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2024-09-26 13:47:30
作者: 許開禎
安小橋嘮嘮叨叨,說了大半天。那天她做好飯菜,也把人家介紹的女孩叫了過來,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申有志的面。
「不來吭一聲嘛,你說這孩子,越大越沒了規矩呢。」
這是一周後的周末,高原和萬慶河去了省城,一個是匯報組織工作,一個跟銀行疏通關係。柳明帶著隊,去了烏嶺那邊。田家耕閒在辦公室無聊,早早回家陪老婆。
「家耕你得管管,不能由著他性子下去。多大人了,他不急我和他娘還急。對了,他娘的病又犯了,我昨天剛帶過去藥。這孩子,真讓人不安心,那姑娘多好,水靈靈的,工作又好,家庭也不錯,父母都是實在人,家裡還有生意。能有這麼個姑娘給咱老田家做媳婦,我看是上輩子修的。」安小橋絮絮叨叨,沉醉在對那個姑娘的美好幻想中。田家耕坐沙發上,苦著臉,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腦子裡卻是別的事。半天,田家耕忽然指著魚缸說:「小橋你快看,有兩條魚不動了。」安小橋掃一眼魚缸,不滿地說:「跟你說正事呢,我都快急死了,要不明天把有志叫來,你親自跟他談,人家姑娘還等回話呢。」
田家耕心裡打一個哆。那天喝醉酒後申有志跟他說的話還一一紮在心裡,這些天他在反覆琢磨,這小子到底哪根筋不對了,怎麼發起這麼大燒?琢磨來琢磨去,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反倒把自己琢磨出一大片迷茫來。
人家喜歡申孜,還要娶申孜。
這話,怎麼跟小橋講?安小橋眼裡,申孜這樣的女人,不只是交際花,簡直就是罪惡,是爛泥巴,是狐狸精。
算了,他不想談這話題,更不想提申有志,更不想讓申孜把心情搞壞。這女人,真是個麻煩。就在昨天,田家耕聽說,為了明膠廠的事,關鍵跟江南華又鬧出不愉快,喝酒當中,關鍵砸了杯子,差點跟江南華干起架來。申孜也在場,據說矛盾還是她引起來的。關鍵喝大了酒,關鍵一喝大,就把握不住了,尤其有女人在場,就想動手動腳。據知情人說,關鍵先是逼著申孜代酒,申孜不大高興,甩臉子給關鍵看。後來江南華去洗手間,關鍵突然一抱子抱住申孜,滿是酒氣的嘴巴亂往申孜臉上拱,一雙手霸道地往申孜懷裡摸。申孜急了,用力一推,竟將關鍵推倒在地。嘴裡罵:「什麼樣子嘛,能喝就喝,不能喝走人,還市長呢,流氓!」這時候江南華正好進來,看見地上一幕,冷了下眉,過去攙關鍵。關鍵惱羞成怒:「滾開!」,氣急敗壞翻起來,砸了幾隻杯子。
「申孜你給我聽好了,甭以為你是什麼乾淨東西,你有多爛,你自己清楚,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江南華趕忙打圓場,同時示意申孜給關鍵賠不是。申孜竟然說:「姑奶奶不是三陪,一幫爛貨!」罵完,拎包走了。關鍵哪能受得這辱,當下就把更大的火發給了江南華。後來還聽說給了江南華一耳光。
江南華這老總當的,唉!
這兩天,田家耕還聽到另外一些事。當然也不全是聽到,是有意了解。集貿市場大彭一席話,讓田家耕多了份警覺。有些事,大家都以為他們知情,他自己也以為知情,其實不。這麼些年,田家耕早就養成一個習慣。屬於自己要問的,要問清楚問明白,一點疑惑也不留,不屬於你管轄的,聽都不行,兩耳必須捂得嚴嚴實實,嘴巴管得緊了又緊。
可這次,田家耕犯了倔。最近關鍵不那麼活躍,樓道里遇見,他的頭是低著的,有意避人。會議室遇了,也是目無表情那麼一望,快速閃開目光。以前開會,不管是不是歸關鍵分管,關鍵總要滔滔不絕發表意見或看法,但最近連著開了幾次市長辦公會,關鍵居然連自己份內的事都懶得說。這就不得不讓田家耕奇怪,一個十分高調的人,怎麼會突然變得低調?
