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2024-09-26 13:47:43
作者: 許開禎
田家耕終還是沒能戰勝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給金華發了簡訊,告訴她自己在烏嶺。已經擔任烏嶺市南湖區長的金華馬上回過來電話,一副老朋友的口吻:「是大哥啊,來了也不給小妹打招呼,怎麼,怕小妹管不起一頓飯?」
一聽哥啊妹的,田家耕頭上的汗就下來了。他抹了把汗,記憶也有點恍惚,搞不清金華打哪天起改口稱他大哥?其實那個日子他應該記住,就是他輕輕而又果決地推開一臉呢喃的金華那天之後。男人總是粗心,任何細微的變化都在折射女人心境的變化,可惜男人們老是關心不到這點。愛情這場戲裡,女人總是輸家。
「呵呵。」田家耕乾笑兩聲,跟金華說:「好長日子沒見你了,不知道你最近工作狀況怎麼樣,正好有點時間,就想……」
「只關心工作?」金華俏皮地問。
田家耕頭上的汗又落下一層,擦都擦不及。他這點不好,溫久恆就批評他:「都多大人了,啥風浪沒經見,怎麼就讓一個妹妹嚇退了呢?」田家耕也搞不懂自己。要說他這個年齡,早就經歷了該經歷的。愛情也好婚姻也罷,能擔的他擔了,不能擔的,他也擔了。就連越界這麼羞於啟齒的事,他也有過,當然是瞞著安小橋。他絕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誰也不是,這個年代沒有柳下惠,能坐懷不亂的,怕只有兩種人,一是從來沒機會接觸到老婆之外的女人,另一種,人家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愛情跟外遇無關,這個時代最大的特徵,就是不管男人還是女人,總在找理由說服自己,出軌一次吧,免得人生蒼白乏味。田家耕雖說這方面把持得好,但他畢竟是男人,面對一個小他十多歲的女性,而且那麼智性那麼懂他,又那麼淨美,是,田家耕給金華的評價,是淨美,乾乾淨淨的美,安安靜靜的美,不染塵俗的美,不艷不髒的美。田家耕怎能不動心?
這一刻,田家耕的心就怦怦跳了,仿佛醞釀已久的一場戰爭,即將拉開厚幕。又仿佛期待已久的鐘聲,怦然敲響。他抱著電話,心情難以平靜地說:「其他方面,是關心不起啊,老了,老得一塌糊塗。」
「這藉口挺美。」金華格格笑了幾聲,並沒馬上答應田家耕見面,她說:「大哥總算想起小妹來了,可惜不巧得很,今天一天我都安排了會,被綁架了,不能自由。這樣吧,大哥你先在賓館老老實實呆著,哪也不許去,下午會後,我開車去接你。」
「這樣啊……」一絲失望幽然爬上心頭。田家耕原以為,自己鼓足勇氣把簡訊發過去,金華就會不顧一切跑來見他,一場轟轟烈烈的見面將會開始,哪知金華讓他等。
「老大千萬別生氣啊,今天真是脫不了身,你妹現在好歹也是個區長,不能撂下工作去私會是不?主席台要是空了,人家會四處找人的。」金華開了句玩笑,同時也換了稱謂,將田家耕稱老大。這個稱謂現在很流行,官場這麼叫,商界這麼叫,幾乎所有的圈子,都喜歡將某些人尊稱為老大。但這聲老大叫得很親切,很自然,而且沒有了叫哥時那份驚悚。田家耕心裡多了份坦然,禁不住就又想起當縣長時,自己那個忙。幾乎是天天有會,天天要醉。其實開會有時候並不是真要解決什麼問題,太多時候,開會是一種講究,一種排場,一種權力的顯示,或者一種自我陶醉。因為在會場裡,官的感覺最濃也最真實。坐主席台上,審視下面一張張誠惶誠恐的臉,嘴裡講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文字,下面卻聽得如同聖旨,那份感覺,真是美妙極了。中國所以會多,不是事多,也不是所有的事必須要在會上解決,會上能解決什麼事呢,真正的事又哪能在會上解決?關鍵是,會上找到的成就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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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真是今非昔比啊,好吧,我看看,如果今天真要回不去,就下午見面。」田家耕這話等於是給自己留了個台階,其實人都是虛偽的,再好的關係面前,虛偽兩個字還是抹不掉。田家耕明明是想見她,話到嘴邊,卻又成了輕描淡寫見也行不見也行那種。看來,任何時候,人都不能改掉職業習慣,這種虛虛實實的作風,其實就是當官當出來的。人說官員最缺少什麼,那就是誠實。十句話十句空,那是商人。十句話九句空、一句模稜兩可,是官員。十句話十句真,一定是老師。十句話十句實,那是孩子。十句話十句不知所云,那就上升為專家了。
「不能回,必須要等我!」金華急了,下起了命令,田家耕乾笑兩聲,應了。
接完電話,田家耕怔怔地坐在了沙發上。我這是做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見她?片刻間,他似乎又找不到理由。一種怕從內心裡升起,很強烈地要求他離開此地,馬上回到南州去。有那麼一刻,他抓起電話,想打給安小橋,想聽聽妻子的聲音,或者從妻子那裡找點援助。但他實在撥不了那個號,他唉了一聲,放下電話,痴痴地坐在那兒。
直到下午,田家耕才想清楚,所以留下來,其實跟幽會兩個字無關,是內心裡升起的另一股欲望,將他頑固地困在了烏嶺,讓他無論如何要跟金華有一次見面。他必須抓住一些東西,他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這東西肯定不是愛情,愛情他有,也不是艷遇,絕不,是權力!
