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2024-09-26 13:47:02 作者: 許開禎

  田家耕認定,問題絕不出在莫曉落身上,不管怎麼,莫曉落還不能左右李達。就算莫曉落跟白慈光有那層關係,拿白慈光的老道還有江湖經驗,怎麼可能讓莫曉落來攪這場局呢,那豈不是故意把自己暴露在別人槍口下。官場中人,無論級別到了多高,無論手中權力多大,對槍口的提防,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所有的官員都不會淺薄到故意將把柄留給對方,尤其在男女關係方面,沒哪個官員不謹慎了再謹慎。田家耕同時也意識到,談判出現意外,並不是李達想推翻什麼,李達充其量就是一個傳話筒,一個影子,需要他站出來說話時,責無旁貸地站出來,扮演好他該扮演的角色。

  問題肯定出在白慈光這裡!

  可是前面的大方向大盤子都是白慈光定下的啊,目前擺在雙方面前的合作綱要,以及工作計劃書,都是白慈光和高原審核完後共同簽字的,而且報經省委省府同意了的。難道說,中間這段日子,真的有了啥變故?

  田家耕首先考慮的是上層,他在腦子裡仔細把省里幾位領導想了一遍。這是一種習慣,甭看所有的工作都是按程序來開展,其實程序是受某些東西左右和控制的。在政府幹久了,你一定要明白,凡事表現出來是一種形式,背後又是一種形式。表現出來順利,證明背後是順利的,如果背後某種平衡打破,利益有了衝突,或者關係有了新的變故,那麼,表面的東西肯定也要變。遇事千萬別就事論事,不要本著工作談工作,一定要搞清工作背後的複雜與多變,這樣,你才不會犯錯誤。

  

  順著這個思路,田家耕把最近省里市里許多事想了一遍,想這些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接待辦主任了,似乎站得很高,能統攬全局那種。江北省的權力場,以及權力場中各種關係,就密密麻麻涌了出來,在他眼前鋪開,仿佛面對一張作戰地圖,讓他分辨清各股力量,搞清各派之間的平衡與制肘,然後再梳理出一條明晰的線來。

  這方面,田家耕是有些天賦的。都說搞藝術需要天賦,其實當官更需要天賦。規則也好潛規則也好,有人接受起來很輕鬆,無師自通,有人死活也接受不了,這就是情商不夠。田家耕最大的優點,就是情商高。不管舒服的不舒服的,都能笑臉吞下。自己可以不舒服,但對方一定要舒服。這點,別人比不了。還有一點,對官場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權力關係,別人需要花大力氣去辯,去分析去研究,田家耕不需要,看一眼就明。

  最近省里是傳出一些陳副省長跟馮副省長之間鬧彆扭的事,田家耕管這些不叫矛盾,也不叫鬥爭,天下哪有那麼多矛盾和鬥爭,都是別人編排的。他管這些叫彆扭,就跟小倆口鬥嘴鬥氣一樣,說穿了也是鬧鬧彆扭。馮副省長這人,一向強勢慣了,在省城江北市當過市長,那時就很強硬,險些能把市委書記左右住,要知道,江北的市委書記是省委常委,省級領導,馮光烈就敢於交鋒,敢跟人家鬧不和。最後,他還真贏了,那一任書記最後沒進了省委,也沒進省政府,只到人大幹了一屆,退下去了。打那以後,馮副省長就養下一個習慣,敢於跟別人較勁,敢於跟別人對著幹。副省長陳國安恰恰相反,這人真是屬海綿的,綿得讓人看不出一點銳氣。省府班子裡,陳副省長有個挺招人喜歡的外號:海綿寶寶。他自己也知道人們暗底里這麼叫他,聽了並不生氣,相反,表現樂滋滋的,很受用。其實這就是風格,就是藝術,就是化妝術。把一塊合成鋼化妝成海綿,那得需要多麼高超的技藝啊。副省長陳國安也是從基層一步步干起的,最早時候還跟馮光烈搭過班子。那時的陳國安,跟現在大不一樣,硬著呢,有點合成鋼的脾性。但後來他意識到了一點,官場最大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官場所有的硬都是不成熟的表現。於是他發誓做一塊海綿,包容一切吸納一切,把所有的水分都吸附到自己肚子裡,讓自己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水貨」。

  田家耕想,這也可能是別人認為陳國安保持低調的一個原因吧。

  人的性格是在成長中煉就的,經歷過怎樣的環境,就能煉就怎樣的性格。都說江山易移本性難改,那是指別的行業,別的圈子,在官場,任何人的性格都是可以改變的。田家耕以前不也很烈?性格中有太多跟馮光烈一樣的東西,尤其古坪當縣長時,簡直烈到了極點。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他最大的缺陷。在古坪那幾年,他是不「踏實」的,有投機心理,也有炒作心理。官場有時候來不得快,其實人生也來不得快,可太多的人,總以為人生有捷徑,官場更有捷徑,於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想通過異常的手段達到異常的目的。

  有得逞者,但更多的人,卻翻了船。田家耕現在才懂得,官場為官,重要的一條,就是收斂,就是低調,就是做出一副無欲無爭的樣子。當然,他不是反對副省長馮光烈,他沒資格,他只是提醒自己,馮副省長人家有資本,有實力,人家能玩起這些,他不能,他必須老老實實,謙虛謹慎。興許正是因了這些想法,田家耕在目前幾位省領導中,更喜歡陳國安一點,也更看好陳國安一點。

  當然,田家耕跟陳國安是沒有聯繫的,他這個位置的官員,陳副省長怕還看不在眼裡,也很難搭上關係。田家耕也不是那種十分主動的人,這一點,他真是比不了副市長關鍵。看看人家關鍵,多活躍啊,簡直稱得上八面玲瓏了。不過對高層的動態,田家耕還是始終關注的。據他所知,市長萬慶河跟陳副省長關係不錯,但萬慶河從不表現出來。而市委書記高原,似乎跟副省長馮光烈走得更近一些。

