道理,領導明明急火攻心,你表現的比領導更急。這就叫急著表忠心表關切,拍馬驚了馬,結果把領導表到了陰溝里。田家耕不,只要看見領導臉上有火氣,他就慢,故意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領導在他的慢里,慢慢就把心態恢復了。
「算了,不扯這些閒淡。找你來,是有個問題想問問。」萬慶河果然從煩亂的情緒中走了出來。這趟出去,萬慶河心情實在是不爽。去年至今,南州招商引資引來不少項目,項目並不是錢,有些是,有些不是。更有一些,需要你大量往裡塞錢。表面看簽了幾個億幾十個億,其實人家拿來的,頂多也就是些錢粉,往你臉上塗的、擦的,讓你出去光彩一些,讓你在上級領導面前有臉一點。真到項目動工,錢就跳到你頭上,欺著你壓著你害著你了。你得像孫子一樣,今天拜這座佛明天求那尊神。神們高興點,你還能看到幾張笑臉。要是遇上神犯病,你就會熱著臉進去,冷著心出來。萬慶河這次是讓諸神把心冷透了,冷寒了。三天裡拜了五座廟,大神沒見著一個,盡遇些小巫。可這些小巫們正經起來,能嚇死人。發行有個新上任的信貸處長,三十出頭,聽萬慶河講完南州情況,沒說支持不支持,給了萬慶河一瓶礦泉水,讓萬慶河坐下,聽他講。結果他講了兩個小時經濟學,外加半小時投資過熱引起的不良反應。把萬慶河的腦袋講糊塗再講醒然後又灌了一腦袋漿糊,重得抬不起來。他還意猶未盡,還想給萬慶河講宏觀經濟,萬慶河嚇得落荒而逃,媽呀,現在這些精英,整人都用的是精英的辦法。
款是搞不到了,年前說好的支持,現在不光成了空頭支票,而且聽他們口氣,好像還要把去年貸的款收回去一部分。這不是逼著人上吊嘛,現在啥時候,等米下鍋啊,十六個重點項目年前就承諾要全部開工,目前開工不到四家。還有二、三十個中小項目等著上,大家都等著看南州經濟打翻身仗,掀開嶄新一頁。銀行這麼一收,等於是卡住了萬慶河脖子。到時聽不到轟隆隆的機器聲,看不到熱火朝天的場面,他這個市長,怎麼跟上面交待?!
暫時能救萬慶河的,還只有烏嶺這邊。只要南烏經濟圈動作起來,他在省領導面前,就多少有匯報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省城三天,嚇得連省府門都不敢進。生怕哪一刻,省里那些秘書打電話,說某某首長要見他,想聽他匯報。唉,這市長當的,窩囊!
「市長有事,只管吩咐,不會又是來領導吧,我馬上準備去。」田家耕說。
「想哪兒了,你能不能想點吃喝之外的事?跟你說正事呢,烏嶺這盤棋,到底怎麼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醉也給他們醉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動靜?」
「這個啊……」
田家耕心裡暗暗一動。白慈光回去有段時日了,烏嶺那邊出奇地靜,不但把莫曉落、劉子源他們召了回去,經濟圈的事,提都不再提。白大老闆到底在謀劃什麼呢,是哪根繩結把他的心給套死扣緊了?
