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09-26 13:47:12
作者: 許開禎
李達突然回了烏嶺,只把副市長劉子源等人留在南州。莫曉落本也要回去,但於則洋不走,她就不能走。談判停了下來。柳明苦悶地說:「原意是想緩和一下關係,搞清楚他們變卦的原因,沒想到,真沒想到啊。」田家耕聽出柳明話里的怨意,似是對萬慶河不滿。不同的職位,對事物的理解就不同。田家耕是頗能理解萬慶河的,南烏合作,早在上一屆班子時就提出,並且來來往往,談了不知有多少輪。單是酒局,就擺了不下二百場,喝進每個官員肚子裡的酒,都能拿水箱裝了。眼下定下的這個盤子,也是按白慈光意見定的,南州這邊都興致勃勃要付諸實施了,烏嶺方面突然再變卦,擱誰身上都受不了。工作如果照這麼做,精力就全熬到磨擦扯皮上,誰也甭指望做出什麼。這是一。二,變了你得讓南州清楚,到底哪方面出了問題,好採取措施補救。工作不能老讓人猜啊,猜來猜去算什麼?這又不是搞暗中交易,這是合作!當然,站在柳明角度,田家耕也能理解。萬慶河一場酒,是把李達搞難堪了,讓他出了丑,可接下來工作怎麼做。作為南州方面的談判負責人,所有的矛盾都又到了柳明這裡,柳明有點怨言,也正常不過。
「別多想了,河凍了終有破冰那一天,指不定李總這次回去,就有好消息送回來。」田家耕安慰柳明。
「但願如此吧。」柳明嘆了一聲,對田家耕所謂的好消息,他是不抱指望的。昨晚高原跟他通了半小時電話,詳細詢問了喝酒經過,聽到李達被灌得不省人事倒在莫曉落懷裡時,高原說:「這個慶河,有點過了,他跟姓李的較什麼勁,根子又不在李達身上。」這句話讓柳明懂得,變卦的仍然是白慈光。而要想號准白慈光的脈,真是太難啊。昨晚高原還說:「這個莫曉落,你們可要小心,她是個人物啊,這次我到省里,聽不少人談起她。對了,還有那個於則洋,是不是很神秘?」柳明不敢說神秘也不敢說不神秘,以他現在的地位和身份,還不敢去亂猜測人家。
兩人正說著話,秘書長羅駿業進來了,看了眼田家耕,道:「昨晚聽說很精彩啊,我們的酒仙都沒有用武之地。」見柳明臉色蒼白,又道:「不打緊吧,要不要讓秘書拿瓶葡萄糖來?」柳明苦笑:「那東西現在不管用了,有瓶敵敵畏更好。」
「市長別嚇我,要不,中午我讓老婆燉魚湯,幫市長養養胃。」
「算了,養好又能咋,還不得天天拿酒灌。」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發了些關於酒的牢騷,話題回到了工作上。羅駿業是找柳明匯報工作來的,柳明分管的兩個項目,前段時間出了點問題,經過多方協調,目前算是解決了。其中一個涉及到拆遷,如今只要沾上拆遷兩個字,一準給你鬧出事來。都說政府現在是強拆強遷,可哪裡知道,政府有政府的頭痛事。那些棚戶區,如同暗瘡一樣長在城市的身上,你要是不改造,城市形象就提升不了,城市功能更不能健全。可你要拆了重建,麻煩事就一樁接一樁湧出來了。羅駿業匯報的,就是這次拆遷中遭遇的一個頑固釘子戶,先是獅子大開口,開出一個讓誰也無法接受的天價條件,後來多次做工作,不但不見好,人家索性啥條件也不要了,就一句話,不搬。攤上這種人,縱是你這個市長多有能耐,也無可奈何。
「這次我們答應,把他女兒調進規劃局,兒媳婦的工作也給安排好,人家才鬆口。不過經濟補償方面,條件一點也不降,我看也只能付給他了。」羅駿業說。
