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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29 作者: 許開禎

  到了南州賓館,關鍵秘書郭偉候在前廳,看到田家耕,快步來到跟前:「秘書長好。」田家耕瞅一眼郭偉,問:「在哪個廳?」郭偉說:「今天的接待安排在長江廳。」

  「長江廳?」田家耕步子突然止住,看著郭偉的目光也不那麼友好。

  南州賓館貴賓樓是專門用來接待中央、省里領導或重要商戶的,有中餐廳、西餐廳、咖啡居、音樂茶坊等。中餐廳較大,共設十二個包間,其中三個包間等級相當高,是照五星級酒店規格裝修的。三個包間中尤以長江廳最為奢華,當年僅裝修這一個廳,就花費百餘萬元,每年用來維護的費用也不是小數目。以前這個廳子只有市委書記一個人用,後來高原到了市委,擔任一把手,市委政府兩家接待名義上雖然是分開的,但已是分工不分人,高原跟萬慶河又出奇地團結,破天荒地將長年困擾上級組織部門的市委、市政府不太和諧的這個頑疾消除了,確確實實下成了一盤棋。長江廳因此就更為紅火,不過也僅限於書記高原和市長萬慶河用來接待貴賓,其他領導只有當陪客時才能有幸走進去。就連常務副市長柳明來了客人,也只安排在黃河廳,從不敢打長江廳的主意。

  在官場,有些東西看似無形,其實很有形,比如書記市長的車子,就算它閒著,你也不能輕易去坐。人家客氣是人家的事,你要真不識趣,臨時抓差救急,那就是你太不明智了。比如會議室的椅子,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你看著它很像,幾乎分辨不出,但你隨便換一下試試,你坐主要領導的椅子可能覺得舒服,還有股愜意。人家坐你的椅子,就不那麼滋潤,坐著坐著就來氣,這氣通過屁股傳遞到全身,進而沒頭沒腦地發泄到會場上。田家耕就遇到過這種尷尬,當縣長時有次開會,急里慌張就坐在了縣委書記的椅子上,結果書記進來,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了。打那以後,田家耕便分外小心,尤其是到秘書處後,這方面更是注意,但凡主要領導用習慣的東西,哪怕一隻簽字筆,也要好好看管,不能讓別人分享。

  關鍵副市長怎麼能把客人安排到長江廳?

  郭偉看出了他的心思,趕忙解釋:「南州廳空調壞了,不方便。」

  田家耕差點說出空調壞了不會修?一想面對的只是一個秘書,沒必要發火,心有所慮地往長江廳去。

  關鍵副市長宴請的是浙商錢小亨,去年在南州市金水區開發了一個樓盤,今年正在運籌南州國際商貿大廈,也是一個數億元的大項目。錢小亨帶了自己的美女助理,就是田家耕那天早晨要樓道里看到背影的那位。包房裡熱熱鬧鬧坐滿了人,陸乙春也在,田家耕推開門時,陸乙春正笑眯眯跟關鍵說著什麼,關鍵一張臉爆米花似地盛開。令田家耕意外的是,市委副秘書長兼接待辦主任蘇景文也在,他一時有些難堪,不明白這樣的場合關鍵叫他來做什麼?

  看見田家耕,陸乙春率先起身,跟他打招呼,除此之外,別人似乎沒看見他進來。他進去都半天了,關鍵像是才發現似地說:「酒家來了啊,坐吧。」

  桌上滿噹噹坐著十個人,除了郭偉騰出的那把椅子,田家耕再找不出可以落座的地方。陸乙春非要拉他坐她位子上去,說自己跟郭秘書說說話。蘇景文無動於衷,看也不看田家耕一眼。郭偉不安,急喚服務員添凳子,田家耕說不用,我自己來。說完走出包房,從對門搬來一把椅子,放郭偉邊上。關鍵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每次陪客人吃飯,田家耕都沒有固定位置,哪個位置方便他就坐哪,更多的時候,他坐在酒桌最下位,美其名曰服務起來方便。錢小亨過意不去,非要曾助理跟田家耕換過,關鍵拍拍錢小亨的手說:「就讓我們的酒家坐那吧,他坐那位置習慣。」

  