  這都是一個秘書長應該掌握應該了解的,不但掌握和了解,更要隨時隨刻觀風向察變化,因為所有的關係都不是一成不變,所有的同盟也不是牢不可破。官場向來是今天晴明天陰,晴時相聚陰時散,說不歡時難再歡。省里這兩位領導,各有所長,論地位,他們都是常委兼副省長,陳副省長排名比馮光烈稍前一些。論資歷,馮光烈似乎又比陳副省長占優勢,畢竟他在省城江北幹過市長,那可是個含金量很高的位子,不但能接觸到更高層,而且能大量培養和提撥幹部。這點,才是為官者的老本!加上馮副省長跟省委向明書記關係不錯,他要辦的事,向明書記總是痛快地支持,他分管的工作,向明書記也是更關心一點。這就讓馮光烈覺得,自己是向明書記的人。在省里,只要跟省委一把手搞好關係,能被一把手當作自己的人,那麼,他的位置就很奪目了。但田家耕總覺得,這都是假象,有時候假象是很繁榮的,足以矇騙住所有人的眼睛。

  田家耕覺得,這次李達來南州,敢於推翻以前的調子,肯定跟兩位省長鬧彆扭有關。白慈光也好,李達也好,在政治上都是極其敏感的。上面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必會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田家耕內心再次生出怕來,難道,上面對南烏經濟合作圈,又有不同意見?不可能啊,如果真是這樣,萬慶河和高原,不會一點消息聽不到,更不會聽到了不做出反應。

  頭痛!想這些問題,真比陪人吃飯替人喝酒更令人頭痛。怪不得太多的官員人還未老,身體就亂出問題,這樣那樣的奇病怪病瘋狂地往身上撲。再這麼想下去,田家耕也會想出病來。

  這天她跟陸乙春走在護城河堤上,兩人陪萬慶河一同去看項目,看完項目,萬慶河有事先走了,田家耕不想跟得那麼緊,有意拖在了後面。陸乙春看見了,藉故也沒走。等別人走後,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河堤。

  大堤很寬,微風吹來,甚是涼快。眼前波光粼粼,蘆葦還有各色植物豐滿著人的視線。野鴨還有不時驚起的水鳥讓人的心情一下痛快起來。田家耕想起當年修護城河的情景,那時他還在基層,不到三十歲,跟著老書記謝培安四處跑,當年重修這條護城河,加寬堤面,把它改造成景觀工程,就是老書記的主張。現在人們談起來,還是直夸老書記為南州人民辦了件大好事。

  不知怎麼,一走上大堤,馬上就有一種別樣的衝動。仿佛,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田家耕又回來了,當年的夢想還有壯志雄心,隨著這泛動的水面漸漸復活。田家耕搖搖頭,想把某些東西驅開,可很難。

  怎麼會這樣呢,他感到奇怪。難道是自己原來想錯了,或是釋心大師還有老書記謝培安,用另一種方式來開導他?

  陸乙春卻是興致連連,一看到水面,馬上就興奮得叫了幾聲。還說忘了拿相機,這麼好的美色,真該拍下來發微博上去。

  陸乙春竟然玩微博,這倒讓田家耕奇怪。微博田家耕知道,好幾次,秘書處的年輕人都鼓動他,讓他也開一個。田家耕真動過心思,學別人的樣,取個假名。可是玩了兩天,立馬嚇得收手。那上面是啥不能說偏說啥,說了立馬就有人圍觀,尤其某些人,對政府意見老大了,專門挑刺。還有針對地方官員個人的,田家耕就看到過一條微博,曝光某個班子成員的皮帶,全是奢侈品,一條上萬呢。那天起,田家耕再也不敢上微博,覺得這東西很危險。為了不讓幾個年輕人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私底下,他用長者的口吻勸他們,別玩火,立足本職工作,還偷偷在上班時間暗查過他們。還好,那幾個年輕人比較聽話,說過之後,就不玩了。這才對嘛,身為國家公務人員,又在政府首腦機關,怎麼能……沒想到,陸乙春居然也玩這個。忍不住回頭瞅了她幾眼,很有些新奇感。陸乙春是被突然涌到眼前的美景沉醉住了,居然沒看見田家耕在審視她。手舞足蹈,哇哇亂叫,哪還有局長的做派。嚇得田家耕慌忙往四下看,這副嘴臉一旦讓人偷拍了發網上,那可就成大新聞了。

  女人啊。見陸乙春還在瘋癲,田家耕搖了搖頭,兀自往前走。不大功夫,陸乙春追上來,沒頭沒腦問:「脈號准了沒?」

  「我又不是醫生,替誰號脈?」田家耕裝作愕然樣,回身瞅住陸乙春。

  陸乙春靦腆了一下,聲音很小地說:「知不知道蘇主任為啥請莫曉落吃飯?」

  「聲音大點,剛才叫那麼凶,突然又沒氣了。」

  陸乙春吐了下舌頭。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說來真叫怪,他們這些人,平時說話聲音都大,一談工作,立馬就小得只能讓對方聽見。好像他們說的總是見不得人的事,其實不,這叫職業習慣。馴獸師可以把一隻老虎馴成貓,官場就能把他們馴成一隻蚊子。

