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09-26 13:47:27 作者: 許開禎

  「叔,我喜歡她,真的喜歡,沒她,我活不下去呀。」

  田家耕都打算放棄問這檔子事了,申有志突然又說。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田家耕驚得一骨碌從床上翻起,哪裡還顧得上胃裡火燒火燎地難受。

  他的聲音格外怕人。

  申有志垂下頭去。申有志知道,這個問題必須跟田家耕講清楚,講不清楚,他往後的路,就很難走,甚至走不下去。申孜再三跟他說,這事先別跟田家耕提,就當沒發生。申孜傻啊,這種事能瞞得了叔?叔的眼睛多賊,你藏在肚子裡的事,他都能跟你瞅出七分來,何況發生了,何況又被他親眼撞到。

  不瞞了,說啥也不瞞了。與其藏著掖著,不如痛痛快快說出來,任打任罰,由著叔了。反正這輩子,他是要跟申孜在一起。

  本書首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這事聽上去荒唐,不可理喻,可越是荒唐的事,越能發生。看看身邊,看看這個社會,哪裡不是這樣。甭看申有志年輕,他對社會的理解與判斷,一點也不年輕。況且,申有志還有更重要的事求田家耕,這事十萬火急,迫在眉睫,已經不能再拖了。

  「叔,這事先不說,還有件事……」

  「你給我住嘴!」田家耕斷喝一聲,胃裡一陣難受,緊忙往床邊爬,頭剛伸到床下,「哇」一聲,吐了出來。他費了半晚上的勁,好不容易把喝下去的酒控制住,讓申有志一句話,全給折騰了出來。申有志臉色駭然,以為喝了湯,吃了藥,又做了按摩,叔胃裡的酒,就聽話了。其實他也沒有特別好的解酒方法,跟陸乙春說的那些,不過是大話而已。這世上最好的解酒方法,就是不喝,喝了,你就得難受,就得付出代價。每件事都這樣。既想沾又不想受傷害,這種好事只在夢裡。

  「叔,你不要緊吧?」申有志抓過一杯子,往田家耕嘴邊接。

  「走開!」田家耕一把打開申有志,緊接著又吐了起來。酒是穿心的藥,話是穿心的箭。相比酒,真正讓人痛斷肝腸的,是話。

  他居然要娶她。天啊,他居然想娶她。你申有志是誰,人家申孜又是誰?你夠得著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瘋了,定是瘋了,這種話居然也敢說!

  「啊,啊――」田家耕連著又吐出許多。

  奇怪的是,吐完之後,他居然精神了,居然平靜了下來。其實他是強打精神,強裝平靜。他拉過申有志的手,讓申有志坐身邊,手掌輕撫他手上,撫得那麼溫情,那麼有感覺。

  「有志啊――」他極其動情地叫了一聲,「這女人,碰不得,碰不得啊。她有毒,你知道麼,有毒!」

  「叔――」申有志哭出了聲,一邊哽咽,一邊給田家耕講出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很淒涼,很震撼人心。

  田家耕驚了,呆了,腦子接近空白。

  天下竟有這樣的事!

  申有志跟申孜居然是真愛,他們的故事已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前的一個雨夜,也是一場酒後,一個憂傷而又浪漫的故事突然發生。當時申孜還是江南華的情婦,不過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很危險了,而另一雙手正暗暗地朝申孜伸來。那雙手除了貪婪,還接近變態。幸好,他沒控制住申孜。可申孜沒想到,她會陰差陽錯,墜入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申有志懷裡。感情的事,誰也說不準啊……這一切,在田家耕來看,簡直是天方夜譚!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嘛?!

  可是,申有志說的很懇切,近乎句句淚下,他再三表明,他不是圖申孜的漂亮,也不是圖她有錢,他是圖了她一份心。

  「心啊,叔。」申有志沉沉地叫了一聲。

  田家耕無言以對。這個酒後的晚上,田家耕叫申有志過來,本是想談其他事。南州官場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在孕育一場大風暴,風暴來臨前,田家耕想完成一件事。這事在他心裡醞釀了很久,也謀劃了很久,總覺得時機不成熟。田家耕一直在等,在捕捉最好的時機,現在他覺得,時機應該算是成熟。

  他要為申有志做一件很大的事,也是為他老田家做一件大事。老田家現在就他一個為官的,老家上田村還有上千號子人呢,他不能不管不能不問啊。怎麼著,也得為那一方水土謀點利益。不料,申有志先下手為強,竟給他灌了這樣一碗湯!