還有,明膠廠果然沒關門,江南華將設備轉移到南華集團食品廠,將原來工人辭退一半,另聘一部分下崗女工,簽定了嚴格的保密合同,暗中加大馬力生產。生產的產品全部交給一位姓曾的女人,這女人叫曾真真,三十來歲,東北人。不少人說,她跟關鍵保持著神秘關係。可是半月前,也就是李達他們到南州後,曾真真突然消失,跟明膠廠的生意也全部停下來。
明膠廠!田家耕重重地吐出這三個字。
「瞎想什麼呢,跟你說半天,一點反應也沒?」安小橋撈掉缸里兩條魚,兩條魚是死了,好可惜。
田家耕嘿嘿一笑,起身走過去,摟了摟妻子肩膀:「不就是有志嘛,這事先放放,有志不跟咱們家亮亮,要是亮亮,我馬上把他叫來,狠批一頓。有志這孩子,心事重啊。」
「亮亮才不讓我分心呢,我家兒子多聽話,對了,這次考試又拿第一,你偷著樂吧,就你這智商,能生下這麼聰明的兒子?」一提自家兒子,安小橋臉上的樂馬上鋪開,很燦爛。
天下女人大都犯一個毛病,談起自家老公,個個露苦相,仿佛深仇大恨,一旦談起孩子,那個樂喲,能把自己美死。
女人的成就感跟男人不同,男人永遠離不開權力與金錢。女人不,她們在不同年齡總能找到不同的歸屬與成就感。青春貌美時,互相比拼男朋友,再後來比拼老公,當老公不再如她們想像的那麼有情有味時,她們馬上轉移注意力,去跟別人比孩子。尤其安小橋這個年齡的女人,再也不會傻到要求老公專一、情愛綿綿。能回家就行,不替別人養兒子就行。一大半的注意力還有興趣,轉移到兒子身上了。
兒子田亮目前在江北師範大學附中讀高二。能到師大附中上學的,也算是千里挑一,競爭可激烈呢。
兩人正說著,門敲響了。安小橋從田家耕懷裡掙出來:「誰呀?」
「是我,嬸子。」門外傳來申有志的聲音。
安小橋沖田家耕吐了下舌頭,真還是說曹操曹操到。整整衣衫,又收拾了下被田家耕弄亂的頭髮,臉頰羞紅著,應了一聲,去開門。申有志提著兩大包禮品,興沖沖走進來,沖田家耕和安小橋問了聲好。
田家耕有點新奇,安小橋更是新奇,好像看到不速之客。
「今天沒上班?」田家耕慢悠悠地審視著申有志,口氣有些冰涼。
「我跟別人換了班,今天沒啥客人。」申有志說著,又沖安小橋笑笑:「嬸子,我帶來了大龍蝦,味道可鮮呢。」
「亂花錢。」安小橋嗔怪一句,接過申有志手裡東西,往廚房去。田家耕仍就不露聲色地看著申有志,申有志慌了。
「叔……」他叫了一聲。田家耕沒吭氣,目光如錐子,犀利得很。
「今天真是沒啥客人,就想過來看看叔和嬸。」
「用得著講這麼多?」田家耕悶騰騰地拋給申有志一句,起身進了書房。沒說讓申有志去也沒說不去,申有志晾在那裡,跟進去也不是,不跟進去也不是。安小橋看出他的尷尬,笑著打園場:「你這孩子,這麼長時間也不來,是不是翅膀硬了,想飛?」
「哪有,賓館天天來領導,叔不讓我離崗的。」申有志趕忙又討好安小橋。
「坐吧,嬸子給你倒水去。」