對,權力!
他為什麼不能呢?田家耕反問自己。難道他要在副秘書長位子上混下去,做個酒鬼做個酒痴,用酒精打發掉餘生?難道他的智慧他的才氣他的城府他的經驗包括他的身體,只能用來奉獻別人,為別人鋪路搭橋?
這些,是溫久恆點醒他的。或者說,這些東西一直潛伏在他內心最深處,被他強行壓制著,不讓復活不讓反彈。那天一頓飯,一瓶酒,溫久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就讓它們甦醒了過來。
「不能再喝了老田,酒這東西,是消字靈,是老鼠藥,是麻醉劑。我們可以讓別人麻醉,但不能老是自己麻醉自己,不能啊。我是完了,年齡不饒人,下一步,能混到人大政協養老就算老天開眼。你還年輕,比我年輕十歲呢,要爭,要搶。謙虛了不行,禮讓三先更是句屁話,你見過誰讓誰啊,哪個不是爭得頭破血流?就說我們這邊吧,張笑東占著茅坑不拉屎,成天只知道為白慈光搖旗吶喊,心甘情願當白慈光影子。那是他沒本事,憑他那點墨水還有能力,到這一步,已經是燒高香,抱著白慈光這條粗腿,能安全混下去,他就偷著笑吧。駱川呢,眼巴巴盼著張笑東離開,一屁股挪過去,可不幸開罪了白慈光。白慈光手掌稍稍一斜,就把駱川前面的陽光遮住了。所以最近他在瘋跑,如果我沒估計錯,他是想到外市謀發展去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們都在跑,老田你為什麼不能?你比他們差,我看不見得嘛。再說你有這麼好的資源,為什麼不用?」
「資源?」田家耕當時有些怔。
「小妹妹金華啊,你就甭蒙我了,金華對你,那可真是情有獨鍾啊。我不是鼓勵你犯錯誤,是搶抓機遇。有些關係你不用,別人照樣在用。有些位子,你不爭,別人照樣在爭。官場之事,除了交換和利用,還剩什麼?你真想兢兢業業,在平凡的崗位上干一輩子啊,笑話吧你?」
田家耕猛地就禁了聲。
是的,金華對他來說,是一根稻草,是惟一能攀附上去的通道。這點金華沒瞞他,早在古坪一起共事時,金華就曾暗示過他,還跟他講了許多秘密。有些,稱得上是絕密。吃空餉事件發生後,省里一度很重視,有一種意見,是要把他徹底拿掉的。他和丁二昌,一個也不能留。正是金華,動用了那層關係,替他說了話,最終他才只被免職。
這層關係正是陳國安。
金華說,她從十歲時,人生方向就徹底變了。疼她愛她的父親進了監獄,母親熬不住寂寞,也承擔不起那份罪,沒到第二年,就急不可待地嫁了人。那時起,小小年紀的她,就知道,這輩子人生方向變了。她到這個世界上,一是為了討債,二還是為了討債。為此她沿著這個目標,一步步地討到了今天。母親嫁人後,金華到了奶奶那兒,奶奶是位老紅軍,眼裡當然揉不得沙子,一度時期,奶奶是站在當時縣委書記梁光烈這邊的,一心想為兒子討回公道,討回正義。是兒子說服了他。金華的父親金克恭跪在母親面前,央求母親別聽他人教唆:「我這輩子沒出息,只能替人家開車,將來孩子大了,我給不了她什麼。這次我替他扛了,我所有的事,他都會扛起來。娘,你就別鬧了,就幾年監獄,我坐完就出來了,只要他在,我們就有好日子過。」
「糊塗啊……」奶奶捂著哭腫了的眼睛,傷心得再也說不出什麼。她知道,兒子是中了邪,是被有些東西迷住了眼,昏住了頭,無法清醒了。也就在同一天,陳國安的妻子楊小曼還有陳的母親、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一同走進奶奶家,還沒說話,撲通一聲跪下了。
那個場面,金華這輩子也忘不了,儘管當時她才十歲!
