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2024-09-26 13:46:06 作者: 許開禎

  對江中土地轉讓存在的亂象,黎漢河聽的並不怎麼認真。這是一個很龐雜的問題,很棘手。想理清,得花費一定時間。所以戴冰瑤前面說了一大堆,黎漢河臉上表情都沒怎麼動。

  注意力是從羅湖灣三宗土地開始集中起來的。羅湖灣三宗地,才是關鍵,也是黎漢河暗中關注的熱點。

  戴冰瑤說,羅湖灣開發,是伊騰實業率先提出來的。伊騰自從以招商引資名義引到江中後,發展得極不順利,前面幾個開發區和工業園區,伊騰幾乎都未按常規拿到地。每次竟標,都會被淘汰出局。伊騰目前在江中共拿到三塊地,一塊是最初招商引資時江中給的優惠地,後來又交了巨額差價。另外兩塊拿得很艱難,一塊是以合資形式從萊蒽集團這邊拿的,但所謂的合資,不過是萊蒽高價轉讓土地的一種操作模式。就是先以合資名義,雙方共同開發項目,但萊蒽這邊一分資金都不注入,卻能控股。後來戴冰瑤才發現,這種合資不過是一個掩人耳目的新形式,地其實早就在萊蒽手裡,萊蒽只是找個掏錢或擔名的夥伴而已。但你真的掏了錢入了股,等於就鑽進了一個套。所有的資金都由你出,地永遠不在你手裡,因為後期她才知道,地早被萊蒽多次重複抵押給銀行。銀行這邊只認萊蒽,卻不認實際出了資的伊騰。萊蒽等於是拿這個項目不斷從銀行轉移走資金,政府按規定要返還的土地保證金,也不會返還你的帳面上,照樣會到萊蒽手中。按說發現這樣的問題伊騰會申請退出項目,實際上一旦跟萊蒽簽訂了合資協議,你就永遠退不出來。因為地不是你的,項目也不是你的,你的帳戶全被銀行凍結,你除了不斷往裡填錢,一點退路都沒。

  另一塊地是從銀行手中拿的。從銀行拿地,也算是一件新生事物。伊騰找銀行貸款,銀行提出的條件是款可以貸,但必須以貸款形式接手一塊地。戴冰瑤當時資金太過緊張,只好答應,土地也確實到了手,但是價格跟正常拿地的價格相差十幾倍。而且伊騰要的是工業用地,銀行給的地塊卻是商業用地。地還是那塊地,使用性質卻變更了。伊騰要上項目,必須上商業項目。而伊騰自己又沒有商業項目,這時候會有人給她出主意,將用地性質再變更回去。戴冰瑤問土地差價銀行會退不?答案肯定是不能。戴冰瑤想將這塊土地以商業用地的形式轉手出去,操作中發現,沒有一家企業再敢接盤,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塊地只能按工業用地來使用,任何商業項目都休想建在這片土地上。唯一的辦法,就是聽從政府建議,將土地性質變更回去,這樣她的項目才能在這片地上開工。

  沒有辦法,戴冰瑤最終以損失六千餘萬的代價做成了這筆交易。

  後來她不敢在貿然在中心地帶拿地了,就將目光瞄準在不被人們看好的羅湖灣。整個羅湖灣開發,前期工作都是伊騰做的。後來政府決定啟動羅湖灣開發並出讓成熟的三宗土地時,戴冰瑤想怎麼著也該有自己一塊。但事實讓她驚掉眼睛。羅湖灣三宗土地最終被萊蒽集團、恆洋生物和柳思齊的天鷹集團竟得,戴冰瑤再次被淘汰出局。