  「剛才說什麼,說清楚點。」田家耕收回心思。刻意將陸乙春帶這裡,就是想跟她談談。招商局這個窗口,了解的事比一般單位多。

  「蘇主任請莫大小姐吃飯啊,這事有噱頭,你可別讓人家賣了。」

  「有啥噱頭?」

  「是替南華集團請的,申孜纏著蘇主任,非要他擺這個酒局。」

  「擺就擺唄,不就一場酒局,反正南華錢多,吃不窮的。」田家耕嘴上故意,心裡卻連著打出幾個問號。這事他也在揣摩,蘇景文怎麼跟莫曉落有交情呢,不應該的。

  「這可不是你秘書長說的話啊,酒局無所謂,關鍵酒桌上說什麼,這話可是你教過我的。」陸乙春抿了下嘴,一陣風襲來,弄亂了她頭髮。頭髮遮面的樣子讓她看上去像個詩人,田家耕心裡為之一動,旋即便避開眼神。女人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給男人留下致命印象,可惜女人們不明白這點,總是要精心打扮自己,反而喪失了機會。

  「除了明膠廠,還能說什麼。」田家耕盯著遠處一群野鴨,像是自言自語。

  「秘書長就是秘書長,這麼秘密的事都讓你看到了,瞞不住啊。」陸乙春一邊回攏著頭髮一邊說。

  「不就一頓酒,有那麼多秘密?」田家耕覺得自己沒跟上陸乙春節拍,陸乙春話里有玄機。

  「傻了吧,莫曉落以前做過貿易公司總經理,貿易公司做什麼,就是搗騰鉻。」

  「不光是鉻,凡是稀有金屬,她都搗。」田家耕強調到,這點他早就有耳聞。

  「我說的是在南州,南州還有啥稀有金屬,不就是鉻麼?」陸乙春翻了個白眼。

  「這跟老蘇請客有啥關係?」

  「你真傻啊還是假傻?當年莫曉落拿好大一筆錢從江南華手裡收鉻,想借烏化集團名義再搗弄出去,合同都簽了,南華又暗暗把鉻給了幾家藥廠,讓莫曉落空歡喜一場。」

  「給了藥廠?藥廠要這東西幹什麼?」田家耕這才緊張。

  「你笨啊,明膠廠生產的是啥,這東西不光用在重要化工領域,食品、藥業都要用。通俗點說吧,你喝的酸奶里有,吃的膠襄藥品里也有,你真不知道?」

  「什麼?」田家耕先是震驚,爾後,緩了語氣說:「我又不是專家,哪能知道這些。」

  這話逗笑了陸乙春:「行了,還專家呢,現在一提教授專家,就等於罵人,我可不想讓我們的大秘書長變成磚家。還是說明膠吧,你真不知道南華明膠玩什麼把戲?」

  一聽又是網絡語言,玩微博玩的,田家耕正起臉道:「不就一個明膠廠,能玩出什麼把戲?再說了,明膠廠在江南華眼裡,根本不算什麼,他的精力哪能顧及到這樣一個小廠。」

  「唉,都說你現在關起門來不聞世事了,看來還真是,以前那個意氣奮發的田縣長田局長到哪去了?」

  「死了。」田家耕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他還煩這個呢,現在是幾個田家耕在打架,弄得他都不知道究竟要做哪一個。又問:「明膠廠到底怎麼回事?」

  陸乙春說:「工業用明膠以高價賣到藥廠、奶廠,賺取不義之財。」

  「亂彈琴,南華明膠廠用的是廢舊皮鞋,皮革廠下腳料,只能生產工業用明膠,跟奶廠藥廠有什麼關係?」田家耕不是裝正經,他是真不知道鉻還有別的用途。

  「我就說嘛,我們的秘書長現在是越來越官僚了,莫不是真讓酒精把大腦給喝壞了?」

  「往清楚里說,別繞彎子!」

  「詳情我也不清楚,這種事,除了江南華自己,怕是誰也不清楚。但烏嶺方面拒絕收購明膠廠,怕是跟這有關。」

  「道聽途說,能拿出證據來不?」田家耕再次黑下臉。這不是嚇唬,官場上這種流言千萬信不得,更傳不得,就算再親密的關係,談起這種話也一定要謹慎。且不說隔牆有耳,單就這事牽扯到的方方面面,就夠嚇人。田家耕本想打斷陸乙春,結束這話題,可是陸乙春一反常態,剎不住車地又說了許多。田家耕聽得心裡忽而驚忽而暗,最後只剩了一樣東西:怕。

  非常怕。

  小小的明膠廠,原來藏著這麼多秘密,竟然如此聳人聽聞。如果沒記錯,這廠子可是高原當市長時親自批的,包括建設用地,也是高原打破許多原則破格劃撥的。驀地,田家耕想到另一層,高原最近非常低調,談判這麼重要的事,他藉故避開,難道跟這有聯繫?

  一身冷汗奔出來,田家耕連打幾個戰。

  不能談了,馬上回!就在轉身時,田家耕忽然看見了安小橋。是她,自己的妻子,此刻正站在大堤下,一動不動地望住他跟陸乙春。

  當天晚上,田家耕跟安小橋吵了一架。安小橋沒做飯,田家耕回到家,家裡冷冰冰的,安小橋和衣躺在床上,裝睡。田家耕先是耐著性子解釋,自己跟陸乙春為啥去了那,解釋半天,陸乙春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田家耕有些急,抬高聲音說:「你哭什麼嘛,我跟她能有什麼,什麼也沒有!」

  「沒有你跑那地方做什麼,真談工作,為啥不在辦公室?好浪漫啊你們,田家耕你好狠心,怪不得你讓我到她那裡去上班,原來你……」

  「住口!」田家耕忽然野蠻地叫了一聲。這一聲反把安小橋給嚇住。田家耕不再說什麼,起身去廚房,他肚子餓了,相信安小橋更餓。做好飯,好言好語勸安小橋起來吃。安小橋倒也乖,沒再耍性子。吃著吃著,田家耕忽然問:「誰告訴你我在堤上?」

  安小橋驚慌失措,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田家耕卻死命地追問,安小橋沒有辦法,最後才承認,有人將電話打到家裡,說他在大堤上,風大,讓安小橋送衣服過去。

