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一章 1
2024-09-26 13:46:22
作者: 許開禎
上午七點,田家耕準時來到辦公室。樓上市長、副市長差不多都到了,秘書長羅駿業也早已到辦公室,已經埋頭批閱起了文件。田家耕上樓的時候,見副市長關鍵跟一女的並排走在前面,從背影看,那女的很年輕,身材曼妙,屁股包在緊身褲里,令人想入非非,一雙紅色高跟鞋敲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女人腰很細,典型的小蠻腰。兩條腿修長而勻稱,彈性十足,性感畢露,讓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望一眼就胸悶氣短。田家耕慌忙將目光挪開。這樣的裝束,表明女人絕不是這幢里的幹部。市長萬慶河主政南州後,對政府機關工作人員著裝做了明確要求,特別是女幹部,上班一律不許穿高跟鞋,不許施濃妝,不許塗口紅,至於超短裙什麼的,不用強調女幹部們也不敢穿,跟身份不相符嘛。前段時間街上突然流行黑絲,女人們一夜間就把自己的細腿、粗腿、胖腿、羅圈腿全裹在了黑絲里,看著是好,可容易分神。萬慶河不好明令禁止,把他跟秘書長羅駿業叫去,如此這般吩咐一般,他們就分頭跟各部門通知,第二天再檢查,辦公大樓里的黑絲就沒了,女幹部們原又把兩條腿老老實實裹在了褲子裡。
你可以愛美,但不能美得沒有分寸,更不能亂了別人的心。這是市長萬慶河的原話。原來有位副市長就因受不住來自女同胞的誘惑,在辦公室就將檔案局年輕漂亮的女副局長壓在了沙發上,結果被女副局長的丈夫、正要從部隊轉業的軍官逮到,這事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副市長先是答應幫副局長丈夫聯繫接受單位,後來難度太大,副局長丈夫野心也太大,提出非局長不干,副市長惱火了,反咬一口說是副局長色誘了他,最後對簿公堂,結果當然是誰也沒好果子吃。副市長被撤職,隨後又查出經濟問題,到號子裡度晚年去了。那位副局長也被調離出政府大樓,到二級部門擔任副縣級調研員,她丈夫什麼好處也沒撈到,迫不得已選擇了自主擇業。這是閒話,市長萬慶河宣布著裝紀律,並不是怕有人步副市長後塵,是切切實實為機關形象著想。
機關嘛,就得有機關的樣子。
見跟關鍵他們走得太近,田家耕主動放慢步子,到了三樓,聽見洗手間有嘩嘩水流聲,田家耕走進去,果然有人忘了關水籠頭,田家耕將水籠頭關好,又裝模作樣解了小手,估摸著關鍵副市長該到辦公室了,這才走出來。這時候他忽然確定,跟關鍵副市長並排走在一起的,是大老闆錢小亨的助理曾恬。
這麼早就追來了啊?田家耕琢磨著關鍵和曾恬,腳步輕一下重一下來到辦公室。
清潔工正在幫田家耕打掃衛生。這幢樓上打掃衛生的都是「40」「50」人員,政府為擴大就業,也為了安置「40」「50」人員,想了好多法子,給各機關單位配備清潔員和輔助性工作人員就是其中之一。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姓葉,有個好聽的名字,葉沫沫。田家耕跟葉沫沫很熟,葉沫沫的丈夫早年在一家企業擔任供銷科長,混得相當不錯,那個時候田家耕還在縣裡當副縣長。後來葉沫沫的丈夫有了外遇,再後來,兩人離了婚,離婚第二年,葉沫沫的丈夫出事了,車禍,死得很慘,死時懷裡抱著的並不是他外遇,是一年輕的銷售員。葉沫沫早年就下了崗,一人帶著孩子過,政府這邊招「40」「50」人員時,田家耕替葉沫沫說了話,葉沫沫就擁有了現在這份工作。