  飯菜已經吃到一半,酒也早已開喝,兩瓶茅台見了底,各位臉上都已染了酒色。田家耕沒去多想,跟服務員要了杯水,說:「各位繼續吧,我在家已經吃過了。」

  陸乙春不安地望住他,田家耕裝沒看見,捧起酒杯,望著關鍵說:「我先給客人敬杯酒?」

  關鍵說:「不急,你來晚了,晚了得有晚了的規矩,要是錢總不同意罰你酒,你就敬。」

  錢小亨還沒說話,身邊的助理曾恬立馬高聲道:「秘書長來晚了,當罰,我替市長罰酒,大家沒意見吧。」一語驚了眾人,陸乙春詫異地看住助理妹,眼裡掠過幾個驚嘆號。

  蘇景文嗬嗬笑道:「曾妹妹代勞,市長當然高興,多罰幾杯,田秘書長可是海量,罰少了等一會你干不過他的。」

  曾助理真就捧起杯,很有范兒地走過來,嘴裡十分客氣,可說出的話卻讓田家耕冒汗。

  「這麼著吧,今天在座的一共十位,加上秘書長自己,每人喝兩杯,就算入場了,怎麼樣市長,這條件不苛刻吧?」

  「這哪算苛刻,我們田秘書長還怕這點酒,老田,一口乾了,讓他們看看,酒仙不是白當的。」關鍵朗聲笑道。

  陸乙春急得要站起來了,這邊郭偉更是露出不安,二十二杯酒真要加起來,一瓶怕不抵。田家耕蹙了蹙眉頭,知道關鍵是在戲弄他,關鍵對他這個接待辦主任一直看不上眼,拿他開涮已成了習慣,田家耕不受也得受。官大一品壓死人,老百姓都懂的道理,田家耕不可能不懂。但讓一個小丫頭片子折磨他,田家耕就有些受不了,就算這助理跟你關副市長關係不簡單,也不能騎在別人頭上屙屎啊,好歹我也是政府副秘書長,讓一個丫頭片子灌酒,這算哪門子事?就在他端著酒杯艱難鬥爭的當兒,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怪景,關鍵目光始終沒離開陸乙春,仿佛就在等陸乙春起身為他說話。田家耕一咬牙,沖曾助理說:「曾助理好大的氣派啊,謝謝你給我的關愛,行,我喝,恭敬不如從命嘛。」

  還未等眾人看清,田家耕已利落地往玻璃大杯里連倒二十二杯,晶瑩透明的瓊漿玉液險些要從杯子中溢出來,陸乙春嚇得臉上血色都沒了,郭偉下意識地要伸手攔擋,田家耕卻爽快地抓起杯子,一飲而盡。

  一飲而盡啊!

  空腹飲酒是酒者大忌,在座的沒有一個不清楚,尤其這種悶酒,傷人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事。以前有位官員,跟田家耕關係不錯,也是從他老家上田出來的,仕途一直不順,後來在田家耕的幫忙下,認識了省里一位領導,在省領導的「關心」下,這位老鄉很快從被人瞧不起的市志辦調到文化局,提拔為副局長,雖是副職,但對此人來說,已是祖墳上燒高香了,高興得不成,又不敢亂張揚,在家一個人慶賀。他老婆著實厲害,罵起男人來劈頭蓋臉,老婆嫌他花了幾十萬,最終弄個文化局副局長,還自鳴得意,夫妻二人大吵一頓,那人喝了半夜悶酒,第二天居然一蹬腿走了。

  田家耕強忍住內心的不舒服,儘量裝出低眉順眼的樣子,跟關鍵說:「這下該輪到我給幾位老闆敬了吧?」

  曾助理沒想到田家耕會一飲而盡,她本是開玩笑,絕無讓田家耕真喝的意思,田家耕一氣幹掉一瓶,把她也給嚇壞了。下意識地就往關鍵臉上看,生怕關鍵會怪罪她。關鍵顯然沒當回事,他用眼神鼓勵著曾助理,曾恬心安了些,可這女人嘴就是閒不住,她道:「我們聽市長的,市長要是先喝了,我們絕不會耍賴。」