自那天起,金華和奶奶的一切,就由那個叫楊小曼的女人負責了。她們住上了新房,家裡一應設施全換成了新的。金華上了縣裡最好的學校,每個周末,還能到縣長家去吃去玩。一個月,她們跟父親見一次面,父親在裡面過得很好,根本不像是坐牢,而像是出差。這多少緩解了她們心中那份痛,也讓她們在暗無天日的絕境中,看到了一線光亮。
金華這一生,某種程度是陳國安打造出來的。陳國安並沒食言,這點,出乎太多人意料,更出乎金華奶奶的預料。奶奶曾說,金克恭是上了一條賊船,哪天被人家扔下船,餵了魚都不知道。可奶奶臨死時,金克恭仍然沒被扔下船,仍然在受著陳國安的恩惠與照顧。「他算是有良心。」奶奶丟下這麼一句話走了,當時父親還沒出獄,那個叫楊小曼的女人幾次提出,要認金華做乾女兒。「這樣就是一家人了,我們照顧起來也方便。」楊小曼親熱地撫著金華的臉蛋說。獄中的父親點了頭,父親總是有他的理由,認為替陳國安幹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拯救了他全家,更保住了陳國安的仕途,陳家就應該像照顧自己孩子一樣管好金華。陳家也確實這樣答應,金華的頭卻搖得很堅決。她跟楊小曼說:「我父親賣給你們家還不夠,難道還要我也賣給你?」一個「賣」字,當場驚住了楊小曼,那雙漂亮而自信的眼睛撲騰撲騰閃著,冒出一連串怪光。自以為是聖母的楊小曼哪裡能想得通,一個中學女生會說出這樣深刻惡毒的話。
比這惡毒的是金華的方式。
金華是個怪人,是矛盾的複合體,是個看似簡單透明實則複雜得讓人悲涼絕望的女人!這是田家耕對金華給出的評價。
金華這生都在討債,替父親討,替奶奶討,也替她自己討。但她討債的方式很是特別,每次見陳國安,或者見楊小曼,她總是乖乖的,一張小臉兒掛滿了卑微的笑,還有怕。讓人覺得她是一隻小兔子,一隻受傷的小羊羔。包括後來上大學,參加工作,甚至現在,只要去見陳國安,她馬上就能做出那種無辜的樣子,讓人覺得你不能拒絕她,拒絕就是傷害,拒絕就是毀滅。除了無辜,一張嘴巴特別會說話,既甜又蜜,不但能把假的說成真的,將惡的說成善的,苦的說成甜的,還能把不存在的說成剛剛發生過的。總之,她用一種反常的方式,極端的手法,為自己討回該討回的。
「這世上,沒人不付出代價!」這是她跟田家耕說過的一句話。說這話時,她站在窗前,死死地盯住窗外黑夜,那雙眼睛似乎要把黑夜鑽透。窗外蒼茫,心也蒼茫。蒼茫完後,她近乎咬著牙道:「當你選擇了目標,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掙扎,去奮鬥,去實現。」
她用了掙扎!可見,她內心是有許多說不出的東西的。
跟金華接觸久了,田家耕才知道,金華有今天,絕不只是陳國安的力量在起作用,如果那樣,就把金華想得太簡單了。她不是繡花枕頭,更不是那種靠臉蛋吃飯靠身體上位的,儘管官場中這樣的女人也有不少,但金華不是。田家耕常常想,要是環境公平一點,透明一點,僅憑金華個人的能力與水平,就足以登上現在的舞台。但現在只靠能力和水平就想獲得提升,實在太難了,幾乎成為不可能。金華的方式儘管不怎麼光明,但說穿了,她只是用不合理的力量把不合理的阻障打了回去。多的時候,田家耕想,金華這一生,就是為「官」這個字而來的。你看她長的,就像官。白白淨淨一張臉,說漂亮,也不是太漂亮,但就是周正,你挑不出毛病,五官搭配得很合適,樸素、大方、絕不帶妖艷味。穿著也很樸素,非常得體,極少有濃妝艷抹的時候。這種女人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正派,第二是善良,第三,就是非常幹練。官場觀察久了,你會發現,女性為官者,外表極少有艷麗的,要麼長得相對丑,要麼就是金華這種端端正正的,但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臉上不帶妖氣,不帶媚氣,那種氣,在官場是站不住足的。