「我自己來,嬸子你不用管。」申有志比剛才自在些了。自在其實是很難找的一種感覺,人的一生,至少有一半時間處在不自在狀態。領導面前不自在,陌生人面前不自在,有求於人家的時候,不管對方是誰,你都會不自在,還有犯了錯誤做了錯事。有時候,甚至在父母面前,老公和妻子面前,都會表現出不自在。我們都說要自由自在生活,其實很難做到。申有志這陣就是這樣。雖然田家耕兩口子拿他當自己孩子一樣看待,申有志心裡,卻總找不到那種歸屬感。一個人的出生決定了他一生的軌跡,一個人的經歷又影響著這種軌跡。申有志是心裡有傷有痛有恨的人,經歷過苦難,品嘗過艱辛,生活在他心上撒了鹽也塗了芥末,還滴了辣椒油,五味雜陳。這些東西,在心裡發酵久了,會生成別的果實。尤其到了南州賓館,做了大廚,天天看高官富賈桌上桌下,酒里游歌里走,左擁右抱,前呼後擁,再想想自己,想想老家上田村的父老,心裡,更不是滋味。某一天起,申有志就在心裡種下一棵樹,現在這棵樹在瘋長。他知道,他心裡有了毒,但他不想排。
申有志給自己倒了水,坐小凳上,等著抬訓。那天他沒來,把人家姑娘閃了,也把嬸閃了,知道這頓訓是少不了的。等半天,沒動靜,抬頭看安小橋,安小橋在洗水果,顯然心思又不在水果上。奇了怪了,申有志有點搞不懂嬸了,以前,嬸可是看他哪兒不好,馬上指出來,從來不藏不掖。為此,至今仍在老家上田的母親還常常提醒他:「你叔你嬸是為你好,他們把你當兒呢,你要聽話。老田家的人,一條心呢。媽靠不住,你要靠他們,要靠他們啊。」
申有志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嬸和叔,就此拿他當外人,再也不管他。還好,安小橋終於把水果洗完,面目和善地看住他,說話了。
「有志啊,那天你忙,我把那姑娘叫來了,結果呢,讓人家空等了半晚上。改天你定個時間,我把她再叫來。」
「嬸……」申有志一時無法回答。原以為,叔把他跟申孜的事跟嬸說了,看來是沒說。叔為什麼不說呢?
「別嬸長嬸短的,你也不小了,這事得抓緊定下。姑娘各方面都不錯,嬸這眼光,你還不相信?」
「信,信。」申有志只能附和。
「要不,嬸現在打電話,她應該在家的。」說著,真就要拿起電話往外打。這時候,書房裡咳嗽了一聲,田家耕說:「有志你進來。」
安小橋拿起的手機又放下,她知道,田家耕不樂意了。
申有志逃難似地溜進了書房。
「你有事要說吧?」田家耕這次沒拐彎,看來他還是了解自己的侄子。
「叔,是賓館的事。」
「賓館什麼事?」田家耕的表情很冷,話也透著涼意。申有志猶豫一下,又說:「我想跟叔談點想法。」
「想法?」田家耕屁股動了動,目光堅硬地剜了申有志一眼:「好啊,我們的有志也開始有想法了。」申有志剛要高興,田家耕又說:「不過今天我不想聽,想法可以有,但必須是自己的,如果拿別人的想法跟叔談,就是在打叔的臉了。」
申有志一聽,就知道田家耕在說誰。臉白了幾下,收起心思道:「好吧,叔不想聽,有志就不說了。等啥時叔心情好,有志再說給叔。」
田家耕緊追一句:「你覺得叔心情會好?看看你嬸,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有志啊,你讓我怎麼說你?!」田家耕突地站起來,申有志本能地往後一縮。剛進賓館時,因為固執,也因為不懂事,不懂叔的心,他挨過叔的揍。
田家耕頹然又坐回到椅子上,提醒自己不要激動。但凡有了心病的人,你必須先把他的心結打開,心結打不開,跟他說什麼也是多餘。緩和一會,田家耕說:「我知道你是有備而來,但我告訴你,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別讓人賣了還幫著人家數錢,你有志有幾斤幾兩,自己掂不清?」