「付吧付吧,不付還能怎麼著,我現在是一聽這人就頭大,快點解決了吧,就當又被咬了一口。反正現在政府肥,誰咬都行。」柳明又發起了牢騷。柳明最近是牢騷多了點,估計還是南烏合作鬧的。一開始柳明是不想接這事的,一再推薦讓關鍵來談,可萬慶河和高原都不敢把此項工作交給關鍵。柳明只好硬著頭皮來談,令柳明鬱悶的是,他不但要面對善變的李達他們,還要忍受關鍵副市長背後的冷言冷語。今天一大早,柳明就在樓道里遇見副市長關鍵,關鍵笑著說:「柳市長現在是越來越紅了,瞧瞧這氣色,羨慕啊。昨天晚上我聽莫小姐說,柳市長不但拳術高,酒量更是大得驚人,哪天找機會,一定跟柳市長切蹉切蹉。」關鍵將拳術兩個字咬得很重,柳明聽得身上直發麻,關鍵是暗諷他玩弄權術啊。同時也告訴他,昨天晚上,他跟莫曉落是見過面的。
有時候,官員們苦惱的不是工作難干,而是這種複雜的人際關係,太難處理。你在前面玩了命地干工作,別人卻在後面使上勁地踹你,讓你的身心,累上加累,累上加痛,加酸加澀。
頭好痛,酒精又在體內發作,柳明露出一臉痛苦樣,田家耕趕忙遞過杯子,讓他喝水。柳明灌了一肚子水,苦澀著臉說:「我看遲早要犧牲掉。」
羅駿業又說了件事,告辭。田家耕也退了出來,往樓下去時,羅駿業多了一句:「能少喝還是儘量少喝吧,到了這歲數,身體重要。你看看老柳,臉色嚇人啊。」田家耕感激地看了羅駿業一眼,道:「如果能不喝就把工作辦了,估計沒有一個人會喝。」
「唉——」羅駿業長長嘆了一聲,弓著腰兀自回辦公室去了,他的樣子越發蒼老,更有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他以前不駝背的,到秘書處這才多久,居然就成這樣子。看著他越來越蒼涼的背影,田家耕心裡莫名地湧起一股酸。不自禁地就想到自己的未來,怕是哪一天,他也會成這個樣子。
到了辦公室,田家耕想睡一會。昨晚雖然喝的不多,但近乎全是啞酒,這種酒喝進去,幾天都消化不了。這就是喝酒為什麼一定要觀場子,看跟誰喝的原因。人投機,喝再多也沒事,人若有隔閡,酒也跟著有隔閡。剛給自己泡了杯茶,門敲響了,田家耕問了聲誰呀?陸乙春的聲音就響了:「是我,幹嘛還要審查啊。」田家耕打開門,陸乙春一身素裝站外面,臉上也是憔悴一片。昨晚陸乙春也喝的不多,但從今天精神狀態看,酒到她肚裡,也沒消化掉。
「這麼早就跑來,你沒單位啊。」田家耕開了句玩笑,最近陸乙春的確跑的是勤了點,這樣不好,應該提醒她注意。
「是市長讓我來的,你以為我愛往這樓上跑啊。你們這幢樓陰森森的,一個個苦大仇深,好像別人欠了你們多少。」陸乙春邊開玩笑邊抓過杯子喝茶,她也不嫌棄,直接就拿田家耕杯子喝。田家耕看著她的樣子,想笑又笑不出來,知道她難受,酒精鬧的。都說他們這些人腐敗,天天進酒店,吃香的喝辣的,可哪裡知道這種吃喝的苦楚。田家耕有次接待一位老師,那老師對官員意見很大,歷數了官員的種種不是,痛陳了有半小時,田家耕聽不下去了,打斷他說:「你還是理解一下吧,別把吃喝當好日子,如果讓你過這種日子,怕是連一周都堅持不了。」老師不服氣,跟他頂牛,田家耕笑著說:「就憑你這身體,一場酒就趴下了,行了,別老是批評,天天喝酒不是福,是罪,明白不?」老師當然不明白,他怎麼能明白呢。這話要是講出去,十個有九個不服,但事實的確如此。
「有情況向你匯報,絕對是秘聞。」陸乙春說。
「又賣什麼關子,小心賣錯地方啊。」
「不會賣錯,剛才市長問我,我都沒捨得說,想把這秘密告訴你一個人。」
「幹嘛,你是保密局的啊。」嘴上裝作不上心,心,卻已經動了。陸乙春時不時的,要抖出一些秘聞啊小道消息啊,可恨的是,這些消息很快就被證實。日子久了,田家耕就得出一個結論,凡事只要從陸乙春嘴裡說出來,一準是真的,假不了。「說吧,今天又有啥料?」
「我搞清楚他們變卦的原因了。」
「不會吧,連這你也能搞清楚?」
「哼,就知道小瞧我。」陸乙春嗔了一下,又道:「還記得肖秘書長吧,是他婉轉地告訴我的。」