  思忖良久,田家耕悶悶道:「可是孩子,她是交際花啊,跟她上過床的,不只江南華一個。」田家耕差點就把前書記的名字說出來,除前書記外,田家耕嗓子裡,還噎著兩位領導的名字。這不是秘密,早不是了,他相信申有志耳朵不聾,就算聾,也該聽到了。沒想到,申有志還是很頑固地說:「我不計較,叔,我真不計較。這些事她都跟我講了,她是被逼的,被逼的啊叔。她想離開他們,永遠離開,跟我安安分分過日子。」

  申有志激動了起來,這個孩子一向遲鈍,在田家耕面前說話,從沒這麼口齒伶俐過,更不敢忘乎所以,口若懸河講個不停。可這晚,他講了,簡直跟導師一樣,狠狠地給田家耕上了一課。

  人只有在兩種情況下這樣,一是中魔,二是喝大了酒,申有志顯然是中了魔!田家耕伸出手,父親般摸了摸申有志的頭,有志,有志啊。他在心裡叫。

  田家耕後來絕望地想到,還有另一個答案:情!是的,情。人世間最大的殺手,不是恨,不是仇,是情!作為一個過來人,他怎麼能把這忘掉?

  這孩子完了!瞅瞅他眼裡那團火,再瞅瞅說話時瘋癲的樣子,田家耕就知道,申有志完了!

  「睡吧!」田家耕痛苦地說了一句,掀起被子蓋住了頭。

  第二天田家耕沒去上班。沒有人是鐵打鋼做的,誰也一樣。等他睡醒,時間已到了八點四十。申有志上班去了,床頭放著端來的早餐。田家耕沒心思吃,簡單洗了把臉,抓過電話打給辦公室。汪科長說,今天沒啥事,一大早烏嶺的白董事長就回去了,市長和書記都去送了。汪科長又說,書記打來電話,關心他呢。萬市長專程到辦公室,見他沒上班,叮囑他們要操心好他的身體。

  田家耕破天荒沒有感動,換以前,這些話會讓他很感動一陣子,現在感動不起了。抓起手機,見上面有幾條未讀簡訊,打開一看,原來是高原、萬慶河還有常務副市長柳明發來的。

  高原發的最早,大約六點半鐘,就一句話:昨晚委屈了,今天好好休息。再看萬慶河的,就有些意思:昨晚他是沖我來的,讓你受過,慚愧啊。田家耕抱著手機,默默琢磨了一會。又看柳明這條,跟萬慶河的內容差不多:我犯了錯誤,讓你當替罪羊,對不住啊。又多了一句:這工作,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幹了。田家耕怔站片刻,這些簡訊都在向他傳遞同樣的信息,白慈光昨晚不是沖他來的,只因他官小,位置低,所以最終成了人家發泄的工具。

  一陣劇烈的痛襲來,不知從哪個方位襲擊了田家耕,田家耕只覺心裡某個地方很不好受,進而擴散到周身。他將簡訊刪掉,又默站一會,藉以平息自己。落後就意味著挨打,他想起一偉人的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又想起老家上田村一句古話,恨恨甩了下頭,把這些不痛快全甩開,穿戴整齊出門。

  田家耕不想去上班,一來今天肯定沒事,昨天一場酒,至少要安穩三四天,誰也不會在這中間再找別人麻煩。官場很多事,看似沒有規則,其實挺有規則的。喝酒有時就是發泄情緒,情緒發泄完,大家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該怎麼幹還得怎麼幹,不走樣也不會跑調。二來,既然兩邊一把手都說了讓休息,他就得休息。要是硬撐著去單位,反讓人家覺得他離不開單位。官場上你啥都可以表現出來,就是不能表現得太離不開單位。離不開工作可以,離不開單位,會讓其他人不舒服。上一屆市委那邊就有位副秘書長,太熱愛工作太熱愛副秘書長這崗位,結果每天早上不到七點就進辦公室,下午總是最後一個才離開,雙休日也捨不得休息。時間一久,各式各樣的話出來了,有人說他野心太大,有人說他比書記還敬業,還有人說他天天望著秘書長辦公室發怔,痴了一般。不久,就被調離出市委大院,到一個清閒得不能再清閒的單位上班去了。

  田家耕不想犯這種錯誤,太低級。人可以倒在大是大非前,不能倒在別人舌頭下。別人舌頭輕輕一動,就把你動掉,證明你沒水平。田家耕現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想倒,這些酒不能白喝,身體受的損失,得從其他渠道補回來。

  他先去一家自由市場,那裡的牛雜不錯,所謂傷啥補啥,這話是有道理的。喝酒傷肝傷胃,多吃羊雜牛雜有好處。賣牛雜的老吳跟他很熟,以前並不知道他是政府官員,以為跟他一樣,也是做小本生意。後來知道了,差點沒嚇壞,說這年頭還有當官的愛吃這一口,他們啥沒吃過啊?田家耕淡淡一笑說,我就愛這一口。打那以後,他跟老吳成了朋友。不要小看這世界上每一個人,哪怕他地位低下,卑微得讓人看不見,你也不能小看。這是田家耕做人的原則,更是他處世的原則。小人物有小智慧,或叫小計謀,這些小計謀聽多了,對工作很有幫助。這是其一,其二,跟老吳這種人接觸久了,你能聽到官場裡聽不到的,也能看到官場裡看不到的。現在的老百姓,評價起官場來,遠比組織部門還準確還到位,評價起具體官場來,更是入木三分。尤其官員的私事隱事,你在官場可能聽不到,但到了這地攤上,想聽什麼就有什麼。包括某天晚上,哪個領導帶女下屬去哪個賓館,哪個部門領導到哪個市領導家中送禮,以及某領導的夫人跟省里哪個領導的夫人是乾姊妹,民間都有版本。而且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版本聽著像瞎謅,到最後,竟一點也不瞎,跟事實完全吻合!