雖然很熟,葉沫沫卻很少跟田家耕說話,尤其打掃衛生的時候。她用口罩捂著嘴,仔細而用心地清理著房間垃圾,其實房間裡沒多少垃圾,田家耕這裡來的人少,自己又不抽菸,也很少修改文件,房間一向保持得乾淨整潔,但葉沫沫還是一絲不苟。田家耕怔怔盯著葉沫沫看了一會,很想開口說幾句話,問問她的生活還有孩子的情況,見葉沫沫一臉莊重,田家耕收起念頭。等葉沫沫打掃完,田家耕關上門,從抽屜里拿出兩支葡萄糖,喝了。
昨晚又喝多了,胃裡難受。最近狀態不好,一喝就難受,喝多了,兩三天緩不過勁。田家耕有些發急,也有些心虛。上周他還到醫院偷偷檢查過一次,所幸是各項指標均合格。千萬不能出事啊,尤其身體。他在心裡不止一次替自己祈禱。為別的倒下,至少還能混個因公殉職什麼的,為酒倒下,罵名一大片,給兒子也沒法交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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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兒子,田家耕突然眼裡有了淚。自從擔任接待辦主任後,工作一天比一天忙,關心兒子的時間一天比一天少。上周兒子從省城回來,田家耕本想抽出一天時間好好陪陪他,跟他交流一下思想。兒子正處在青春期,各個方面都在關鍵期,做父親的,不能不問,更不能不管。哪知假都請好了,省里又來人,羅駿業最終還是把電話打到家裡,非常難為情地跟他告艱難。田家耕還能怎麼樣,只好乖乖回到單位,跑前跑後,喝了若干場酒,陪著轉了兩天景區,看了兩場南州專門準備的文藝演出。因為對方是省人大的,組織全省人大代表和文化方面的專家學者,到南州檢查群眾文化建設。等把檢查團陪完,兒子早已回了學校,只留給他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爸,注意身體,我不要酒鬼,也不要武松,我只要一個健康的爸爸。爸,酒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
酒是公家的,命是自己的。田家耕痴痴地嚼著兒子這話,隱約間,似乎看到兒子不滿的眼神。
對不住啊兒子,你爸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半天,他重重嘆了一聲,恨恨摔了摔頭,把兒子的影子摔了出去。
喝過葡萄糖,田家耕舒服了些。啥毛病都是慣的,當初用葡萄糖解酒,也是情急中想出的法子,不料日久成癮,現在一缺了它,胃中酒怎麼也排解不掉,儘管妻子安小橋每天早上都給他熬粥熬湯,想盡辦法給他護肝保胃,但田家耕還是離不開這種液體。放在家裡怕安小橋多心,只能在辦公室偷著喝。
剛喝完,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市長萬慶河,田家耕忙問了聲市長好。萬慶河笑笑:「怎麼樣,緩過勁了沒,昨晚你也喝得太猛了。」
「沒事的,那點酒傷不著我,市長您沒事吧,昨晚您也喝不少。」
萬慶河說:「我舒服著呢,為你擔心了一夜,小橋呢,沒怪罪我吧?」
「她哪敢怪罪,喝酒早成了我的本職工作,她支持著呢。」正說著,胃忽然痛了一下,田家耕忙用手壓住那個部位,臉上強撐出一片笑,好像萬慶河就在他面前,生怕人家看到他痛苦的樣。萬慶河聽他沒事,放心了,說:「那你好好休息,今天說不定還有惡戰。」
田家耕咧了下嘴,搖搖頭,將電話掛了。