田家耕當下一怔。肖秘書長他當然記得,省里陳副省長的專職秘書長,叫肖立偉。以前在省招商局,後來又到另一個市當過半年市長,此人年富力強,寫得一手好文章,陳副省長很多大作,都是由他這支筆產生的。陸乙春有個同學,之前在肖手下工作過,靠這層關係,陸乙春認識了他,並跟他保持著良好的關係。有次肖陪陳副省長到南州視察工作,陸乙春特意帶著田家耕前去拜見。肖屬於那種平易近人的幹部,容易接近。當然,官到那位子上,就都平易近人了,因為平易近人是一種良好的美德,大家需要用它來包裝自己。
「是老肖啊,他怎麼說?」田家耕從怔想中回過神。
「沒明說,但意思全在裡面。」
「別賣關子了,挑重點說。」
「問題出在前景實業身上,前景實業想拿明膠廠那塊地,想在烏嶺新村插進一條腿。」
「搞地產?」田家耕打了一個哆。
「應該是吧,前景在好幾個城市搞了自己的地產,南州這塊肥肉,當然不肯讓給別人。他們以旅遊開發的名義,其實還是奔地產來的。」陸乙春又說。
「前景搞什麼不是重點,重點是,前景怎麼能左右得了局面,這裡面,難道有別的文章?」田家耕做起思索狀。他真的關心的不是前景想搞什麼,其實現在這環境,哪個企業不是在追求短期效益,哪個企業目光不盯在土地上。政府更是如此,政府要是離開土地,早就不是政府了。他始終搞不清的是另一層,前景背後到底站著誰,誰能將大手遮到南州的天空上?
作為一個官員,哪怕只是接待辦主任,這樣的問題也必須思考。缺了這種思考,你就是一個不合格的官員,你所有的誓言還有抱負都是站不住腳的。當然這樣的官員也沒有前景,更不可能在官場走遠。
田家耕突然想走遠,真的想!尤其知道越來越多的駭人內幕後,有種莫名的動力促使他,想到更高更能左右局面的位子上去。老領導謝培安的話又響在他腦子裡:「人不能空談抱負,必須想辦法把抱負落在實處!」
「當然有文章,沒文章就不是前景了。」陸乙春說。
「什麼文章?」
「說你裝你還真裝啊?」陸乙春高聲叫道。
「我跟你裝什麼,我像是在裝麼?」田家耕露出不滿。
「你呀。」田家耕一凶,陸乙春還是怕。馬上正經道:「你也別多想,前景敢這麼做,後面一定有人。這個人嘛,你應該能猜得到。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江南華這邊。」
「江南華,他又怎麼了?」
「有件事你應該聽說過,就是江南華跟莫曉落去年簽的那個合同。」
「這事我知道,陳年老帳。」
「不。」陸乙春搶過話頭又說:「你只知道其一,詳細內幕怕是你還了解得不夠。據我所知,這事發生後,莫曉落很不滿,原來烏嶺跟我們談合作,莫曉落是暗中附加了條件的,要把明膠廠全部庫存產品一次性拿走,一件也不能流到外面。南華方面也是答應了的,可這次來,莫曉落並沒看到她想要的東西,南華方面給她演了一出空城計。」
田家耕半天沒有回應,半天,回過身問:「你確定是南華演的?」
陸乙春剛說了聲是,又覺田家耕的問話有幾分蹊蹺,馬上回問:「你的意思是,還有別人?」
「眼睛不要只盯著南華,一個江南華,興不了這麼多風起不了這麼多浪!」
陸乙春本來興高采烈,還以為自己掌握的這些,田家耕非常感興趣,哪知田家耕一句話,反把她嗆住。
「到底怎麼回事啊?」她問。
「啥事也沒有!」田家耕像是在跟誰賭氣。其實有些事他也只是猜測,陸乙春掌握的這些,根本算不得秘密,很多場合都在公開談了,田家耕懷疑,這齣戲真正的幕後導演,是關鍵!有天他跟羅駿業談起這事,羅駿業說過這麼一句話:「形不成合力啊,有人搭台就有人背後拆台,就是不讓你好好唱戲。說是全力以赴,可什麼時候真正能全力以赴?」
這話印證了他的某些猜測,如果單是南華集團,搞不出這大動靜。不就一個鉻嘛,賣給誰不是賣,江南華根本不缺那幾個錢。再說了,江南華難道不知南烏合作的重要性,他比誰都知道,也比誰都焦灼。說穿了,他才是合作最大的受益者,要甩的包袱,就是他!