  真是關心到家了啊。田家耕嘆一聲,他相信,這電話一定是蘇景文打的。

  第二天上班,恰好在樓道里碰上蘇景文,一向不愛惹事的田家耕,不知哪根神經錯亂,竟走上前去說:「謝謝蘇主任,昨天要不是蘇主任,我就感冒了。」

  蘇景文沒有防備,啊啊了幾聲:「昨天,昨天什麼事啊,天氣不是挺好的嘛,咋會感冒?」

  「那我可能是喝醉了。」田家耕丟下話,走了。十點鐘的時候,汪科長進來說,蘇主任沖葉大姐大發脾氣呢,罵得人家直抹鼻子。

  「罵人家做什麼,人家就一打掃衛生的?」田家耕覺得不解。

  汪科長嘆一聲道:「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怕說了,會影響團結。」

  「講!」田家耕一改往日唯唯諾諾樣,口氣里突然有了當縣長那會兒的霸氣!

  「我建議,主任您還是關心一下葉大姐吧,怎麼著她也是您安排進來的。蘇主任這人,不好說吶。」

  「葉大姐,她怎麼了?」田家耕問完,又覺自己笨,太笨。沒好氣地說:「好吧,我知道了。」

  等汪科長走後,田家耕心裡就是病了,最近他是沒關心過葉沫沫,可也無法關心啊。有些事是不能代辦的,有些界,是無法穿越的。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由自己來寫,別人說穿了,只能在你過不去橋時,提供一座橋,但人生更多的是路,橋就那麼幾座,到了路上,就完全得靠自己。胡思亂想一通,田家耕還是覺得應該跟葉沫沫溝通一下,至少要問清,現在這份工作她有沒有怨言,有沒有後怕,如果真有,就不能讓她再幹下去了。狼窩裡是摻不得羊的,還是一隻弱小的羊。

  把羊主動送到狼手上,那他就是兇手!

  這天下午,政府正好沒有接待任務,有幾場小酒,另外幾個副秘書長應酬去了。田家耕有意晚走一會,因為機關樓上這些「40」「50」人員,包括後期安排進來的一批低保對象,都是在幹部們下班後才陸續進入工作崗位。他們要打掃衛生,要清理垃圾,保持政府大樓的乾淨與安全。田家耕等了大約半小時,樓道里響起腳步聲,一聽那小心謹慎的腳步,就知道是葉沫沫。可憐的女人。他心裡嘆一聲,出門,沖葉沫沫打聲招呼:「你來一下,有件事跟你說說。」

  葉沫沫抬頭看了田家耕一眼,悄無聲息跟了進來。田家耕主動給她倒水,葉沫沫顯出緊張,連說幾聲不喝。田家耕笑了笑:「你別緊張,今天就是想跟你聊幾句。進來這長時間了,還沒跟你好好聊過,坐吧。」

  葉沫沫以為自己干錯了什麼,臉色蒼白,聽田家耕這麼一說,才鬆口氣。但也沒敢坐,繼續站在那裡。田家耕也不勉強,問:「家裡還好吧?」

  葉沫沫說好。田家耕又問孩子學習情況,葉沫沫說上高一,學習很用功,中期考試全年級第二。一談孩子,葉沫沫那張缺笑的臉立馬有了興奮色,語言也流暢許多。田家耕由衷地誇獎了幾句孩子,說:「是你的福啊,有一個爭氣的孩子,比什麼都強。」

  葉沫沫幸福得不成樣子,自從下崗離婚後,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聽不到一句關心話,仿佛成了整個世界的累贅,除了兒子,誰都在嫌她。尤其上午蘇景文罵她:「你算什麼東西,敢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以為有人給你撐腰是不是,不就是會脫褲子麼,跟站大街的有啥兩樣?還跟我拉臉子,以後少在我面前晃,想賣風騷,到他那兒賣去!」聽聽,她成了東西,而且,跟站大街的一樣了。中午回家,她哭了,為自己的清白,也為田家耕,她清楚蘇景文是在罵誰。蘇景文幾次喝醉了酒,躺沙發上,讓打掃衛生的她按腿,還……算了,不提了,這種事,只能死在心裡,千萬不能讓田家耕知道,她已經拖累到他了。

  「有心事?」田家耕忽然問。

  葉沫沫嚇了一跳,忙搖頭。

  「上午的事,我聽說了,別往心裡去,老蘇最近心裡不痛快,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替他道個歉。」

  「沒,真沒。」嘴裡說著沒,眼淚卻忍不住嘩啦啦下來了。這淚,一半是為蘇景文流的,一半,是沖此時的田家耕。這幢樓上,怕就田家耕一個拿她當人看。她想起很早前,家還完整的時候,跟老公去田家耕家,兩個男人坐著喝酒,她跟安小橋有說有笑談女人家的私事。現在回想起來,就覺是夢。

  不知什麼時候,田家耕來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塊紙巾:「把眼淚擦了,以後不許這樣。要是覺得委屈,就換你到別的單位。」

  「別,別。」葉沫沫急了,她真是不想換單位的,再說哪有資格換啊,什麼事她都能忍,真的能忍。

  田家耕還是錯了。

  原以為這樣安慰一下葉沫沫,就能把她內心的傷療好。可是僅僅過了兩天,第三天晚上,田家耕正在陪省發改委兩位處長喝酒,汪科長突然打來電話,說不好了,樓上出事了。「田主任啊,您還是回來一趟吧。」聽汪科長口氣,田家耕就知沒有好事。跟同時做陪的老喬悄悄叮囑一番,讓他陪好兩位處長,打車火速回到了政府。剛進大廳,就撞見驚魂落魄的汪科長。