  這次戴冰瑤不幹了,直接找到市長劉路這裡。羅湖灣項目開發由常務副市長林默達負責。市長劉路從林默達這裡了解情況,林默達給出的所有解釋都是合理的,土地是公開出讓的,各家企業的手續全是各方審批的,竟價過程也符合法定程序。但在接下來的運行中,就出現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先是柳思齊找到她,想將自己拿到的這宗土地轉讓給伊騰,戴冰瑤也答應了,但在兩家快要簽訂協議時,被相關方面叫停。江中政府給出的理由是三宗土地不許買賣,只能合作開發。就在戴冰瑤跟柳思齊商議由轉讓改為合作開發時,又受到來自恆洋生物的干擾,恆洋生物想將柳思齊這塊地「合作」過去。柳思齊不答應,結果林默達給出一個建議,三宗土地均由萊蒽集團合併收購,集中開發。

  再後來,戴冰瑤聽到更為駭人的一個消息,這三宗土地,其實得手的三家都不得實質性開發,必須集中起來,交由另一家從未在江中謀面的企業建項目。

  這家企業就是謝非卿他們的光正華旗。

  

  聽到這裡,黎漢河瞬間明白了,原來光正早就在暗中行動,就因劉路後來站出來攪局,才沒得逞,不然該項目早就落戶到江中羅湖灣了。

  這麼大的地下交易,他這個省長居然被瞞得嚴嚴的,一點風都沒聽到。

  更可怕的,戴冰瑤說,市長劉路就是因為氣憤,才從這三宗土地入手,下決心查清江中土地非法交易黑幕。但市長劉路想法太簡單了,他以為憑藉一己之力,就能將江中黑幕揭開。誰知還沒查到一半,出事了。

  戴冰瑤說,市長劉路調查三宗土地,的確是從柳思齊這裡入手的。但根本不是外界風傳的在查天鷹集團,是其他兩家萊蒽和恆洋劉路根本碰不了,只能選擇天鷹。

  「當然,劉市長當時也是抱了私心,選擇天鷹做突破口,他也是有其他考慮的。」戴冰瑤道。

  「什麼考慮?」黎漢河感覺戴冰瑤話裡有話。

  「首長真的不知道?市長當初雖然沒明說,但我估計著,他是怕柳總被攪進去,給首長您埋下不該埋的炸彈。」

  「不該埋的炸彈?」黎漢河的心重起來,眼前又浮出劉路那張清瘦的臉來。劉路從外表上看,怎麼也不像個官,倒像個呆在書宅里的知識分子。一張臉清瘦到沒有肉的程度,一雙眼睛更是布滿了陰鬱,有人說他像一個過氣的詩人,眼裡除了憂傷還是憂傷。黎漢河說不準確,他總覺劉路那張臉是石頭刻的,一個在風中特立獨行的思考者。

  黎漢河跟劉路私交不是太多,劉路主動找他的時候少,匯報工作也是簡單明了,有啥說啥,說完就走人。從不借匯報之名套近乎拉關係,這點讓黎漢河很舒服。但這人個性太強,官場中那些大家都在用的套路他一樣也不用,接觸起來讓人生硬且費勁。黎漢河以前還真不喜歡這個人,過分的離經判道或是標新立異,都會令人不舒服,會讓整個圈子遠離你。黎漢河吃過這方面的虧,所以對這個特別在意。

  雖然他也是一個標新立異的人,但他還不至於用個性把自己徹底孤立起來。

  劉路卻是這種。

  戴冰瑤嘆了一聲,道:「首長難道沒一點洞察,當初市長找柳總,確有這方面的私心呢。而且我還聽說,柳總跟萊蒽這邊較勁兒,揚言不打垮萊蒽誓不罷休。而下面有人巴不得她兩家斗得凶,使了勁地添柴,想讓火往旺里燒。市長就是擔心柳總走火入魔……」

  「別說了。」黎漢河打斷戴冰瑤。關於柳思齊跟向慧母女間的恩怨,黎漢河自然清楚,兩家企業之爭,他也聽到不少。柳思齊的確有跟向慧爭的意味,為此他不至一次警告過她,讓她野心不要太大,更不要亂結敵。

