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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25 作者: 許開禎

  市政府辦公大樓一共八層,秘書處在三樓。三樓是這幢樓的分界線,也是中轉站。因為四樓以上就有市長、副市長辦公,政府一些重要部門比如人事、民政、發改委等在上面,二樓是一些平常沒人找的單位,自然也就是權力不大的部門,比如宗教局什麼的,一樓是信訪辦外加小車班、收發室等,去年又將老乾局移了下來,說老幹部們上樓不容易,這樣顯得人性。另外一樓還蹲著十來號「40」「50」人員,給市政府打掃衛生。田家耕的辦公室跟秘書長羅駿業辦公室遙遙對著,羅駿業在東,他在西,是這層樓最大的兩間,裡面衛生間休息室全有,跟其他副秘書長相比,田家耕的規格要高點。特別是那間休息室,這幢樓上只有市長和常務副市長辦公室才有休息間,秘書長羅駿業辦公室雖然大,但休息室改成了文件批閱室,放床的地方讓一張闊大的板桌給占領了。有次關鍵在酒桌上跟別人開玩笑說,政府真會體貼幹部,知道田秘書長從不批改文件,於是就不放書桌,又知道田秘書長一天到晚喝酒,才多加了一張床,讓他喝了酒能舒舒服服進入夢鄉。田家耕聽後一笑了之,六名副市長外加三名市長助理,數關鍵怪話最多,總是牢騷滿腹的樣子,好像全市人民都虧待了他。其實關鍵的怪話也分場合,比如見了市長萬慶河和書記高原,那張嘴立馬乖巧,還能巧舌如簧地說出一大堆恭維話奉承話,有些話連田家耕他們這個層面的領導都說不出口,肉麻,身上痒痒得要起雞皮疙瘩。關鍵說起來卻很老到,遊刃有餘。高原有次開玩笑說他是老油條,關鍵立馬承認,說火候不夠,炸時間久了就能變得更老,以後一定要把握好火候。火候兩個字是有特指的,官場中人都知道這兩個字的含義,關鍵能巧妙地把這兩個字奉承給高原,可見他說話是有智慧的。

  田家耕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室,腦子裡忽爾是副市長關鍵忽爾又是招商局長陸乙春。市長萬慶河也出去了,常務副市長柳明也不在,兩人去省里跑項目。金融危機之後,國家加大投資力度,千方百計拉動內需,這就給南州這樣的城市給了著力發展的機會。柳明全力以赴跑基礎設施投資,力爭要把南州能修的街巷重修一遍,讓這座古老的城市變變樣子。太老了嘛,老得沒有一點朝氣。這是柳明的口頭禪。萬慶河在積極爭取一個投資二十億元的環保紙模項目。兩位主要領導不在,田家耕的工作量就減去一半,窩在辦公室瞎想的時間就多了起來。

  以前萬慶河和柳明去省里,經常會把田家耕帶上,秘密武器嘛,關鍵時刻發揮非常作用。跑項目跑投資離不開酒局,有些酒局文明,雙方彬彬有禮,不在酒上下功夫,也不會暗藏玄機,意思到了就行,這種酒局不用田家耕出面,憑兩位領導的酒量還有智慧完全能應付過來。更多的酒局則不,綿里藏針雪裡藏刀,看著熱情洋溢關心倍至,實則杯杯含計,就等你多喝一杯出醜,然後付出慘重的代價,這種情形萬慶河和柳明就會山後藏兵一樣把田家耕推出來,將對方陰謀一舉粉碎。這次沒帶他,估計是情況特殊,畢竟他這樣的人不是哪種場合都能帶出去的,這點田家耕有自知之明。

  正無所事事,秘書長羅駿業推門進來了。

  羅駿業比田家耕大幾歲,快五十了,以前在教委當主任,去年年初挪到這邊的,典型的老好人性格,在現今官場實不多見。羅駿業不喝酒,胃不好,肝也不好,一身毛病,所以對天天拼酒的田家耕格外欽佩,有時也會露一些同情,認為田家耕為工作犧牲得太多了。