這話不知怎麼,竟傷著了申有志。這小子也是,居然就跟田家耕較起勁來,差點還頂上牛:「叔,不是這樣的,你真是多慮了。有志這些年,跟著叔,也進步不少。今天我帶來一套方案,叔千萬別笑話,等您看過後,或許就改變看法了。」
「方案?」這次輪到田家耕吃驚了。方案兩個字他天天聽到,按說早已麻木,這方案那方案,整天折騰得他們這些人沒個安穩,好像他們這輩子,就是為方案而來。可那些方案,哪一個不是蒙人騙人的,哪一個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真正的方案,永遠在領導肚子裡,在不為人看到的地方。但這兩個字從申有志嘴裡說出來,田家耕還是很被震動了一下。就跟他這種人突然面對某個女子說了句我愛你,更跟省里哪位要員突然抓著他的手,說了句前些天我還跟某位領導提起你呢。讓他興奮,讓他意外,讓他不得不重新掂量對方。
申有志沒在田家耕家吃飯,剛把方案放桌上,他的手機響了,賓館經理叫他回去,說是又來了一撥客人,點名讓他主廚。安小橋一再挽留,說了一大堆只有母親才說出的話,足見她的情真義切。田家耕暗暗搖頭,這孩子,越來越有心計了。
真正讓田家耕吃驚的,是在看完方案之後。這是一份出資人聯合出資,從南州市政府手裡購買南州賓館的認購方案。關於南州賓館的改革,去年就提了出來。南州以前有大小五百多家國有企業,從某一天開始,國有企業的改革成為各級領導最重要的工作,上屆市委,中心工作就是搞改革。改來改去,國有企業沒幾家了。除三家特大型骨幹企業外,其餘都轉制。轉制的核心說穿了就是賣,而且是賤賣低賣。當然,報紙上不能這樣報導,材料上也不能這樣寫。但田家耕認為,它就是賣。老百姓也這麼認為,國有企業,賣光分淨,扒了車間蓋住宅,機器搬到郊區外,財產流失無人敢問,職工下崗掃地出門。等上屆市委書記匡立群出事時,南州的國有企業基本賣光,剩下的,就是這家南州賓館。一度時期,有關南州賓館的改革,被炒得沸沸揚揚。這是一塊肥肉,更是一個大包袱。說它肥,是多少年來,它承擔著南州全市的接待工作,各種大型會議,閉著眼睛賺財政的錢,可以不要服務只要效益。說它是大包袱,是財政狀況一年不如一年,負擔越來越重。加上國有企業的通病,你可以吃,我可以拿。吃不到拿不到,我可以浪費可以糟蹋。據田家耕掌握的情況,南州賓館最火時,一次大型會議的利潤就在百萬以上,這是哪家民營服務業都不可能達到的。但浪費也是驚人,服務員將上好的蝦裝進暖瓶,下班後提回家。一次檢查,僅從服務人員的柜子里、衣服里、隨身攜帶的包里、塑膠袋,搜出魚蝦菸酒海產品等,價值高達三十多萬。如果這樣下去,南州賓館早晚會毀在管理上,毀在「國有」兩個字上。可怎麼改,意見又不一致。政府這邊拿出的方案是整體承包,交給私人經營,但必須承擔市里接待任務。市委那邊更直接,出售,徹底轉制為民營。至於市里接待,一部分轉到梅園,另一部分,由將來改制後的南州賓館承擔。方案還沒敲定,就有很多手伸了過來,都想將這塊肥肉兼麻煩收到自己帳下。