  「你慌什麼,不知道我在陪領導嗎?」

  汪科長上氣不接下氣說:「出事了,主任您快上去,蘇主任他……」

  「老蘇怎麼了?」

  「他……葉大姐,葉大姐差點跳樓。」

  田家耕心裡「嗵」一聲,緊著步子就往電梯口奔。電梯偏又上去了,等不及,三步並做兩步奔上樓。老辦的辦公室門大開著,裡面傳來他的叫罵聲:「想給我栽髒,媽的,你配不配,也不看看你長什麼樣,典型的黃花菜,清水老蘿蔔,還想給我脫褲子——」樓道里不見葉沫沫,田家耕奔進老蘇辦公室,還沒開口,蘇景文就撲了過來:「老田你來的正好,這叫什麼事,你得給我評理。不就一清潔工,想干就干,不想干滾人,什麼鳥東西?」

  「這……怎麼回事?」

  「我中午喝了點酒,不舒服,睡了一下午。起來見那個姓葉的正好打掃衛生,就讓她幫我倒杯水,她倒好,說我……唉,我都說不出口。老蘇這人是你調進來的,你得給我一個說法。」田家耕顧不上聽這些,目光四下里搜尋,見蘇景文衣服暢著,脖子裡有手抓印,出血了。頭一低,偏又不爭氣地看見,老蘇褲子沒系好,慌亂中只提好一邊,而且前門大開……脫身出來,四下找葉沫沫,最後在小接待室里看見了她。葉沫沫早已哭成淚人兒,田家耕進去時,她抱作一團,痛苦而又無助地蜷縮在沙發上。她的上衣被撕破,半隻乳房還露在外面,裡面胸罩也被撕掉了,只能藉助兩隻手臂擋住那一抹風景。田家耕看見,葉沫沫胸脯上有幾道紅印,更可氣的,下麵皮帶也被扯斷,可見發生了什麼。

  田家耕不知怎麼安慰葉沫沫,心裡罵汪科長,這種時候跑出去做什麼?等汪科長氣喘吁吁回到樓上,才知是跑去為葉沫沫買衣服了。也是,樓上就這幾個人,全是男的,那幫清潔工不知哪去了,整幢樓顯得有些空。

  「穿上吧。」田家耕從汪科長手裡接過衣服,遞給葉沫沫。葉沫沫紅腫著雙眼,窸窸窣窣穿衣。田家耕沖汪科長呶呶嘴,兩人來到外邊。田家耕悄聲問:「怎麼回事?」

  「具體我也不大清楚,我在家吃飯,劉組長突然打電話,讓我火速到單位,說出大事了,等我趕來,樓里沒人,他們全走了。葉大姐披頭散髮,蜷縮在樓道,我好說歹說,才把她勸進來。」

  「打電話問劉組長了嗎?」劉組長是葉沫沫他們的頭,也是下崗女工,五十多歲。

  「問了,她說……」汪科長吞吞吐吐,田家耕火了:「都啥時候了,你還吞吐?!」

  「蘇主任把葉大姐壓沙發上,強行扒褲子。葉大姐大叫,劉組長趕進去,蘇主任罵他們全滾,還拿茶杯砸了劉組長。」

  「畜……」田家耕沒把另一個字罵出來,扭頭朝蘇景文辦公室看了眼,聽見裡面聲音很高,好像是在跟別人通電話。

  「他把別人轟走後,還不讓葉大姐離開,強行那個。若不是葉大姐奮力砸開窗子,要跳下去,怕是……」

  蘇景文辦公室有扇窗玻璃的確是爛的,葉沫沫手上也滿是血,看來,葉沫沫真是逼急了。

  「行,你先送她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別再惹出啥事來,還有,這事先別對外講,嘴巴給我關嚴一點!」汪科長嗯了一聲,就去照顧葉沫沫,田家耕站在空蕩蕩的樓道里,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可是堂堂的人民政府啊,怎麼會……隨後,電話就來了,先是關鍵,劈頭蓋臉就訓田家耕,這些輔助人員怎麼管理的,這是人民政府,不是街邊旅館更不是夜總會,怎麼什麼人也往裡面安排?「自己不檢點,想從領導幹部身上撈好處,遭到拒絕還反咬一口,這樣的女人也敢放在政府大樓?」

  田家耕有口難辨,只覺得血往某一個地方涌,身體快要爆炸了。等關鍵罵完,關電話時,胸腔里終於崩出兩個字:流氓!

  接下來是市委那邊秘書長,拐彎抹角問詢半天,聽田家耕吞吞吐吐,不方便多說,非常通情達理地提醒道:「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在這邊時也是亂事不斷,你就多擔待點,該遮掩的還得遮掩,傳出去,大家都丟面子啊。」

  田家耕嘴裡嗯著,心裡卻要炸。市委秘書長說的沒錯,蘇景文這人毛病太多,幾乎一年鬧出一檔子事。有次將市委一年輕女幹部強行壓在辦公桌上,讓人家女幹部拿電話把腦袋砸破了。分管接待後,又把手伸到梅園,梅園年輕漂亮的服務員,幾乎都動過心思,也鬧出過幾次醜聞。有次甚至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驚動了法檢兩院,但最終,還是讓市委那邊壓下去了。

  官場就是這樣,有些事雖是發生在個人身上,但傳播出去,損害的還是集體形象,甚至政府形象,老百姓罵起官員來,不是罵某一個,而是罵群體。所以,但凡遇到這種事,都是先壓後保,力求不擴散出去。當然,也正是這種顧慮和縱容,才是個別人變得有恃無恐。

  田家耕還在發愣,蘇景文倒是出來了,衣服褲子全換了,穿戴非常整齊,見田家耕呆站在那裡,上來就說:「田主任你說,這事咋辦?」

  田家耕瞪圓了雙眼,看了足足有五分鐘,忽然爆炸似地說:「你想怎麼樣,你還想怎麼樣,是不是馬上讓公安局的人過來?」

  「你……」蘇景文惱羞成怒,恨恨一跺腳,走了。

  田家耕盯著他道貌岸然的影子,看著看著,眼裡忽然有了淚。這淚一半是為葉沫沫流的,一半,是流給他自己。

  說穿了,他是體制中一員,助紂為虐的一個!