  田家耕喜歡聽這些,不是他喜歡搬弄是非,而是這年頭,信息就是財富,信息更是決策依據。老吳頭遠遠就沖他打招呼:「又多了啊,快來,喝碗湯解酒。」多了就是喝多的意思。田家耕沖老吳招招手,小攤上坐著一婦女,四十來歲,體形有些胖,一看就是吃過苦還在吃的那種,捧著大碗牛雜,吃得有滋有味。田家耕走過去,掃了婦女一眼,臉有些陌生。婦女抬起頭,也瞅他一眼,忽然放下碗,驚訝地叫了一聲:「是田領導啊,怎麼您也到這裡吃?」

  田家耕暗自一驚,這女人認識他?

  「不認得我了吧,我跟小渡以前是一個班上的,我叫彭愛民,大彭啊,記起來沒?」

  彭愛民?田家耕迅速調動記憶,搜索裡面有沒有一個叫彭愛民的女人。果真記起,小渡有這麼一個同事,還一起到他家去過呢。看著彭愛民的臉,田家耕把自己逗笑了,愛民,起個啥名不好,自己都愛不好,還愛民?

  「記起來了吧,前天我還見過老曹呢。唉,他現在是垮了。」

  田家耕怕談老曹,自從小渡離去後,老曹整個精神支柱都倒了,嗜煙,嗜酒,前陣子,竟然又嗜上賭。這人是完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是大彭啊,有些日子沒見了,你現在在哪上班?」田家耕調轉話頭問了一句。

  大彭興致一下高了許多,以前小渡活著的時候,就大彭大彭的叫她,聽到這稱呼,她高興。她是長得高,塊頭也大,要不,早上六點吃過早餐,這陣怎麼還能吃得下牛雜?

  「現在打好幾份工呢,這不,剛給人家幫忙擺完攤,抓緊吃點東西,再去明膠廠。」大彭捋了下頭髮說。

  「明膠廠?」田家耕疑惑了一下,又問:「那廠子不是關門了麼?」

  「這話您也信啊?」大彭呵呵一笑,又伸手捋了下頭髮,她前面的留海兒不時往下掉,看著也急。女人們總是愛折騰頭髮,田家耕記得,當初見大彭的時候,她留著齊耳短髮,挺精神的樣子。一晃,就老出許多。

  「領導是跟你開玩笑呢,他啥不知道,快坐下,吃吧,熱騰騰的,吃了解酒。看看你這臉色,少喝點啊。」一旁的老吳說。

  田家耕接過碗,心思還在剛才大彭的話上,想問,又不好意思問。正猶豫著,大彭又說:「也未必啊,當領導的其實最好哄了,人家把廠子一關,換個地方生產,他們不就聽不著看不著了?」

  老吳接話說:「安心吃你的,你以為人家真不知道啊,小鬼能哄過大鬼?心知肚明呢,就是耍耍我們老百姓。」又吆喝了一聲:「來,熱騰騰的羊雜碎牛雜碎,老字號招牌,老百姓吃了長肉,當官的吃了長心長肺。」忽低頭看見田家耕,忙改口:「快來吃啊,有心沒心的全來吃,男人吃了有勁,女人吃了騷情,這年頭,玩的就是個騷情。」

  大彭撲哧笑出了聲,差點將剛喝進去的牛雜湯噴田家耕臉上。田家耕遞給大彭一塊紙巾:「你剛才說的明膠廠,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真不知情呢。」

  「大領導真不知道啊,我就說嘛,別人裝,你咋會裝呢?」又道:「設備挪到精油廠了,在那邊生產呢,兩班倒,重點在夜裡幹活。天一黑,工人不讓出門。」

  「產品呢,沒聽見他們有產品啊?」

  「全銷東北了,東北人就守在廠門口,那邊藥廠多。」

  「藥廠?」田家耕瞪大了眼睛。

  「是啊,都拿去造膠囊了。唉,壞良心呢,遲早會吃死人。」

  「怎麼講?」田家耕擺出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老吳在邊上咳嗽了一聲,有陌生人過來吃牛雜了。大彭看一眼,低頭跟田家耕說:「這事你問關市長吧,我們廠子的人都說,東北那邊的人,是他親戚。還有,這個廠子明著是江南華的,暗,卻是關市長的,你們這些當官的啊,啥都貪。」嘆一聲,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說馬上接班,再不走,來不及了。

  田家耕忽然就沒有再吃下去的胃口,發呆地盯住大彭背影。關鍵,你能耐確實不小嘛。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