  這世界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爭,去比,尤其我們力量不夠過分強大時。

  可是……

  談話氣氛一時有些緊張,戴冰瑤以為刺痛了黎漢河,嚇得臉色都變了。靜坐一旁的鞏心適時插話道:「我家老劉真的對柳總是沒有敵意的,而且,他能查出那麼多,多虧了柳總。」

  看著一臉悲傷和不安的鞏心,黎漢河的心瞬間又軟了許多。他不能再讓這女人傷心,更不能讓她不安。於是打起精神道:「咱都甭客氣,現在要緊的是把真相查相。如果市長真是清白的,我們必須還他這個清白。」

  這句話讓鞏心臉上表情活泛起來,以前她找過黎漢河幾次,黎漢河每次說話都很謹慎,話也講得很周全,意思有了,但從不明確講出來。今天黎漢河明確了,而且她能感覺出,黎漢河的天平是朝著她家老劉傾斜的。

  這令她感動。

  自劉路出事,她上訪之路不知走了多長,見過的領導少說也有幾十人了,談其他似乎都可以,但獨獨還清白這話,沒人提。大家似乎從不相信,劉路是清白的。

  見氣氛緩和,戴冰瑤的話又多起來,她告訴黎漢河,關於羅湖灣三宗土地的黑幕,全是柳思齊提供出來的。柳思齊不只是提供了這些,她將這些年非常隱蔽但也非常活躍的江中土地非法交易情況,以及這條鏈上的主要人員,整理出一份詳細資料,呈到了劉路手上。這是劉路交給她的一項任務,也是劉路跟柳思齊之間達成的一個秘密。柳思齊為什麼要聽市長劉路的,戴冰瑤不知原由,但她保證,所有外界抹黑柳思齊的傳言,都是故意攪渾水,甚至有故意往黎漢河這邊轉移視線的意圖。

  黎漢河越聽心裡越沉重,有些事在他心裡也漸漸明晰起來。不過還是不大放心地問出一句:「你講的這些都是真的,她真的是在幫劉路?」

  戴冰瑤重重點頭:「現在這種時候,我怎麼敢說謊話?」

  一直坐在邊上的秘書長李國慶終於沉不住氣了,站起來道:「首長我檢討,大火之前柳總交給我一樣東西,一直沒敢呈給您,我這就把它拿來。」

  說完,匆匆走出去,不多時又回來,手裡拿的,正是柳思齊交給劉路的那份材料。柳思齊將一份交給了市長劉路,另一份一直想給黎漢河,但因為跟劉路有約定,所以遲遲沒能給。後來劉路出事,柳思齊更不敢給黎漢河了。大火前那個夜晚,她慌亂中見李國慶,交給李國慶的,就是這份材料。

  黎漢河接過,快速看了起來。戴冰瑤、鞏心還有李國慶三人目光交換著,臉色一個比一個沉。

  黎漢河大約看了十分鐘,不看了,合上材料說:「真是讓我開眼界啊,我原以為對江中情況還是能把握一些的,現在看來,全是扯淡!」

  接下來的事就更扯淡。

  鞏心說了兩件事。一,兩天前她突然收到一大包錢,數額大約在百萬左右。錢是別人放到她家門口的,那人摁了下門鈴,等鞏心開門出去時,樓道里已沒了人,只有一個大包。她拿進門,裡面裝滿了錢。二、鞏心說,丈夫出事前曾跟她叮囑過一件事,如果香港這邊有人跟她分錢,千萬別收。鞏心一直沒當回事,香港這邊她一個關係也沒,怎麼可能有人給她分錢呢?可就在巡視組副組長蘇小蕊跟她見完面第二天,鞏心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說他是香港的,劉路生前在香港分得一筆錢,大約兩千多萬,要她動身去香港,商量這筆錢怎麼處置。打電話的人叫傑瑞,說他一直受劉路委託,代他管理這筆錢。

  「傑瑞?」黎漢河幾乎是失聲叫出這名字的。

  「對,他告訴我他叫傑瑞,還說跟首長您也熟悉,我這才急著來見您。」

  黎漢河無語了,傑瑞代劉路管理錢,怎麼聽著像是天書?