昨晚是私宴,市長萬慶河大學同學來訪,那人在中央某企業擔任黨委副書記兼下面一個公司總經理,春風得意,酒量又大得嚇人。加上他又帶了好幾個部下,揚言就是衝著酒來的。老同學十多年不見,萬慶河格外熱情,去的路上就叮囑田家耕,一定要讓老同學盡興,順帶還說了過去一些往事,田家耕聽得明白,萬慶河跟這位同學,感情深著呢,雖然久未謀面,聯繫卻從未中斷。又說這位同學的老丈人是某大部副部長,位高權重,日後少不得……田家耕就越發不敢惜力,拿出全部力量來對付了。遺憾的是這種酒局萬慶河不能帶太多人去,人多眼雜,只帶了一名副市長和他,那位副市長喝酒又不太爽,老是拿對付下級的辦法對待客人,習慣性動作太多,惹得客人有了意見,萬慶河臉色也不爽,田家耕只好捨身陪客,楞是把場子撐到了底。感動得老同學搖搖晃晃抱住萬慶河說:「你這位秘書長,了不得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酒中豪傑,我真恨不得把他帶走。」萬慶河也醉眼朦朧說:「這是我的秘密武器啊,我能把南州市長這個位子撐住,全因有他。」這話雖然說得過一點,但也道出了萬慶河心中的痛。
上午田家耕沒有事干,他現在的工作相當簡單,市里有接待,他參加,市里如果沒接待或者書記高原和市長萬慶河認為不重要的接待,他就閒著。秘書處還有辦公室的工作,他不用過問,更不用親手去干。這是市長萬慶河特意跟秘書長羅駿業交待過的,意在保護他,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嘛。
每每聽到這種話,田家耕的心就發酸、發澀,說不出的難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正值人生黃金時間,在官場,這個年齡更為黃金,正是奮力上沖的時候。別人正卯足了勁往上爬,往上沖,往上撲,可他,卻儼然半個廢人了。除了腸胃還有身體能貢獻出去,在酒桌上一次次當試驗品,被人恭維被人驚訝,其他,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了。
是的,遠去了。自從認識那個叫釋心的高僧,自從在韜光寺巧遇修行學佛的老領導謝培安,田家耕的人生觀,還有世界觀,變了。
「為了一輩子官,到頭來我發現,我把做人的道理全忘了。家耕,我悔啊,當初不該把你拉進這條河,是人,只要進了這條河,雙腿就會沾滿血。是血,不是泥。」謝培安痛心疾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謝老是在告老還鄉,親眼目睹了家鄉礦山被亂采,河流乾涸,大批牲畜被毒水毒死後突然決定到韜光寺養老的,在這裡,他把自己的一生重新思考了幾遍,寫下了二十多萬字的回憶錄。田家耕看時,竟全是懺悔。其中最懺悔的有兩件事,一是謝老當縣委書記時,有次發大水,洪水淹沒了十三個村莊,衝垮兩座水庫,沖毀大片農田,吞沒了將近一萬多條生命。可是,可是,當時縣裡只往上報了一千人,上面審核後覺得還是多,最後把謝老叫去,讓他反省自己錯誤。後來,數字變成了三十六人。還有一件,是謝老已經當南州地委書記了,南州一座向國慶獻禮的大橋剛開通使用,就發生了坍塌,當時也是在雨中,下午六點十分,過往車輛很多,其中橋上有兩輛校車,滿載著學生。結果橋面轟隆一聲,連續十二輛車輛掉入水中,包括那兩輛校車。橋下是滾滾江水,橋兩邊是山崖……那次事故到底死了多少人,謝老也不知道,因為第一時間,有關方面就封鎖了消息,謝老先是在現場指揮救險,後來被叫進一黑屋子,閉門思過。那次橋塌,毀掉了謝老前程,按他當時的表現,進省府班子是沒問題的,就因他在事故調查會上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查,一查到底,把這座橋的幕前幕後查清楚,給老百姓一個交待。」明知這橋是有背景的,還要說這種不合時宜的話,也算是活該吧。最後他被免去南州地委書記,在家裡閒賦半年,後來才進了省人大。當然,謝老反思的不是這,懺悔的也不是這,那橋是省委某領導的小舅子承建的,工程造價是正常造價的三倍還多。承接工程的施工單位更有來頭,謝老雖貴為地委書記,可還是無權過問。謝老反思的,是我們為什麼不能講真話,為什麼老要拿假話或謊言來矇騙群眾?