  關鍵說:「坐下先喝點水吧,敬酒到此為止,敬來敬去沒啥意思,不如你們實打實地對壘過癮。」

  田家耕知道關鍵不想讓他喧賓奪主,強忍著腸胃的不舒服說:「聽市長的,剛才就算我獻醜。」

  這時包房門開了,傳菜員捧來一道美味,這菜在南州賓館特有名,算是招牌菜,菜名也絕:雪中送炭。

  要說這菜還是田家耕發明的,田家耕不只會當官,還會搗弄菜,這要得益於他的曾祖父。田家耕的曾祖父曾經是皇宮御廚,伺候過慈禧老佛爺的,後來告老還鄉,老佛爺不忍,賜他一「田大勺」雅號,並著地方官在老家上田村修一官院,命名「田家大院」,安享晚年。老家上田村,因為「田大勺」而名揚天下。田家先後出過十五位廚師,田家耕的祖父更是在其父的嚴格訓練和精心栽培下,成為一代名廚。著名的田家菜系,就由他祖父所創。到了田家耕父親手上,田家家道沒落,加上他父親又意外地對中醫著迷,陰差陽錯成了一名鄉間中醫,「田大勺」才名聲落地。若不然,田家耕很可能不會上大學,也不會坐在這富麗堂皇的貴賓廳招待客人,說不定,他會成為後堂的掌勺人、大廚。

  但是對菜餚的興趣,卻是田家耕與生俱來的愛好,也許是遺傳的原因吧,田家耕對美味佳肴,有一種本能的迷戀和追尋。當縣長以前,田家耕業務不是太忙,一有空,就在家裡搗鼓菜。書櫥里擺滿了菜譜,當然,更大的興趣,是自創。小橋曾興奮地說,這輩子嫁給他,最大的幸福就是嘴上不受窮,吃美了,吃樂了。如果不當縣長,不是工作太忙,騰不出精力,怕他在這方面早有了建樹。但現在,田家耕對菜餚的興趣,又濃厚起來,時不時的,會到賓館後堂露那麼兩手,驚一下別人的眼。這道「雪中送炭」,就是他在多年的喝酒生涯中獨創出來的,以前只在家裡弄,教給老婆安小橋,在他喝醉什麼也吃不下的時候,給他弄一道。擔任接待辦主任後,每天都在酒里來酒里去酒里漂,每每看到那些被酒折磨的人,田家耕就想,大家都是胃,都是肝,僅他一個人舒服不叫舒服,得想著辦法讓大夥都減輕點痛苦,同時也讓賓館餐飲部改變一下以前的風格。於是就將自己獨創的幾道拿手好菜陸陸續續教給了一個叫申有志的年輕人。當然,這都是秘密,對經常品嘗這道菜的南州官員包括書記高原市長萬慶河,都不知曉這道菜出自田家耕的手,以為真就是那個叫申有志的年輕廚師、現在的賓館餐飲部經理所創。

  該菜的核心價值是保護胃,不被酒傷,裡面有十二味中藥,再配以南州獨有的秋蘿蔔和毛家豆腐,用瓦罐溫火密燒而成。看似樸素,吃起來卻清香可口,味道絕佳,尤其入胃以後,能慢慢化解掉酒精,在酒桌上也算一道救命菜。

  這道菜後堂是輕易不出手的,這也是田家耕對申有志及賓館經理做出的要求。不只是這道,申有志還有幾道看家菜,算是絕活中的絕活,也不能隨便出手,菜單中更是沒有,除非領導有特別指示,才能讓這些菜捧出來示人。

  看來今天的關鍵是把權用足了,不但體體面面坐進書記市長的專用包房,還點了這道菜。

  關鍵率先拿起筷子,品嘗一口,就在其他人翹首相望等待誇讚之語時,關鍵忽然皺了眉頭:「這就叫雪中送炭,田秘書長你嘗嘗?」

  見關鍵皺眉,田家耕忙拿起筷子嘗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這菜的確不是真味,火候不到,而且至少少了一半中藥材。毛家豆腐也是假的,一品就知是水貨。