  陸乙春再次來到田家耕辦公室,還是那個話題。這話題最近困住了陸乙春,尤其莫曉落,簡直讓陸乙春上了癮,非要挖出個子丑寅卯來。女人對女人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興趣,官場中兩個男人多是為了爭權,換成兩個女人,爭得就多了。

  「莫曉落這次來,是為報這一箭之仇。我打聽清楚了,去年那個單子,讓莫曉落損失了不下八位數。」陸乙春說。

  「不會吧,一碼歸一碼,就算鉻沒到她手裡,那也是兩家企業的事,現在談的可是兩個市的合作,她難道連這個也不懂?」田家耕想岔開話題,最近他對南烏合作有些煩,不想談這事。其實他是對什麼也煩,煩得都不想憋在這幢樓里了。葉沫沫的事,最終還是壓了,羅駿業說:「你我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人家是市委那邊來的,素質還有政策水平,高過我們。再說了,書記市長不發話,你我說又有何用?給葉沫沫調換一下,讓她打掃別的辦公室。」

  還能怎麼著,遇上比這更氣的,還不得照樣裝著?

  陸乙春卻不減興致,繼續道:「你還是不懂女人,女人做起事來,哪有那麼多大局,小性子都耍不完呢。」

  田家耕沒有理會。

  陸乙春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老大,我怎麼聽人家說,這次烏嶺方面是不想讓莫曉落來的,是她硬纏著白慈光……」

  「亂說!」田家耕突地發了火。發完,又覺不該這樣,說了件別的事。陸乙春正好跟他相反,心思還在莫曉落身上,又跟田家耕談起上次蘇景文單獨宴請莫曉落一事,說這裡面定有其他文章。

  「他請他的,不礙著我們事,以後這種話少說。」

  「吃錯藥了呀,跟別人生氣,沖我發什麼火?」陸乙春來了性子,提起包就走。田家耕這才緩和下來,重新拉陸乙春坐下。昨天跟萬慶河匯報工作,萬慶河問他,李達為什麼強硬?他沒法回答,這陣,把這問題拋給了陸乙春。

  「這還用猜,問題很明白啊。」陸乙春快人快語。

  「明白?我咋越想越不明白?」

  陸乙春連笑幾聲,有時候她覺得田家耕挺好玩,別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到,別人一眼看到的,他又偏偏看不到。誤區,越是有思想的人,越容易進入誤區,因為他們總是愛從複雜處想問題,其實生活沒那麼複雜,官場也不是處處複雜,有時候,它就是赤裸裸的。這點上,陸乙春似乎比田家耕還明白。

  「張欣。前景實業想進入南州,就這以回事,我也是才搞清楚。」陸乙春說完,端起杯子喝起水來,說了這麼多話,她的口是渴了。

  陸乙春終於證實了田家耕的判斷,田家耕腦子裡始終揮不掉的,就是前景實業和這個張欣。憑他的政治經驗,李達不可能毫無來由就把已經談好的合作毀掉,除非裡面又長出一根刺,迫不得已。現在看來,這根刺果然是張欣。

  可張欣又是怎麼控制住白慈光的呢?田家耕多方打聽,都沒聽到張欣跟白慈光有什麼來往,更別說交情。

  謎,全都是謎!

  電話響了,傳來市長萬慶河的聲音:「家耕麼,陸局是不是在你辦公室,你們上來一下?」

  田家耕看住陸乙春,陸乙春吐了下舌頭,扮個鬼臉出來,說:「不是我出賣你啊,市長讓我到你這兒坐一會,他那邊接見大人物呢。」

  田家耕心一松。有句話田家耕一直藏著,沒敢跟任何人透露,市長萬慶河對陸乙春很欣賞,那欣賞,不只是領導對下屬的欣賞,更有男人欣賞女人的成分在裡面。有次萬慶河喝醉了,抓著他的手說:「家耕啊,別不知足,家裡有那麼好的老婆,外面又有親密無間的女戰友,你這個秘書長,滋潤。」

  打那天起,田家耕不自覺地,就想拉開跟陸乙春的距離,尤其萬慶河面前,更是不敢跟陸乙春表現出隨便。可陸乙春一點不在乎,老是大大咧咧,把什麼也不當事。

  兩人上樓,萬慶河辦公室的客人已經走了,秘書正在收拾殘局。見他進來,秘書李禾停下手裡動作,沖他問了聲好,又沖陸乙春微微一笑,快速收拾完茶几杯子,將一份材料小心翼翼放好,默無聲息地掩門出去了。政府這幫秘書,以前可沒這麼乖,有些秘書原先膽大得出奇,上任常務副市長的秘書,竟然背著自己的主人,跟相關單位吃拿卡要,大肆索要好處,案發時,從家裡搜出人民幣五百多萬。羅駿業接任秘書長後,首先從整頓秘書入手,不合適的秘書一律請出了市政府,這個李禾,是多方推薦,經過嚴格審查後又經三次考試,才到萬慶河身邊的。之前他是南州市古坪縣某個鎮的副鎮長,要說也是田家耕發現了他,推薦到羅駿業這裡的。所以小伙子到了市府,對田家耕就格外感恩,但凡遇到不懂難懂的問題,必先找田家耕請教。他對田家耕的稱呼也有點怪,到現在為止,還稱田縣長。萬慶河糾正過幾次,當著眾人,他是改稱秘書長了,但到了私下,原又恢復縣長稱謂。田家耕聽了也格外受用,稱呼其實代表著一種感情,不是所有的官員都喜歡下屬把他們叫高叫大,有些稱謂聽似是叫低叫小了,裡面卻含著東西。這在官場,也是一門學問。比如田家耕對他最有栽培之恩的老領導謝老謝培安,就一直喚老書記,親切啊。官場裡的稱謂不只是稱謂,是感情,是聯盟,還是……前年謝老從位子上退下來,索性他連書記兩個字也取了,直接稱呼謝老,謝老反倒高興。不久前,謝老又打電話讓田家耕去寺院敘敘舊,這次謝老沒給他上課,也沒談什麼官場政治。兩人聊起南州撤地建市前許多事,聊的是那樣投機那麼有趣。偶爾提起幾個早走的人,老同事老戰友,謝老會發出感慨,唉,人生苦短啊,一晃眼,就退出了歷史舞台。田家耕也沖謝老說了一大堆暖心話,說的真誠到位,說的溫溫和和。後來謝老又跟他提起另一個人,省里另一位領導,剛剛退下來,不出一月,病了,病得很重,說是啥也吃不下喝不下,天天瞪著天花板,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不敢丟開。