「現在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我在台上講了那麼多話,台下講得更多,有幾句是真的?沒有啊家耕!以前覺得是覺悟高,紀律性強,是為了大局。現在想想,不是,是我們骨子裡,就怕講真話!」田家耕當時就被這話嚇住了,後來,慢慢咀嚼,才發現,謝老的反思或懺悔里,藏著很多為官的苦水,還有變形!
裝在套子裡的人!田家耕猛就想起這話。
傷感再次襲來,田家耕感覺身上有陣陣涼意,剛剛喝下的葡萄糖,似乎成了另一種液體,讓他被酒精反覆侵蝕過的胃還有個別器官變得極不舒服。他絕不是感嘆自己的失意,從某一天起,官場沉浮,權力升降,對他來說已沒有實質意義,更不會像以前那樣刺激他。他真是能把自己的榮辱得失全放下全拋開了,不然,這兩年表現不會這麼好。他傷感的是某種規則,愈演愈烈,已經到了極致。
田家耕來到窗前,怔怔地盯住窗外。此時的南州正是一年裡最美的季節,五月的天空湛藍如洗,香樟還有梧桐蓬蓬勃勃,挺直了腰杆往上沖,那勢頭,看得田家耕血脈賁漲,抑制不住。太陽雖然還沒把它金色的光輝灑下來,但大地的生機卻完全藏不住。
藏不住啊——
田家耕再次重重嘆了一聲。
就在他轉身離開窗前的一瞬,手機蜂鳴了一聲。這聲蜂鳴跟別的蜂鳴不同,是田家耕特別設定的,哪怕睡得多熟,只要這特別的聲音一響,田家耕就知道,陸乙春的簡訊來了。田家耕翻起身,一把拿過手機,果然手機上顯示出陸副書記字樣。這陸副書記是田家耕設的暗語。領導幹部的手機幾乎都有這樣的暗語,多半是用來對付老婆的。明明是情人,卻非要按個副書記副部長的後綴,明明是小姐,卻非要存成強檢高紀,這樣接起電話來聲音就無比的小,且含著抖顫音。老婆不明真相,以為真是強檢察官或高紀委打來的,自然退避三舍,給丈夫留下足夠空間。當然也有露陷的,比如前任政府辦主任,就因老婆破了這道機關,幾個檢中只有李檢是檢察院的,其他都是假的,跑到辦公室大罵:「好啊,還以為你們黨性教育真抓得緊,作風很硬,原來褲帶只緊給老婆,到別處都鬆了。作風倒是硬,可惜全硬到小姐那兒去了。強檢,當我是傻子啊,那是強姦。還姑奶奶的高紀,原來是貨真價實的搞妓。」一語震驚四方,不湊巧的是那屆紀委書記正好就姓高,一聽將他罵成妓,一聲令下就查,楞是把主任查到了監牢里。這下好,這個檢換成了那個監。田家耕不,他這樣做不是瞞老婆,老婆安小橋從來不翻他手機,更不會偷聽電話,夫妻間信任滿滿的,還往外溢呢。
他是瞞同僚,更是瞞酒友。
田家耕打開手機,見是一段子,涉黃,但不肉麻:帝見妃愁容滿面,急召御醫,醫處方:壯漢八條。幾日後,帝出巡迴宮,見妃容光煥發,大喜。忽見殿前立八名瘦漢,驚問:何人?御醫答:藥渣!