肯定有人從中作崇,借南華製造障礙!
「這半年,明膠廠不是停產麼,哪來什麼庫存?」過了一會,他像發現新問題的又問。
陸乙春這次笑了,笑得特別有意味:「看來我們的大主任還是官僚啊,怪不得人家要說,田縣長現在是讓酒喝壞了眼神,麻木了神經,啥都看不到也聽不到。誰告訴你明膠廠停產了,這半年,他們加班加點,工人兩班倒,生產的明膠是往年的三倍還多。」
「三倍?」田家耕驚訝地瞪住陸乙春,這消息倒是真出乎他意料。
「這有什麼稀奇,江南華精得跟猴一樣,放著這麼好的生意他不做,會給你停產?」
「怎麼又是江南華……」田家耕真是不想再提這個人,前天晚上,很晚了,江南華派南華行政副總來他家,囉里囉嗦說了半天話,一點主題也沒,說的他都瞌睡了,那人才磨磨蹭蹭告辭。走時,放下一袋東西,說是從雲南那邊帶過來的天麻,讓領導們做保健用。田家耕要他拿走,那人說就一小袋土特產,秘書長不會苛刻到看見笑臉就打吧?田家耕沒多說什麼,心想江南華也不敢玩陰招,就算送禮,也送不到他頭上。等走後,田家耕將袋子翻了個遍,裡面確實是天麻,很正宗的,沒首飾也沒車鑰匙什麼的,才松下一口氣。現在忽然想到這件事,覺得蹊蹺,莫非江南華在試探他?
見田家耕有所震動,陸乙春又說:「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假象,真象總是被他們遮掩著,如果不是這次莫曉落跟江南華鬧翻,怕是全南州,都不知道明膠廠還在生產。他做的秘啊,大門一關,工人不讓外出,廠房裡安了消聲設備,買來一大堆除臭劑、樟腦丸,就把全南州的眼睛鼻子哄過去了。」
「會有這種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錢唄,還能為什麼?明膠現在用處多,賣給莫曉落,一噸賺不了幾個,賣到黑市,或者流入食品行業製藥行業,就是暴利。」
「你說什麼,賣到哪裡?」
「你驚訝什麼,一半賣去造果凍,另一半,賣到藥廠,至於做什麼,我說不清楚,你可以去調查。」
「……」
田家耕這次是徹底無言了。這些年不斷曝出這個有毒那個致癌,什麼蘇丹紅什麼瘦肉精,老覺得離自己遠,雖然很可恨,但畢竟是別人生產出的,心理上雖然難受但多少還有點安慰。絕絕沒想到,自己身邊也有這樣的黑心企業黑心老闆,而且還是南州紅人,著名企業家。
每一頂光環後面,難道都逃不開罪惡?
田家耕猛地打出一個冷戰。他想到另一個問題,這問題把他嚇著了。不久前萬慶河跟他說別的事,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了明膠廠上,聽萬慶河的意思,明膠廠已被上面什麼部門盯上了,如果不能利落地將這家廠子轉手,或者處理乾淨,怕是……難道萬慶河早就知道內幕,天啊,怎麼可能!
可是另一個問題又跳出來,要真是這樣,江南華怎麼不去跟烏嶺方面周旋,依江南華的活動能力,就算虧了莫曉落多少,還不就是大筆一揮的事?
「這事不說了,咱干好份內事就行,這種事,還是讓領導們傷腦筋吧。」但凡遇到這種想不透的問題,田家耕的策略就是先放下,這也是多年官場摸索出來的經驗。
陸乙春談興正濃,她還有更內幕的消息沒跟田家耕說呢,一聽田家耕下逐客令,眉頭一暗,掃興地咕噥道:「怎麼,打擊你了?」
田家耕說沒有,抓起電話,裝模作樣撥號,陸乙春見狀,只好道:「好吧,不讓領導掃興了,我先走,記住啊,市長那邊等你回話呢。」
「回什麼話?」田家耕這才記起,陸乙春是萬慶河打發過來跟他說事的。
陸乙春黯然一笑,丟過一句話來:「市長讓你做做準備,可能要單獨宴請莫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