官場上有些棋是明著下,有些棋卻是暗著下。任何一個棋子擺不正地方,或者人家要走的那一步沒走到,被你擋了占了,這棋,人家就不下了,甩手而去,楞是把你晾在一邊。南烏合作目前應該是這狀況。
「這個白大老闆,還真玩上了。」田家耕附和一句,斟酌這話該怎麼談下去。
「是啊,我是越來越號不准他脈了。以前吧,跟他也有些接觸,感覺這人還比較痛快,說話做事,從來不拿不捏。沒想真到了節骨眼上,他卻即拿又捏,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
田家耕也跟著嘆了一聲,他從萬慶河的態度里,聽出一份真誠,一份懇切。誰都有過不去的坎,萬慶河真是遇著坎了。其實,是整個南州遇著坎了。
「市長千萬別悲觀,辦法總是會有的,活人哪能讓尿憋死,您說是不?」
「老田啊,坐,坐下談,今天咱倆好好扯一扯。」萬慶河朗聲一笑,態度十二分地和藹。田家耕不得不認真了,在沙發角上坐下。
「現在我是兩頭都為難啊,烏嶺這邊吃不穩摸不透,錯哪都不曉得。省里和高書記這邊,又天天催,南烏合作一天也不能拖。這次去省城,書記大人把話說得更絕,南烏合作全看我萬慶河的,他只管大方向,怎麼談怎麼合作,政府自己定。」
這次去省城,萬慶河跟書記高原有過一次深談。有天晚上,他們共同請發改委主任吃飯,飯後,高原叫住萬慶河,兩人沿著濱江大道,走了近一個小時。高原跟他談了一些事,其中說到南烏合作及經濟圈的建設,高原態度很明朗,沒藏沒掖。萬慶河聽了,卻無限地悲觀。高原聽似是放權,是交心,讓他放手干,實則是在撂挑子,把矛盾和困難全拋給他,把鬥爭也交給他,自己只是坐收漁利。
這人,越來越滑,越來越會當一把手了。
一把手摺騰二把手,或者說書記折騰市長的辦法有好多種,最常見也最慣用的無非兩種,一是大權獨攬,什麼也不徵求市長意見,人財物統管,讓市長坐冷板凳。另一種,就是說自己只掌握大方向,具體事務不插手不多問,完全交給市長。聽著很開放,其實是把你往火焰山上推。什麼叫大方向,那就是路線、方針、政策,這些都握在他手裡,你自由個啥,能自由到啥程度?讓你具體負責,不就是把困難全推你身上,完成了,是他大方向掌握得好,完不成,是你工作不得力,措施不到位,不積極,更嚴重的,給你戴一頂不跟市委積極配合的帽子!相比之下,第二種比第一種更可怕,第一種人家大權獨攬,干錯干對干好干壞,都由人家承擔,你頂多就是幹不了事發揮不了作用當個閒角而已。
萬慶河真沒想到,高原會給他來這一招!現在他真成了逼上梁山,不干也得干,而且必須幹得熱火朝天。不然,南州經濟固步不前的罪名,就要他一個人擔!
不知是壓力過大,還是內心有太多想法,總之,萬慶河心裡決了堤,跟田家耕說了不少。田家耕聽得一個寒戰接一個寒戰。尤其萬慶河幾次將話頭轉到跟高原的關係,更讓他緊張。攪進什麼也別攪進主要領導的矛盾間,那裡是深穴,是黑風谷,是深不見底的龍潭。
田家耕只有笑,笑是最好的配合方式。
身在官場,你一定要記住,有兩種熱鬧你不能摻和。一是官場中的是非女人,這種女人野心勃勃,但又花枝百展,到哪位領導面前,都能面若桃花,胸如大海,波濤洶湧。她們是狂蜂,見蝶就追。更是名山,是個男人就想攀登。其實她們屬於公共女人,為權力而生,為欲望而綻放。每個地方都有這種女人,一屆一屆的領導讓她們名聲大震,花香四溢,你若耐不住誘惑,想偷嘗一把,你的政治前途就被別人捏住。以前南州有個叫謝芬芳的,長得十分漂亮,打十幾歲起,就成為公眾人物。南州來的領導還有先富起來的那些老闆,都想嘗口腥。結果讓她名聲越來越響。她開過酒店,辦過旅遊公司,搞過GG,後來又涉足房地產。幾乎辦什麼什麼成,那麼多領導心甘情願為她服務,為她疏通關係。後來匡立群來到南州,有次飯桌上有人跟他提起謝芬芳,匡立群不屑地說:「一朵敗了的花,有什麼好談的,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人。」此話一出,謝芬芳立刻就枯萎凋謝,旗下經營的南岸地產更是問題百出,頻頻被曝光,眼看就要經營不下去了,卻又神話般地重新復活。要說謝芬芳復活,還是有故事的。