田家耕正要笑,手機又響一聲,這次陸乙春一本正經,告訴他簡訊是昨晚副市長關鍵發給她的。
田家耕忽然就笑不出了。
關副市長發這種簡訊給陸乙春,已不是第一次,多,誰讓他分管著招商引資這一塊呢,似乎給招商局長陸乙春發簡訊成了他的特權。這次還算文明,雖然黃但還不太垃圾,以前陸乙春轉他手機上的,簡直連他這個大男人都看不下去。
關副市長到底是何意思呢,田家耕不由地皺起了眉頭。他想起幾天前一場酒局,省重點項目辦和招商局領導來南州考察招商引資工作,陸乙春設宴招待,請他作陪。如果是其他部門,這樣的酒局是不敢勞駕他的,也勞駕不動,他這個酒仙不是誰的場子都支,誰的召喚都聽。但對方是陸乙春,田家耕不能不去。
可那天的酒局被副市長關鍵攪掉了。
本來省招商局副局長還有項目辦副主任來南州,接待辦是沒有統一安排接待的,部門的事由部門負責,這點年初接待會議上就特別強調過。陸乙春倒是主動向關鍵匯報過,關鍵一聽來的是省局副局長而不是局長,沒加思索就說:「你們局裡陪一下吧,最近事太多,方方面面都來人,實在抽不開身。」陸乙春心想這也省事,的確這些年接待已成了令人頭痛的事,一撥接一撥的檢查指導還有地市之間觀摩交流,走馬燈似的沒完沒了,來了就得吃,就得喝,就得玩。吃喝玩樂在別人看來是好事妙事,瀟瀟灑灑,風光體面,但對陸乙春她們這些部局長來說,更多的時候卻是痛苦,是受罪。尤其眼下各種飯局、酒局,看似吃飯喝酒,其實遠不那麼簡單。沒有哪場酒局不是跟工作聯在一起的,有人戲說眼下飯桌上堆的都是政績,酒盅里盛的全是關係。喝下去的是老本,吐出來的是新景。你在官場能走多遠,關鍵要看你在酒場能喝多遠。
擔心因此而來。
一個不便說出的潛規則就是,吃喝有了別的含義後,你就不能拿它當吃喝,要當最重要的工作。這麼說吧,眼下工作幹得好壞是另一說,接待方面卻一點馬虎不得,更出不得錯。事無巨細,你得窮盡心思來應付。所以陸乙春才再三纏著田家耕出面,只要田家耕出面,再難應付的酒局也都變得簡單。
那天的酒局一開始是很熱鬧的,兩位省領導也是田家耕多年的朋友,特別是項目辦副主任,對田家耕以前的工作支持很大。當年古坪縣招商引資能位居全市第一,在省里也能排到前五,真要歸功於副主任對田家耕這個縣長的大力支持。當然,副主任對田家耕的酒量一直耿耿於懷,數次挑戰都未成功,被田家耕灌醉了不知有多少次。年前還說臥薪嘗膽三年,也要在酒桌上勝田家耕一次,田家耕當然得把機會給人家。見面一陣寒喧,雙方甚是客氣,尤其省招商局副局長,知道田家耕在南州酒場陪客中的分量,田家耕主動去,也算給了他面子。玩笑中帶著感激道:「秘書長能出面,讓我受寵若驚啊,看來陸局是不打算讓我們凱旋而歸了?」陸乙春矜持地笑道:「既然到了南州,就得留下點什麼,哪有輕輕鬆鬆就回去的?」
副主任朗聲一笑:「好,不讓回就不回,咱們項目辦向來跟南州合作緊密,這次我們就更緊密一點。」
「怎麼個緊密法?」田家耕笑眯眯地望住副主任,他的目光看上去溫和,友好得讓人想醉。副主任比他年輕三歲,算是少壯派領導,自然也是實權派。重點項目扶持辦一年掌控的資金不下五十個億,副主任手指縫裡隨便漏一點,南州一個千萬級的項目就有了。手裡更是握著大把的投資信息,隨便給你透一條,南州招商引資的任務就能超額完成。對陸乙春來說,副主任就是觀音菩薩,就是財神爺。