田家耕那時還在古坪當縣長,有關南州賓館的諸多傳聞以及最有力的競爭者,通過各種渠道傳進他耳朵里,有些,甚至找他諮詢找他幫忙。這其中就有南華集團和浙商錢小亨。當時田家耕跟萬慶河、高原關係都不錯,有次錢小亨帶著美女助理曾恬,專程去古坪,吃飯間錢小亨婉轉地就將話說了,如果能幫他在市長高原間美言幾句,促成此事,他可以在未來的南州賓館給田家耕百分之二的乾股。田家耕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這種事,當面拒絕了,錢小亨這層關係就斷了。而浙商錢小亨在南州的人脈及能量,都不可小視。南州幹部間傳著不少段子,說錢小亨是匡立群一手從浙江引來的,匡立群主政南州這些年,錢小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但在南州開發了江浙園,建了浙江大廈,還在各縣拿了地,投資了不下十家企業。對於這樣一個企業家,官場中人哪敢得罪?錢小亨所以在南州賓館遭遇阻力,是那段時間匡立群跟市長高原以及副市長萬慶河關係出現了變化,高原似乎有點不買匡立群的帳。加上江南華瞅準時機,斜刺里插進一槓,也讓匡立群十分為難。官員跟企業家的關係是千絲萬縷的,企業家跟官員的關係更是千絲萬縷。江南華可以知道匡立群的水有多深,觸角有多密,絲絲縷縷伸向哪裡。匡立群未必能對江南華做出判斷。因為有時候,企業家玩的比官員更陰更損。他能拿下你,照樣能拿下別人。事實證明,匡立群還是沒玩過企業界這兩位精英。
匡立群出事,高原接任南州市委書記,有關南州賓館的改革,一度時間不再提了。不提不是說不再改,而是太敏感。查處匡立群時,差一點就將錢小亨還有曾恬裹進去。江南華雖說牽扯進去的少,但也著實驚了一場。
一場風波後,大家都需要修整,需要重新調整和梳理各自的關係。但在不久前,萬慶河找過他,跟他重新談起南州賓館改制的事。
「不改不行啊,剩下這麼一家,不改咋辦。只要一家沒完成,我們的國企改制就不能收尾,省里就驗收不了。再說,賓館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粗算了一下,按目前的體制和管理,我們一年得多花三百多萬冤枉錢。把這個包袱扔了,大家都頭輕,你說是不?」
田家耕當時只是應付了一句:「領導說改,咱就改。國企改革這齣戲,是該收尾了。」
「怎麼能是戲,老田你好像對國企改革蠻有意見啊。」萬慶河跟過來一句,嚇得田家耕趕忙變了話頭:「哪敢,我是外行,純粹瞎談,市長千萬別多心。」
萬慶河那次倒是沒跟他保留,將南州賓館改革思路全盤道給田家耕,意思是改得越徹底越好,不留任何邊邊角角,當然也不能激發任何矛盾,一定要做到乾淨利落。至於今後的接待,萬慶河說了這麼一番話:「將兩家合過來,就是要讓接待瘦身。接待是個怪胎啊,老田,它不能越做越大越做越累贅,我們在接待上耗費的人力、財力還有精力,實在是太大了。有人說,政府的一半工作就在搞接待,我看這話一點不誇張。你細心想一想,我們的一半精力是不是用在迎來送去上?」