有次匡立群去省里,請省領導吃飯,飯桌上竟奇蹟般地巧遇他不屑一見的謝芬芳。謝芬芳那天不只是花香艷麗,簡直稱得上容驚四座,貌壓眾黛,談笑更是從容自若。一顰一笑皆是景,杯杯酒里含乾坤。那次回來,謝芬芳不但奪回失去的高地,旗下的南岸地產更是風起水生,紅火得不行。也就在那時候,謝芬芳把自己的根據地延伸到古坪。通過多種關係請田家耕吃飯品茶,柔曼的燈光下,那張美麗多姿的臉不時綻放出風月女人攝人魂魄的笑,一對堪稱特大號的酥胸更是在半遮半掩間出盡了風頭。田家耕卻牢記一個原則,越是美麗的地方越是布滿陷阱。縱是謝芬芳再美眸流情,他也不為所動。當然,地是給了,非常低的價,手續也辦了,絲毫沒難為,可就是沒動不該動的。當時的古坪縣委書記丁二昌就不同,面對這樣一道大家百吃不厭百貪不嫌的菜,毫不留情就下了手。結果,那場風暴來臨後,謝芬芳就成了有關部門的攻堅口,從她嘴裡交待出的事,遠比相關部門費盡心血挖出的內幕還多。還好,謝芬芳不久便遭遇車禍,花消玉碎,永逝芳魂。真如她的名字一樣,永遠地謝了那芬芳。關於這場離奇的車禍,南州至今仍有不少傳聞,但田家耕在謝芬芳面前的堅守,足以表明,他對官場很多看似無所謂的問題,其實有深刻認識和足夠警醒的。另一種不能參與的熱鬧,就是不要輕易捲起高層間的鬥爭。那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遊戲,更是一場誰也看不見結果的賭局。都說官場是有站隊這一說的,事實確也如此。南州以前就公開分為匡派高派,兩派各聽各的,各行各的,誰也不給誰行方便,更不給誰退讓。後來匡立群倒了,高原搖晃許久,總算重新站了起來,高派因此而得利。如今活躍在南州政治舞台上的,幾乎都是匡立群手上不太得志被打擊被壓制或被邊緣化了的。但這種情況有個前提,就是匡跟高原一開始便不和,鬥爭是浮出水面的,誰都看得見。你不站隊也不行,人家逼你做出選擇。而現在情況大不相同,高原跟萬慶河本來就是同一條河裡游出的魚,是同一個根上長出的兩個枝。這種情況,你就得謹慎了再謹慎。不能因為萬慶河發幾句牢騷,怪幾句高原,你立馬就跟著表態。領導間的摩擦是常有的,領導間的情緒也是常有的,再緊密的合作,也有出裂縫的時候,只要不公開,你就不能明確表出態度來。
「最近真是煩事不斷,都是讓南烏合作鬧的。市長消消火吧,總有雲開霧散那一天。」田家耕模稜兩可說了一句,心裡卻在使勁揣摩,萬慶河跟他說這些,到底何意,難道他真要跟高原翻目?如果真是這樣,南州這齣戲,可就分外熱鬧了。
不料萬慶河話頭一轉說:「老田啊,這些牢騷你也就聽聽,我是心裡堵,不說不痛快。工作呢,還得按定下的盤子來,再硬的骨頭也得啃。」
「明白明白,誰攤上這事也得堵。市長畢竟見多識廣,這點小麻煩,困不住市長手腳的。遺憾的是,我這邊實在幫不上忙啊。喝酒應酬還行,解決這些問題,我就不夠格了。」田家耕兩手搓在一起,做出一個無奈的動作。他的動作把萬慶河搞笑了:「老田你幹嘛呢,是不是想兩腿一溜腳下抹油?」
「不敢,不敢。市長儘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就是豁上我這一百多斤,也去做。」
「也沒那麼嚴重,今天請你來,就一個目的,替我儘管找到解鈴的辦法。如果我這雙肩擔不住了,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咱們可說好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憑你老田多年的江湖經驗,我想,問題的癥結早就找到了。」
田家耕結了幾下舌。萬慶河最後這句,才是致命的啊。他把啥事也挑明了,根本不給他留一點後路。什麼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正是說,他田家耕已經被他綁架了嘛。田家耕想兩條腿活胳一下都不可能,更甭想在他和高原間和稀泥夾棉花糖。另外,萬慶河用了江湖。這個詞在萬慶河嘴裡是從未有過的啊,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