  「怎麼,沒休息一會啊?」見田家耕像模像樣坐在板桌前,羅駿業笑問。

  田家耕起身,報以禮貌的笑:「剛躺了一會兒,睡不著。」又問:「這兩天很忙吧,老見你的門關著。」

  羅駿業說:「還是南烏經濟一體化,這事麻煩喲,材料一大堆,哪個都要親自改,天天還有會議要準備,陷到文山會海里了。」說著扭了扭脖子,藉機又活動幾下手臂。

  「實在不好意思,我也幫不上什麼。」田家耕邊說邊拿杯子給羅駿業沏茶,動作有點拘謹,不大自信那種。這是官場受挫後落下的壞毛病,改不了。酒桌上他能沖英雄當老大,一到實際工作中,立馬就覺比別人矮。

  羅駿業說不喝,喝了一上午,胃裡能養魚了。又說:「要你幫什麼忙,你把這一攤子照管得這麼有條理,我感激都來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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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駿業說的是實話,並無客套造作之成分,也犯不著。秘書處最大的工作有兩塊,一是材料或會議,一是接待。前些年接待是分開的,由南州賓館負責,接待辦主任也不兼副秘書長,後來接待中連著出過幾次差錯,挨了省里的批,才將接待辦提升規格,由秘書處統一負責。如今羅駿業跟田家耕各自分管一塊,打理得頭頭是道,縝密嚴謹,幾乎不出紕漏,也不給別的部門留口柄。這點上羅駿業真是感激田家耕,當初選他當秘書長,萬慶河和柳明最擔心的就是接待這一塊,羅駿業性格內向,交際方面一點不擅長,這對於一個秘書長來說,就是最大的先天不足,但羅駿業心細,處理公文還有籌辦會議又頗見功夫。徵求他的意見時,他自己也說短處太多,親和力不足,協調能力更弱,秘書長這位子真的不合適。後來徵求田家耕意見,田家耕說了一番話:「他政策水平高,原則性強,又在教委那麼大的口乾過,還愁把秘書長這點工作拿不下來?你們不就愁接待這一塊麼,我的身體還行,還能撐幾年,放心吧,工作不會有閃失的。」這才讓兩位領導放了心。事實證明,田家耕跟羅駿業搭班子的這一年多,秘書處充滿了團結和諧,各項工作井井有條,很令領導滿意。

  這歸功於他們二人的性格,他們兩人都屬那種多做少說或者只做不說的人,彼此之間沒有算計也沒有猜疑,開誠布公。也許是人生到了一定程度,彼此又都經歷過風雨,體味過仕途或官場的辛酸苦辣,算是徹底淡定了下來。人一淡定,思考問題的方式還有待人處世的方法就都變了,寬容增多,理解增多。抱著這種心態,人生真就變得簡單明了,工作中自然會少掉許多磨擦。

  羅駿業活動活動身子,坐下,田家耕就知道,羅駿業有事要跟他說。羅駿業很忙,這幢樓上的人似乎沒有不忙的,大家平日裡都是忙瘋了般,見面只點個頭,說話的時間也沒。問話也是最近很忙吧?對方會很愜意地點點頭,然後又痛苦地搖頭,說忙得都喘不過氣了,仿佛一個個在跟時間賽跑。羅駿業偶爾也到田家耕辦公室,但坐下說話的機會不是太多,多是禮節性地問候幾句,關心一下,然後就又匆匆離開。相比其他部門,秘書處就更忙,而且這忙絕不是做出來的。其他部門還可做做樣子,秘書處必須來真的。這麼說吧,只要一進這幢樓,你就像是被上足了發條,必須一刻不歇地運轉,根本沒有空閒或偷懶的時候。