「當然拿酒論了。」副主任說著就拿起酒瓶,他在田家耕面前從來不裝,酒把他們喝成了一家人。田家耕忙說不急,先填飽肚子。副主任說跟秘書長喝酒還填什麼肚子,直接灌酒最爽。田家耕笑著奪過酒瓶,交給陸乙春。副主任煽風點火道:「俗話說緊不緊,看你跟我喝幾斤,密不密,看你醉了哭不哭。能讓秘書長抱著我脖子哭,咱倆這關係就緊密無縫了。我說的對吧陸局長?」
陸乙春呵呵點頭:「只要二位領導能放開喝,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說著看一眼田家耕,招呼上菜。
按慣例,酒過三巡才動筷,這三巡就是陸乙春表現的機會。她捧起酒杯,先是一番自謙,把自己和南州招商局貶了一通,說這也沒幹好那也沒幹滿意,讓省里領導失望,今天只能拿酒補上,工作中的不足下去之後再努力,今天這酒卻是全心全意。省局副局長本不善飲,但在陸乙春一番熱情蠱惑下,毫不推辭地接杯喝了。項目辦副主任更沒話說,甚至有點急不可待,想儘快把前戲結束,進入正題。陸乙春敬完,副局長敬,副局長新提拔的,姓水,女領導,人長得跟她的姓氏一樣,水靈靈的,一雙眼睛看人時帶著霧帶著雨帶著電,加之身材超級棒,發育出奇的好,屁股堅挺,而且絕對上翹,胸脯超規格地發達,私底下人們都叫「人肉炸彈」,又叫「海綿寶寶」。她敬酒話不多,就那麼一句:「我不會說,上學時語文老師太帥,教什麼全沒記下,就記下一張帥臉。領導你比他更帥,就請你帥帥地喝了吧。」
礙著是一個系統,又在一超級美女面前,省局副局長不好推辭,只道:「水局長敬的到底是水還是酒啊,可別拿水害我們。」水副局抿嘴一笑:「領導喝了就知道,就算是水,也很有味道。」
省局副局長喝完,見別人都望著他,也不好太正經,咂咂嘴道:「香,真香,可惜香水有毒。」
項目辦副主任嫌水副局敬酒浪費了時間,急著接過杯子:「你把有毒的香水給了頂頭上司,剩下的就是美酒了,我喝。」水副局嬌柔十足地說:「別急呀,我話還沒說完呢。」副主任還想打趣一句,目光卻下意識地碰在了水副局胸上。
那對胸很是高傲,男人一不留神就會把目光擱上去,默坐一邊的田家耕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這一眼正好又被陸乙春捕捉到,陸乙春自慚形穢地低頭掃了眼自己雖然大但不太傲立的胸。
這年頭,總有東西讓你自卑。
第三輪酒由田家耕敬,田家耕敬酒相當講究,怎麼捧碟怎麼舉瓶做得十分規範,長時間練的,到現在已是習慣性使然。給客人斟的酒也是九分滿,這叫留一分給自己。田家耕不是那種靠嘴巴過日子的人,那些曲曲彎彎的話一向不大愛說,但也不會直接到一點彎子也不拐。官場上奉承是必需的,優美的奉承會讓上級或客人心花怒放。田家耕奉承人不奉承官位,挑客人最喜歡的那個點去奉承。比如奉承招商局副局長,他提到副局長兒子。副局長兒子上的是北大,畢業後又到英國留學,去年考進中紀委。有這樣一個兒子,當爹的豈能不自豪?田家耕就說:「我做夢都想到局長家老墳前看看,偷一把土,也讓我祖墳多點脈氣。我敬局長三杯,一杯敬祖先,一杯敬夫人,一杯敬令公子。」副局長本來想回夸幾句,忽然記起什麼似地禁了口,說了聲謝,抓起酒杯,先將敬祖那杯恭恭敬敬灑在地上,後兩杯認真喝了,什麼也沒說,用非常莊重的神情把意思表達了。輪到項目辦副主任,田家耕提他家老爺子。副主任的父親曾經給徐向前當過警衛,這點在老爺子的回憶錄寫得清清楚楚。田家耕捧著酒杯說:「就沖老爺子當年那身豪邁,那身英氣,主任也該是海量,將門虎子,令人欽佩。」副主任一生拿老爺子為楷模,只要有人提到他家老爺子,必激動無疑,果然連唏噓帶感慨將盤中六杯全喝了,居然忘了今天要跟田家耕過招。