  田家耕心裡打個哆,嘴上掩飾說:「呵呵,酒太猛,嘗不到味了。」

  「什麼酒太猛,明顯是偷工減料嘛,怎麼回事,飯菜怎麼能這樣!」關鍵突然發起了火。

  在座的人全都愕然,目光聚齊了朝田家耕這邊看。菜品出了問題,掃了領導的興,責任當然要由他這個接待辦主任來承擔。至于田家耕下去再追究誰,那是另回事,這陣,關鍵當然要把火發他頭上。田家耕剛要開口,關鍵又道:「這菜誰燒的,是不是只有書記市長說了,才燒正宗的?!」

  田家耕心裡騰一聲,關鍵這話,就有點上綱上線,而且,不該有的意思也都有了。田家耕忽然明白,關鍵今天叫他來的目的,就是要借題發揮出他洋相。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往陸乙春臉上望了望,見陸乙春比他還緊張,忙又閃開,但心裡,已經很是肯定。

  賓館經理聞聲進來,連著檢討,關鍵一點不給面子,惡聲惡氣道:「把你們餐飲部經理一塊叫來,是不是成心讓我在客人面前出醜?!」

  錢小亨坐不住了,吃頓飯還不至於此,關鍵如此不放過田家耕,讓他甚為不安。畢竟人家是副秘書長啊,都是神,這幫神仙,哪個他敢得罪?開罪不起啊,平日請人家吃頓飯,聯絡聯絡感情,還要看人家開不開心呢。能暢快答應,就是給足他面子。可今天……連忙好言相勸,讓市長息怒,他自罰一杯。見他這樣,剛才還盛氣凌人的助理曾恬,更是嚇得不知所措,眼巴巴看著錢小亨。錢小亨恨恨剜了助理一眼,端起了酒杯。關鍵卻當沒事似的,身子一斜說,錢老闆你是客人,這道菜是特意為你點的,燒成這樣不但砸賓館牌子,也分明是對客人的不尊重嘛。

  餐飲部經理申有志進來了,一個很精幹的小伙子,二十多歲,短髮,眉宇間有股銳氣,一雙烏黑的眼睛不但有靈氣,還藏著不為人察的智慧。申有志進門就向關鍵認錯,關鍵越發來勁,毫不客氣就沖申有志發起火來。

  申有志倒是顯得很有素養,見關鍵罵得凶,忙捧起那道菜,說馬上重燒,這次他親自燒。

  一聽親自燒三個字,田家耕緊著的眉頭松下來,心裡長舒一口氣,他正納悶申有志怎麼能把菜燒成這樣呢?

  田家耕跟餐飲部經理申有志之間,是有秘密的,這秘密一直被很嚴實的包藏著,外人根本不得而知。不過田家耕現在懷疑,關鍵可能聽到了什麼,有了疑心,要不然,關鍵不會把申有志也叫來。

  「不用了!」關鍵本來要息火,但在場的人如此給田家耕面子,又刺激了他。猛地摜了下茶杯,眾人的楞神中劈頭蓋臉就訓起賓館經理來。「你以為你是誰,一句重新燒就說過去了,是不是真把你自己當成一碟菜了?我告訴你,想干就干,不想干,趁早走人。這廟裡還由不得你說了算!」申有志被關鍵的火嚇住了,一時亂了方寸,可憐巴巴地垂下頭,捧著銀碟子的手使勁發抖。

  關鍵足足訓了有十分鐘,火氣之大,出言之狠,根本不像是衝著賓館兩位經理髮火,這火分明是衝著田家耕的。田家耕心裡堆滿一連串問號,面子上卻依然裝得溫順。可惜腸胃不饒他,裡面翻江倒海,酒精興風作浪,令他控制不住,未等關鍵息火,跑出來奔向洗手間,頭還沒伸到池子裡,一股酒液已經噴出。

  他吐了。

  田家耕喝酒很少吐,幾乎沒有過。再難咽的酒,他都能狠著勁兒將它們壓制在肚子裡,可這天他吐得肝花心肺都出來了。不能不吐啊,一想關鍵盛氣凌人的樣,再一想申有志那可憐勁兒,心都要碎。後來他強撐著直起腰,面對鏡子,竟發現自己老淚縱橫,仿佛經歷了一場大難。

  他在心裡苦苦叫了一聲:有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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