  「有件事想跟你說說。」羅駿業果然拉開了話頭。田家耕心裡一咯噔,羅駿業用的是說說而非商量,語氣聽上去也凝重,他忙在對面沙發坐下,端端正正擺出洗耳恭聽的樣。

  羅駿業頓了那麼一會,目光有滋有味地在田家耕臉上轉了會,道:「昨天兩位書記找我了,他們初步有個意見,想把兩邊的接待辦合了。」

  田家耕表情一動,多少有些吃驚。「又合啊?」半天后他說。

  南州市委接待辦和市政府接待辦原本只有一塊牌子,兩家合併辦公,那時田家耕還沒到秘書處,在縣裡。後來市委和政府在接待上發生分歧,具體說是當時的書記和市長在接待理念上達不成一致,市委想隆重的,政府這邊動作不積極,政府這邊認為必須高規格接待的,市委那邊又說是鋪張浪費,變相搞腐敗,結果弄得接待辦無法工作。後來接待辦就分開了,市委搞市委的,政府搞政府的。這樣的機制運行了有三年多,說不上是好還是壞,田家耕的感覺是,酒局明顯比以前多,浪費也比以前大,人力物力消耗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體制上的事,大都如此。」羅駿業說。

  田家耕笑笑,沒做補充,但凡羅駿業說話的時候,田家耕都不會多言,只是態度誠懇地去聽。

  「兩位書記這樣考慮也是迫於無奈,那邊的接待工作真是跟不上工作需要,老蘇這個人,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干起工作來就不那麼嚴謹,老掉鏈子。」

  老蘇叫蘇景文,市委接待辦主任。一聽說起同行,田家耕就更不好應答了,他這人最怕議論同僚間的不是,當然,羅駿業也不是成心要說老蘇壞話,這方面他堪稱楷模,問題是現在牽扯到田家耕和蘇景文兩個人,羅駿業就不能不把話說得透一些。

  「市委那邊的意見是把接待工作交過來,由你一個人張羅,我沒敢表態,擔心你太受累,應付不過來啊。」羅駿業長嘆一聲,臉上浮出真實的愁容。

  田家耕心裡湧上一層感激,跟羅駿業搭班子這一年多,最大的感觸,就是羅駿業能真實體諒他的苦處,能設身處地替他著想,不像個別領導,總以為他田家耕除了喝酒吃肉,再就是睡覺,政府養著他,就跟養了一酒鬼一廢物一樣。還有甚者,拿他的過去說事,說他一個跟斗栽倒,丟了權把子,反抱著了酒罈子。總之,很不入耳。

  「這樣不好吧,就算合,也應該讓老蘇主持工作。」田家耕極認真地說。

  「這個建議我也跟兩位書記提過,估計起不了作用,如果老蘇能勝任,那邊就不動這心思了。」羅駿業並不隱瞞,如實把兩位書記怎麼談的道了出來,田家耕聽完,忽然憂心忡忡,比平日多了幾分不安。

  羅駿業走了,電話一個勁催,水務局長和農委主任候在他辦公室,急著跟他匯報工作。走前他讓田家耕再想想,這事還有變通餘地,如果實在累,身體受不了,不想挑這份擔子,完全可以提出來,他再找二位書記談。

  田家耕就猶豫了,他倒不是怕身體受累,身體算什麼呢,男人的身體其實跟權位跟欲望是聯在一起的,都說要注意休息,真的讓你休息下來,病就從各個部位往外跳。田家耕深有體會。當縣長時,田家耕那麼忙,幾乎一天都沒有休息,可身體從來不出問題。那起事件發生,田家耕縣長職務被免,人是閒下來了,可身體呢?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田家耕眼看要到醫院去上班了。那段日子,真是不好熬啊,如果不是後來去寺院,怕是,他會倒在那場劫難里。有了這次教訓,田家耕再也不敢在工作上懈怠,別把工作當工作,就當鍛鍊身體,健康大腦,把你心上所有東西放下,心就簡單了,步子就利落了。

  真的很利落。

  但是,他是利落了,可老蘇呢,他會有想法的啊——蘇景文今年已經五十歲,在市委秘書處幹了將近二十年,從小秘書干起,一步步干到今天,據說從他手裡過去的文稿材料可以用火車裝,他曾笑談自己是「糟紙工」,天下最大的毀林者。可惜最終沒能在「材料」上給自己一個交待,像羅駿業那樣體體面面做一個真正的秘書長,反學田家耕一樣,把自己交給了酒桌。如果突然再把他從酒桌上「請」下去,他能受得了?