這話讓田家耕思考很久,他雖不認為政府把一半精力耗在了接待上,但也確實承認,接待變得越來越臃腫,越來越讓人疲於應付。也是打那天起,對南州賓館,田家耕多了一種想法,他在心裡已構想出一個比較穩妥的改革方案,這個方案應該比南州通行的那種國企改革方案更理想,也更能推行得開。就是讓現在管理層集體出資,全部員工按工齡和崗位折算入股資金,整體買斷,企業變為股份制管理。政府不再往裡貼錢,改制後的南州賓館,繼續承擔政府接待任務,每次接待,都按市場價格核定預算。這樣既不存在管理層的變動,也不存在職工下崗,也就避免了上訪、圍攻等群體事件。為此他還徵求過賓館王經理的意見,王永江表示,如果這麼改,他是有信心的。
田家耕所以拿這個方案,也是為經理王永江著想。南州國企改制,不但對職工不公平,對原企業管理者,也欠公平,他們畢竟是為國企做出過貢獻的。去年有幾位國企原老總,聯合起來到北京上訪,差點捅出大漏子,若不是安撫及時,南州就會讓省里掛上黃版。如今上訪這項可是硬指標,一票就能否決掉所有政績。王永江這人實在,在南州賓館幹了大半輩子,算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最令田家耕敬佩的,是此人不貪。南州賓館要是換一位貪一點的經理,田家耕這位接待主任,是很不好乾的。好人應該得到好報,當然,他也在為申有志著想,只要王永江把南州賓館接管了,申有志就不會離開賓館……哪知申有志給他遞交了一封全新的東西,竟然膽大妄為地提出,要自己組建班子,出資購買南州賓館。還提出了非常詳細的方案,包括資金來源、現有職工安置、債務分擔等見。單從方案看,田家耕應該高興,方案確實寫得不錯,該考慮的全考慮了進去才,不該考慮的,甚至也揉進去不少,應對措施更是全面。
這方案要是別人拿來,田家耕肯定要激動,保不准還會熱血沸騰。可交給他方案的是申有志,田家耕就一點興奮也沒了。
這小子,到底葫蘆里在賣什麼藥?!
下午五點,田家耕突然接到電話,說明膠廠那邊出事了。打電話的是公安局一位姓高的副局長,田家耕忙問出了什麼事?高局說:「關市長褲子讓工人扒了,這下人丟大發了。」
「什麼?」田家耕腦子裡轟一聲,怎麼會有這種事?
等問清楚,才知道是關鍵帶隊在明膠廠做調查,說是調查,其實就是安撫或善後,不知啥事沒處理好,職工突然圍攻了調研小組。雙方爭執中,關鍵罵了髒話,結果引發更大不滿。幾位女職工激動中一涌而上,真的扒了關鍵褲子。還說關市長愛扯雞巴淡,就讓他當眾人面扯一下。
完了,關鍵平日就髒話多,最愛說的就扯雞巴淡,遇上這些沒文化的工作,栽了。
田家耕下意識地就出門,快進電梯時,忽然問自己,這事跟我有關麼,我跑去幹什麼?於是又回到辦公室,等。
等了足足一小時,關鍵秘書郭偉才打來電話,說:「秘書長,這邊鬧大了,有個叫彭愛民的女職工,把關市長打了。」
「打了?」田家耕腦子裡冒出大彭身影來。
「是她帶頭圍攻關市長,又帶頭扒關市長褲子,公安來了,要帶走她,結果她撲上去把關市長臉給抓破了,襠里也……」郭偉沒說完,後面的話不說田家耕也能猜到,抓男人襠,是工廠女人經常討論的…話題。
「現場有誰在?」田家耕問。
「我們都在。」
「我是問領導!」
「公安局高局,還有『110』和維穩辦的同志。」
「我是問市領導!」田家耕快要瘋了,作為市長秘書,居然聽不懂話!