  「兩隻拳頭抓慣了東西,忽然空了,不習慣啊。」謝老嘆道。

  田家耕也陪著嘆。類似的故事聽得太多,有些滑稽,有些傷心,有些呢,卻讓人深思。

  說穿了,還是失重啊。權力這東西,在手時,真是千好萬好,要風有風要雨得雨。人就在這樣的環境裡慣下了毛病,覺得權力就是自己的,誰也不能搶走。可權力哪能是你自己的呢,說收時,它就給你收了,一點情面不留。你的兩隻手還在,也還有力氣,可是握住的,再也不是呼風喚雨的權力,而是失落,是恨憾,是兩手空空後的不知所云。沒有哪個人能逃過這個劫,真的沒有。田家耕見過那麼多大權旁落的官員,有些是到了年紀,不得不下來,組織部門早就為他準備好了文件,掰著手指頭算日子,日子剛一到,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一紙文件就到了手。說來也是奇怪,就那麼一張紙,就能給人賦於太多也能剝奪太多,不可思議啊。都說政府官員是玩紙片的,一輩子埋首在文件堆里,做紙上文章,繪紙上前景,談紙上理想,哪知,終究還是玩不過一頁紙。那輕飄飄的紙片從一個叫組織部門的地方飛來,不論是誰,你都得對它俯首稱臣。

  一張紙的人生。當年在寺院,田家耕就悟到過這樣的真諦。

  但人終歸是人,輝煌也好,失落也罷,高峰時也好,低潮期也罷,都脫不開感情兩個字。說穿了,人是感情動物,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接受不接受,都是這樣。也不管你是為官還是經商,官至一品還是家財萬貫,人活著,最需要的還是一個「情」字,當然,最缺的也是這個「情」字。

  這點上,田家耕做得似乎比別人到位。官場是個大江湖,這江湖裡漂的,不只是腥風血雨,不只是刀光劍影,也不只是快意恩仇,更重要的,還有情,還有恩,還有義,還有做人最基本的東西,那就是以心換心,以情換情。都說厚德才能載物,其實,真情更能載物。

  那天告別時,謝老突然說:「怎麼,幹了這麼長時間,難道沒有長勁?」

  田家耕不明就裡說:「有,認識多得很,怕是一天兩天說不完,慢慢跟您匯報。」

  謝老突然嚴肅地說:「不是問這個,是問你。難道真的學我,做世外高人?」

  田家耕恍惚了,當年還是謝老,一步步地帶他進入官場這個洞穴,看清了許多在位時看不清的本質,也悟透了在位時根本悟不透的人生哲理。怎麼?

  「家耕啊,有些事該面對還是要面對,當年情況不同,怕你一蹶不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用催眠術催眠你的。為官之人,哪有不進之理?你不進別人進,官場永遠沒有空著的位,不同的人坐上去,會有不同的效果。你不該消沉,不該吶……」

  「謝老……」

  田家耕一時無語。

  「不說了,凡事你都懂,不要被自己禁錮住,我只是告訴你一個消息,上次省里有人來看我,問起南州,我向他們推薦了你。順便忠告他們,體制應該用人,而不該廢人。我老了,幫不了你,自己努力吧。」

  這話讓田家耕再次陷入混沌,很多清晰的問題,忽然間又不清晰,反而越發迷茫。不過他的步子倒是越邁越紮實了,南烏合作,本該跟他這個接待辦主任沒多大關係。但謝老說的對,水並不一定要從主渠里流進去,旁邊滲進去,照樣能澆灌出莊稼。

  莊稼。田家耕反覆琢磨這個詞。對為官者來說,什麼是水,什麼才是自己想要的莊稼?

  三十出頭的李禾,對他有點像他對謝老,這也許是一種緣吧,或者叫一種延續。前天晚上,很晚了,李禾跟市交通局長去了他家,拐彎抹角談半天,田家耕以為人家有求於他,到最後,才聽出是交通局長主動想把妻子安小橋調到交通局去,崗位都選好了。交通局最近又成立一個科室,專門負責編南州交通志,交通局長想讓安小橋幹這科室的主任。

  「她是骨幹教師,筆桿子也不錯,還當過副校長,這都是我們想請安校長過去的原因。至於工作嘛,科里有幾個大學生,還有兩位外聘來的地方文史專家,安校長去了,也就是把把關。當然,在局裡,這科室算個清水衙門,如果秘書長不嫌棄,我就去找市長,這事,市長不會反對的。」

  田家耕楞楞地盯著交通局長看半天,目光又盯住李禾。他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定是李禾找交通局長疏通。

  這個李禾!