  人都是一樣的。權力這根魔棒,能把所有人變得如同跳起來摘桃的猴子。摘到摘不到,那是你的造化,但不想跳不想摘,那絕對是假話。拱手把桃子讓給別人的,田家耕更是沒聽過。

  下班後田家耕按時回家,妻子安小橋已做好飯菜,見他回來,喜出望外地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們家領導知道回家吃飯,累了吧,要不要先喝點水?」

  田家耕笑說:「這幾天輕閒著呢,兩頭兒不在,累不著。」說著走過去,拍了拍妻子肩頭。

  安小橋一米五幾,小巧玲瓏,典型的清秀可人型。談戀愛那陣,田家耕老懷疑她的年齡,總覺得她還像個初中生,一張臉清新秀氣得可怕。那陣兒,田家耕連吻都不敢接,生怕自己的粗糙還有莽撞毀了這張純美的臉。這麼多年過去了,安小橋已從當年二十出頭的師範生,變成中年女人,歲月在她乾淨秀美的臉上,也刻下刀刀疤痕。尤其那場震驚全省的「吃空餉」事件,更是對她打擊深重,作為被攪進去的一員,也作為曾經的縣長夫人,安小橋付出了慘重代價。不但失去古坪五中副校長的職務,而且從教師隊伍中清理了出來,目前她是居家女人。也正是因為她,才讓田家耕有嘴說不清,在那起事件中替人受過,成了政治鬥爭的炮灰。

  大約因為這個原因,閒居在家的安小橋不敢把生活的不如意掛在臉上,田家耕上班後,她可能以淚洗面,可能為那次意想不到的變故懊悔不已,只要聽到田家耕回家的腳步聲,馬上就堆出一臉溫情一臉笑。

  「今天沒出去轉?」田家耕一邊換鞋一邊問,鼻子狠勁吸了幾口,似是被安小橋做的美味誘惑了。吃遍了天下大餐,田家耕還是覺得安小橋做的家鄉菜最地道,合他的胃。果真見到餐桌上兩道山野小菜,食慾勃然而起,性急地就要用手去抓。

  「先別,洗手去。」安小橋一把打開他的手,同時憐惜地看他一眼。自從田家耕進了市府,明顯是比以前消瘦,也比以前缺了精神。她不知道是飲酒過度的原因,還是田家耕的元氣沒恢復過來。但她知道,田家耕對目前狀況很不滿足,志向根本不在酒桌上,也不在副秘書長這個位子上。他的心思她知道,志向更是知道。眼下這種窩窩囊囊施展不開拳腳的日子,很有點臥薪嘗膽啊。

  田家耕洗了手,安小橋已把碗筷擺好。剛坐飯桌前,手機叫響,一看是副市長關鍵打來的,田家耕猶豫一下,還是接了。

  關鍵讓他火速趕到南州賓館貴賓樓,說有客人要陪。

  「陪陪陪,一天也不讓人得閒。」田家耕不滿地發著牢騷,目光不安地擱妻子臉上。安小橋露出失望的臉旋即又綻出淺笑,體貼地說:「去吧,領導叫你,不去說不過去的。」田家耕唉了一聲,起身。安小橋將衣服遞他手上,又要替他拿鞋,田家耕忙制止,說自己來。安小橋目光複雜地望住丈夫,眼裡是不舍,也有一層憂慮,人卻裝得很快活,叮囑道:「別跟人家頂牛,能少喝就少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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