做派更像。女人靠嬌嫩在官場是施展不開的,必須有陽剛之氣,看上去要利落、要沉穩、要淡定。急而不亂,忙而不慌,控制好節奏永遠是官場一門大學問。這樣遇到問題,才能果決地處理掉。但又不能太陽剛,否則,就男性化了。缺了女人味的女人不叫女人,不把自己當女人的女人更不是女人。也不是馳騁在商界的那種女強人,身上散發出咄咄逼人的氣息,那種女人有強烈的排斥感,容易陷入孤力無援的境地。而官場中的女人,必須具備親和力,具備一種寬厚的包容精神。這種親和力和包容是滲透在骨子裡的,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而絕非刻意,更非做秀。除以上兩點,金華還具備一項看家本領,那就是踏實、勤奮,遇事一絲不苟,追求完美。
這一點,很少有人能做到,官場中女人,就更難做到。
在古坪時,田家耕就被金華身上這種認真負責無怨無悔的品質感動。田家耕也見過其他下派幹部,大都是下來做做樣子,鍍一層金,貼一層膜,然後上去,就很有資本地往上升了。金華不,她到古坪是真干,完全投入進去了……這一天過的有些恍惚。田家耕腦子裡忽而是過去,忽而又是現在,到後來,就痴痴地想未來了。他想,他的未來不應該太灰暗,應該比現在光明。
下午六點十分,金華電話來了。田家耕等的有些疲憊,似乎這場等待,熬去他不少心血。其實這一天,他不只是等待,他在做一場靈與肉的搏殺。
「老大啊,抱歉抱歉,千萬別生氣啊,妹妹剛從會場裡逃出來。」金華的聲音聽上去好不興奮。
「沒生氣。」田家耕略顯散淡地說。
「老大我上來請你呢,還是你下來,我已到樓下。」
田家耕笑了聲,下樓,金華候在大廳。只一眼,田家耕就發現,金華比以前更顯精神,也更有范兒。頭髮剪得好短,剛遮住了雙耳。一張臉上閃爍著未褪的青春,光彩照人。衣服還是那麼傳統樸素,一件白襯衫,外穿一套淡綠色的西服。
「行啊,越來越年輕了。」田家耕走上前去,跟金華握手。
「是不是這樣子太老土了,來時我還猶豫呢,到底要不要回去換件時髦的。」金華扮個鬼臉,田家耕面前,她的確沒有拘謹,一點也不見生。
「就這樣子好,這才像個區長嘛。」
「啥叫像,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區長。」正說著,電話響了,金華吐下舌頭,到一邊接起,說了老半天,才回過身來跟田家耕道歉:「沒辦法,下午有幾桌飯,非要我陪,我說我這邊來客人呢,必須陪。他們以為是大領導,全嚇著了。」
田家耕「哦」了一聲,沒多說,類似的情況他幾乎天天遇到,官員們的神經總是繃著的,對地方上來什麼人來多高級別的大員尤其關注。尤其到了飯間時分,各式各樣的打聽就都來了。田家耕當副秘書長才一年,類似的事兒,幾乎天天遇到。總有那麼一部分人,將心思牢牢地系在這方面。
「說吧,到哪去吃,想吃什麼?」金華親自駕車,樣子有點像西部牛仔。
「隨便吧,到了你的地盤上,你給什麼我吃什麼。」金華不做作,田家耕說話也就隨便起來。在官場,最怕的不是官員威嚴,而是怕做作。幾乎每個官員,都有一種端架子的本能。端成了一種流行,一種風格。哪怕是官員跟官員到了一起,也個個端的,生怕架子放下來,別人就不拿他當官了。田家耕看過一本書,是研究官場文化的,包括官場酒文化,他覺得沒寫透,其實官場最流行的文化還是這個「端」字,你把「端」這個字研究透了,也就把官員的心態還有精神世界研究透了。在官場,不端不行,端是一種必須,但端得太過太硬也會出問題。輕則會讓人失去好感,覺得你官味太重,重者,端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那我可就自作主張了,別到了地方,你又怪妹。」金華邊說邊扭轉方向盤,車子朝另一個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