  田家耕沒答應,且不說交通局這份工作小橋勝任不了,單就這事的程序,也不能這麼弄。官場是有很多講究的,一件事如果高層表了態,哪怕這事中間有多少曲折,你都不能換人,不能找別的關係再疏通再解決,只能找原領導。小橋的工作是萬慶河主動提出的,萬慶河不發話,他誰也不能找。官場上辦事,誰主張誰辦,中間借用外力,那是下下之策。這就叫一竿子插到底。

  「市長有指示?」李禾走後,田家耕問。

  「你們倆分頭準備一下,今晚有場惡戰,要請烏嶺方面吃飯。」萬慶河說。

  「不是天天請他們吃嗎,今天這飯有啥不一樣?」陸乙春在萬慶河面前也顯得隨便,這叫女人的優勢,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

  「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往常是工作餐,今天要給他們擺一場鴻門宴。高書記馬上要回來,談判搞成這樣,我交待不下去。老田你今天不能打埋伏,豁出命也要給我把李達拿下,我就不信,他真能把定好的盤子推翻。」

  「這……」田家耕犯了猶豫,不是每件事都能拿拼酒拼出輸贏的,田家耕心裡有想法,但又不便說出來,只能硬笑著說:「我這一百多斤,早就貢獻出去了,市長只管安排,該怎麼應付,我照實應付就行。」

  「不是我安排,今天這齣戲,由你老田演,我可是要當老好人的。再說我最近頭老暈,三高沒解決掉,四高又來了,到時我多少喝點,你可不能偷懶。要記住,中心目標不能對住李達,要對住莫曉落和她帶來的另一位客人。」

  「客人?」田家耕心裡一惑。

  「不賣關子了,今晚重點接待前景實業總經理,就那個於則洋。」

  「是他啊。」田家耕長長舒了口氣。

  「你以為是誰,要是白大掌柜來,還輪不到你老田陪。」白大掌柜就是白慈光,萬慶河和高原私底下都這樣稱呼,南州幹部們,也跟著這樣叫,不過僅僅是私底下,到了面子上,肯定不敢的。白慈光不只是比烏嶺書記位高一截,似乎在高原萬慶河面前,也多幾分氣勢。

  「不過這個於則洋,你可不能不當回事,我聽說,在古坪的時候,你跟他有些過節?也好,借這場酒,把以前的疙瘩解開,怎麼著,以後也合作,別弄得疙疙瘩瘩的。」萬慶河又說。

  田家耕臉上有些掛不住,古坪當縣長,他沒給於則洋面子,沒把於則洋和前景實業當財神,引來不少非議。於則洋對他,嘴上雖沒說什麼,內心肯定有不少抱怨。這陣萬慶河一說,就覺今晚這場面真不好應付。好在萬慶河很快又說:「這個於則洋,我怎麼覺著不像個搞企業的,接觸了一下,蠻像個教授和學者,跟這種人打交道,我可沒經驗。家耕你要替我防範點,官咱不怕,奸商咱也見得多了,我最怕這種斯斯文文的,喝酒難受不說,辦事也不利落,別到時讓他不聲不響把咱給做了,咱這臉可就沒地方放了。」

  這話說的,讓田家耕冷不丁打出一個顫,於則洋那張不露聲色的臉,忽又冒出來。「沒那麼嚴重吧?」他裝作不在乎地說了一句,心裡卻暗暗記下萬慶河這番話。這番話等於是提前給他打預防針,於則洋這個人,一定要小心。

  萬慶河交待完,田家耕跟陸乙春分頭準備去了。田家耕忙著到賓館做安排,陸乙春說要先回局裡,把工作安排一下。其實她是去換裝。陸乙春有個良好的職業習慣,白天上班,穿得很正規,基本不顯女性特色。但只要有應酬,一定是打扮得既得體又時尚。

  田家耕來到南州賓館,市長萬慶河將晚宴安排在這裡,說梅園那邊太鬧,不如賓館安靜。這些天梅園也真是鬧,參觀的考察的取經的來了幾大撥,市里各部門忙得團團轉,市領導更是分不過身來。南州經濟雖不算最發達,但高原和萬慶河主政後,在方方面面採取了一系列改革,有些方面,邁的步子還算大,在省里引起反響。尤其南烏經濟一體化構想的提出和實踐,已經成為全省經濟突破性發展、飛躍式前進的一個新模式。目前雖說才拉開序幕,但這條路子已被炒得沸沸揚揚,各市區紛紛效彷,都想把一體化當成下一步經濟突圍的重大戰略模式。南州因此而火。

  剛進賓館餐廳,田家耕就碰到申孜。田家耕想躲,但來不及了,申孜也在同一時間看見了他,人家才不躲呢,大大方方迎上來,沖他綻開笑臉:「秘書長好,又來視察工作啊?」田家耕硬著頭皮敷衍了一句,目光就往申孜後面看。真是怕啥就能看到啥,田家耕果然看見餐飲部經理申有志從另一個角落裡忽悠一閃,像個幽靈般不見了。

  這小子,到底玩什麼鬼啊。田家耕心頭一暗,臉上卻裝什麼也沒看見。扭頭看一眼申孜,申孜照舊打扮得光鮮奪目,一襲長長的黑裙既飄逸又性感,長發掩住半邊臉,襯托得她朦朧而又有一種別樣的妖冶。她的脖頸在夕陽下發出一種藍色的光芒,仔細一瞅,原來是脖子裡戴了一根淡藍色項鍊,裸露出的大半片酥胸前,一顆耀眼的藍寶石正沖田家耕熒熒地泛著碎光兒。田家耕的眼睛被燙了一下,慌不擇路地要往前走,申孜偏又說:「我找有志說了點事,秘書長忙,我走了,改天找秘書長匯報工作。」

  有志?她這樣稱呼申有志?

  田家耕的步子僵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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