三巡過後,菜已布齊,陸乙春說:「先墊點底,不打無準備之仗嘛,等下我們就要看熱鬧,關公戰秦瓊,今兒個可有好戲。」一句話又將人們的激情挑起,可惜話未落地,副市長關鍵推門進來了。
關鍵是大嗓門,一看裡面已吃上了,急聲熱氣道:「來晚了來晚了,實在對不住啊。」本來大家都已醞釀好了氣氛,就等動動筷子後看向田大戰,關鍵這一來,大家又得紛紛起身,說些場面上的客套話,還得假模假樣給關鍵送上一大堆笑臉,尤其省招商局副局長,他已在主座上坐定,關鍵一來,又非要拉關鍵坐上去,看上去非常之謙和,心裡到底怎麼想,怕只有他清楚。向副主任更不用說,沒有市領導在場,他完全可以唱主角,反正同來的副局長也不會跟他計較,酒可以喝到肆無忌憚的地步。關鍵一來,他就要強迫著自己收斂,加上一個月前一次酒局中,關鍵被他多灌了幾杯,高了,竟借著酒局說事,含沙射影將他挖苦一頓,說吃老本我真是吃不過你啊,酒量其實就是老本,不是自己能耐大,是爹娘遺傳好。這話不明就理的人聽了,也覺有理,說到向副主任身上,就有點別有意味。原來向副主任夫人跟關鍵夫人在一個單位,半年前兩家夫人共同競爭一個正處級的崗,就因向副主任家有背景,雙方爭執不下的時候他家老爺子出來說了句話,那位子就毫無爭議地到了夫人屁股底下,惹得關鍵夫婦很不爽。關鍵卻像是把這些事忘了,屁股坐定後,話頭就甩給了向副主任:「怎麼樣大主任,這次下來帶了多少資金,可不能虧待我們乙春局長啊,她對你可是一片痴心。」又道:「大主任是金手指啊,手指縫一漏,南州GDP就能往上竄幾個點,來,我敬大主任一杯。」
向副主任倒也知趣,知道這是別人地盤,忙起身接住酒杯,跟關鍵碰了一下,碰時還特別留意,杯子沒超過關鍵酒杯的高度。「謝謝市長。」向副主任仰頭幹了酒,眼睛盯著關鍵杯子。關鍵呵呵一笑,出人意料地說:「兩腿一站,喝了不算,大主任怎麼不懂規矩了?」
向副主任一楞,一桌的人這才發現,剛才碰杯時關鍵副市長是坐著的,屁股沒動,這本身就是對客人的不尊重,他又來一句大主任不懂規矩,立馬就讓向副主任難堪。田家耕估計,向副主任的酒興就是這時候沒了的,接下來人家雖然自罰三杯,但也純屬是用另一種方式還擊關鍵。
那天中午的酒場就這樣讓關鍵掃了興,喝得悶悶不樂,好在快要上班時關鍵接了市委那邊的電話,提前離開,要不然,田家耕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兩位領導不高興沒關係,還有機會,總有讓他們高興的時候,問題是關鍵副市長後來又把矛頭對向他,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令他十分不解。
這陣看到陸乙春的簡訊,田家耕忽然明白那天關鍵半道殺去的原由,是他,他參加了這場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