郭偉吞吐半天,說:「就關市長一人。」
田家耕啪地壓了電話。
別人不去湊的熱鬧,他當然不能湊。辦公室一直坐到下班,也沒接到任何電話。真是奇了怪了,這麼大的事發生,居然沒一個電話打給他。佯裝下班,磨磨蹭蹭走在樓道里,沒碰到一個人。田家耕不死心,又掉轉身上樓,正好跟才出辦公室的羅駿業撞上。
「今天天氣不錯嘛。」羅駿業搶先一步跟他打招呼。田家耕嗯了兩聲:「不錯不錯,天氣真好。」
「下班啊,還磨蹭什麼,是不是又想著去腐敗?」
「不,不,下班,是該下班了。」遂跟了羅駿業往樓下走,兩人居然再無話。
到了家中,安小橋正在瘋狂打電話,田家耕問怎麼了,安小橋拉著哭腔說:「大彭被抓了,大彭被抓走了呀。」
「抓?」
隨後就有電話打進來,說關鍵發了怒,非要公安抓人,高局長也沒有辦法,就把帶著鬧事的幾個員工抓走了。
「扯淡!」一向不愛說這兩個字的田家耕,居然衝著電話大吼。
當天晚上田家耕去了公安局臨時借用的一家小旅館,不去不行啊。大彭是誰,小渡的好友,小橋一個勁地叫,大彭家人也找來了。高局很無奈地說:「市長發話,不能不有所行動,秘書長要想帶走人,就帶走吧,反正多一個少一個也沒啥實質意義。」田家耕按規定,交了五百塊錢,把大彭帶到了家中。沒想到,他家很快熱鬧起來,廠里鬧著不過癮的職工又跑到他家,七嘴八舌,跟他反映起了情況。
再後來,江南華的哥哥江南平來了,說有些事,要跟田家耕單獨匯報下。田家耕沒有拒絕,跟著江南平,來到一家茶坊,跟江南平談到了深夜兩點。
明膠廠後期生產果真由關鍵說了算,不是說關鍵做了大老闆,而是關鍵拉來一個東北人,跟江南華合資。江南華本來就看不上明膠廠這點利潤,以前是哥哥江南平跟助理申孜在打理。後來江南華跟江南平之間還有申孜之間鬧了矛盾,一怒之間江南華收了權,不讓申孜和江南平插手明膠廠事務。自己又沒精力管,順手送給關鍵一個人情。但江南華絕沒想到,關鍵利用明膠廠,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江南華怕了,想重新將明膠廠管理權收回,關鍵哪能依他。兩人為此矛盾不斷。江南華畢竟是企業家,很多地方不敢開罪關鍵,關鍵得寸進尺,竟將江南華給莫曉落留下的一批產品悉數掠走,高價倒賣出去。
莫曉落跟江南華還有關鍵的衝突就起在這裡。關鍵讓蘇景文幾次請莫曉落吃飯,是莫曉落拒不放過這件事,還揚言要把關鍵插手明膠廠的諸多內幕告之於眾。第一次雙方是在談判,沒談成。到了第二次,蘇景文口氣變了,恐嚇莫曉落,要撕破臉,大家都撕破,誰怕誰啊。蘇景文還說了一句非常腦殘的話:「就你上面有人,這場面上玩的,哪個沒人?」
莫曉落當時沒說什麼,很客氣地笑了笑,扔下一萬塊錢,說這頓飯她請。走出酒店又回過身來,沖蘇景文說:「回去告訴你們關市長,姑奶奶跟他玩定了,這齣戲演不完,其他戲,休想!」
「關副市長跟莫總都咬出鉻不放,我們實在是為難啊,一方要產品,我們又拿不出,這事鬧的……」江南平嘆息道。
「今天又是怎麼回事?」田家耕問。
「關市長這次帶人下來,是想徹底關閉廠子。工人是我們招來的,合同也是我們簽的,但關市長不承擔任何安置費用,工人工資都不結清。工人知道後,就找他鬧,他破口大罵,還說了許多髒話,結果就……」
「就算是這樣,你們江總呢,為啥不出來制止,非要把事態鬧大?!」
「他……他病了,不在公司。」
田家耕笑了,這話是他有意問的,就是想證實,江南華在看戲。南烏合作,個個是演員,個個是操刀手,個別時候,又都是看客。他敢斷定,大彭他們絕不是自己鬧的,背後主使,還是江南華!
江南華想把包袱甩掉,但又不想甩得太容易。商人永遠是充滿算計的,江南華最近也遇到不少煩心事,市里答應好的兩塊新地還有許諾的幾頂政策出現不少變卦,跟浙商錢小亨爭的一個項目,高層拍板給了錢小亨,江南華遭受打擊。這種時候,難保他不拿舊事做點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