  戴冰瑤說:「據我了解,市長出事就是因為這筆錢,調查正要進入核心區的時候,有人找到他,跟他談起這筆錢。市長說胡扯,他哪有什麼錢在香港,對方笑吟吟道:「你對我們幫助很大,是我們將你該得的一份,存在了香港。」

  「對方是誰?」黎漢河緊著問。

  戴冰瑤再次遲疑,見黎漢河發了狠,才道:「向慧。」

  「向慧,你能肯定?」黎漢河這一聲問得很大。他已感覺到,這是一個龐大的局,一切都圍繞著晉家展開,包括謝非卿帶來的項目,都是精心策劃好的。

  目的就是將江北置於他們的控制下。

  黎漢河再次想起關於晉家跟向慧的諸多傳聞,以前他不相信這些,覺得根本不可能。但現在,他開始信了。

  「市長出事那個晚上,跟我通過電話,是他告訴我的,他說他被人陷害了。」

  「陷害?」黎漢河目光再次盯住戴冰瑤。此時的戴冰瑤根本不像是企業家,倒像是反貪局長。

  說的也是,當正義被損害被踐踏,受害者便會層出不窮。這些人中總會有人站出來,他們不是捍衛自己的權益,而是劍指不公。

  這些年江中受害最深的,怕就是戴冰瑤了。這也可能是她能跟鞏心走到一起的最直接原因。權力會把一些人踢開,但權力同樣會讓它不喜愛的人走到一起。黎漢河他們有站隊,有結盟,民間同樣有抱團。

  天下每一枚劍都是雙刃的,這怕是黎漢河他們這些手握大權者想不到的。

  「是啊,我們哪有錢存在香港。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查這事,感覺老劉真是受到什麼威脅。老劉還說,如果他有什麼意外,讓我直接去找中央,別找省里,省里不可靠。要是中央不管,就讓我把他放在家裡的一份材料傳到網上。可我做不出啊,我雖是受害者,但畢竟也受黨培養多年,又是政法委幹部,我不能做這樣的事,不能。省長,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大著膽來找您。」鞏心說不下去了,低頭打開包,拿出一個檔案袋。

  「這是他關於江中土地非法交易的調查材料,只寫了一半,沒寫完。」

  黎漢河接過,看了幾眼,就看到萊蒽集團四個字。他的心又是猛地一震,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這事非同一般,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二位對我的信任。」說著,將材料交李國慶手上。

  鞏心抹了把淚,又道:「巡視組找我了解情況,這些話我都沒敢跟他們講。現在不講不行了,有人恐嚇我。」

  「恐嚇,誰?」

  「喬秘書長。」戴冰瑤替鞏心回答。

  喬爭光、林默達,向慧,向伊真,萊蒽集團,恆洋生物……黎漢河想出一堆人,一條線明晰起來,而所有這一切,背後只有一個人:羅浩武。羅浩武身後是誰,他就不敢判斷了。但是東山會三個字,還是強烈地在他耳邊作響。

  他的身體暗暗抖了一下。這些年他一直在迴避,對萊蒽集團和向家母女的事,從來裝聾作啞,而且要求姚碧華他們也絕對不能碰,核心,就在東山會這裡。

  這個根太深了,不是他黎漢河碰得的。但是現在不碰顯然不行。思來想去,他沖李國慶說:「馬上訂去北京的機票,你帶二位明天一早飛北京,這事必須要向中央反映。」

  目光掃向戴冰瑤和鞏心,意在徵求她們意見。戴冰瑤顯得很堅定,點下頭說:「我聽省長安排。」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李國慶跟鞏心他們都已坐車到去往機場的路上,黎漢河突然打電話又叫住:「不行,我陪你們一道去!」

  黎漢河一邊讓李國慶幫他訂票,一邊叫了車子往機場趕,等他們過了安檢,快要登機時,江中代市長曹玉林突然打來電話:「首長,出事了。」

  「又出什麼事?」黎漢河在電話里問。

  「大火遇難者家屬圍住了巡視組,大約有四百多人。」

  「這事你自己解決!」黎漢河丟下這句,狠狠地關了手機,他怕曹玉林再有啥消息擾亂他,讓他放棄北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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