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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03 作者: 許開禎

  衢山調研的時候,黎漢河聽到一個消息,三江那邊把謝非卿這個項目徹底否決了。

  否決項目的不是市委書記王瑞森,也不是市長高慶源,而是省委葉廣深。

  黎漢河前腳剛到衢山,就聽葉廣深帶隊到了三江,他在三江只做了一件事,叫停淺水灣開發。不是只否決謝非卿他們那個項目,而是將淺水灣整個開發工作停了下來。

  葉廣深的原話是:「我們有些同志就知道上項目,搞各種開發,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也要硬上。根本不尊重客觀事實,不考慮江北實際。淺水灣是什麼地方,是整個江北目前唯一保留的一塊淨土,生態示範區,連這樣的區你們都敢打主意,呼拉拉叫來一大幫企業,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見王瑞森有點不服,葉廣深直接點名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們,而是你們沒做出一件像樣的事。當年吵得上下皆知的巴黎島綠色生態文化園呢,羅浮宮呢,建好了沒?」一句問得王瑞森啞巴。

  讓黎漢河奇怪的是,項目叫停,楊恩光和謝思卿都沒給他任何消息。直到葉廣深開完現場會回到省里第二天,黎漢河才收到一條有關該項目的簡訊,不是謝思卿發來的,發簡訊的居然是哥哥胡楚界。

  「你已盡力,哥能理解。項目與哥無關,只是還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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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一行字,黎漢河卻看了足足五分鐘。

  這簡訊真是太及時了,黎漢河本來還擔心,謝非卿萬一再找他,該怎麼說?或者她再次搬出胡楚界,又該咋辦。這下好,胡楚界明確說,項目與他無關,他心頭所有擔心還有疑慮一掃而光。真想當時就打一個電話過去,跟哥哥細細聊聊。但他沒打。這是他們家的規矩,凡事從不往極明白里說,話說一半,事做一半,這是父親手上就有的一種行事規則,他們兄弟倆都完美地繼承了。這麼多年,他跟哥哥從沒就哪件事完全展開了細談,大都是點到為止,憑各自的心去領會。

  他們就像兩個走鋼絲的人,雖然在一條繩索上,但卻總給人互不相識的錯覺。這是父親教會他們的。對走鋼絲者而言,你千萬不可指望有人幫你,一切全憑兩樣東西,一是平衡的技巧,二是運氣。如果你錯誤地想抓住他人的手,那麼一個閃失,摔下去的就不只是你,而是兩人!

  什麼時候都不要牽連到你最親近的那個人,這便是原則。

  黎漢河忽然間有點感動,不管怎麼,骨肉之情還是最牢靠的。他的心思再次回到簡訊上。

  還一份人情?黎漢河想起,還在他當江中市長的時候,哥哥的公司遭遇過一場危機。那時胡楚界做的是跨國貿易,全世界各地都做,產品不分種類,什麼賺錢做什麼。但在跟英國一家公司合作一種稀缺貴金屬產品時,因違犯國際貿易準則,貨物被英方扣押,哥哥陷入了一場巨額賠付官司,並按大英法律有可能入刑。

  那時候黎漢河力量還有限,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替哥哥化解這場危機,哥哥也將消息嚴格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沒讓他知道。後來是憑藉一個叫許光大的港商,他替哥哥請了最好的律師,又拿出五億港元為哥哥交了保證金,並憑藉自己在港英兩地的威信及人脈,替哥哥擺平了那件事。

  哥哥還的人情一定是許光大的。許光大之前是香港光正集團總裁,三年前他將公司低價賣給自己的侄子,退出了江湖。

  而來江北投資的光正華旗,是漢風和晉成功通過參股方式新組建的一家化工企業。將這些綜合起來,黎漢河基本理清了這項目的來龍去脈,他的心真是輕鬆了許多。

  只要哥哥不攪進去,一切就是另碼事。

  黎漢河收起電話,從這一刻起,他便知道該怎麼對待這個項目。心裡甚至有種隱隱的期待,想讓謝非卿再次來找他。可是幾天過去了,謝非卿和楊恩光都沒有消息,一條簡訊也沒。等到周末的時候,北京那邊給他傳來一條消息,楊恩光和謝非卿已緊急回了香港。

  黎漢河忽然想,會不會是他們聽到了什麼?

  黎漢河並沒急著回省里,又將衢山的調研延長了兩天。這天晚上,剛從山區一個村子回來,簡單吃了晚餐,黎漢河打算沿著城邊的衢水河走一走。秘書長李國慶走過來說:「首長,來了兩位客人,想見您。」

  「客人會找到衢山來?」黎漢河不相信地問。這次下來,李國慶像是有什麼事,老是在他面前嗡聲嗡氣的,跟平時表現不大一樣。黎漢河感覺他心裡藏著事,特別是有天晚上,李國慶三進三出他房間,每次都像是要跟他說事,但最終也沒說。

  不說好。不說就繼續藏著。話不說出口,那是證明你還能藏住。藏不住的時候,往外喊都來不及。

  「是鞏心和戴冰瑤。」

  「是她倆,怎麼不早說?!」

  黎漢河快速返回酒店,路過酒店院子裡那座小橋時,看見樹影下兩個女人,不用猜,就知道是她倆。

  這是黎漢河第三次跟戴冰瑤面對面坐一起,就一個問題認真地座談。

  第一次是在江中,當時戴冰瑤作為江中招商引資的代表,被邀請來跟黎漢河提建議,記得那次戴冰瑤話不多,臉上也始終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黎漢河只記得她一句話,希望江北能說到做到,答應我們的各種政策,不要成為欠我們的債。

  她沒按其他人那樣,說成是政策按期兌現,也沒提更過分的要求。而用了一句黎漢河從沒聽過的債。這才讓黎漢河將她記住。

  第二次是因土地收費的事,她單獨來找黎漢河,坐下就說:「我不是找省長來告狀的,也不是跑來跟省里討價還價。我就一事不明白,別人都在變更土地使用性質,我戴冰瑤沒變,嚴格按當時的承諾來認真辦企業,憑啥要加收我百分之二十?」

  黎漢河清楚這百分之二十的來歷,是江中市出台的一項土政策,理由是當初招商引資欠長遠考慮,土地出讓費這一塊收的太少,鑑於工業園區可開發土地越來越少,為了遏止土地過度開發,也為了保住土地紅線,對五年來引進的企業,不管土地性質如何,均加收百分之二十的出讓費。

  黎漢河也覺得不合適,但市里堅持這麼做,理由又充分得很,他也不好干預。面對戴冰瑤的質疑,黎漢河先是檢討一番,接著就道:「地方政府有地方政府的難處,我們也不能一概而論說是亂收費。土地緊張是事實,紅線又擺在那裡,誰也不敢突破。加收也是一種補救措施,同時呢,也敦促各企業能更好地用好土地。」

  他這麼解釋。戴冰瑤沒反駁,同樣面帶笑容地道:「首長算過帳沒,百分之二十是多少,企業的利潤空間真有那麼大,這到底是扶植企業呢還是趕我們走?」

  「趕你們走,哪個有這膽,請都請不來呢,你們可都是財神爺啊,江北發展就指望你們。」

  沒想此話一出,戴冰瑤臉上的笑突然凝固住,進而用一種失落的表情替代。沉吟片刻,她道:「原以為省長是很節省自己時間的,沒想到省長也有用空話套話打發時間的習慣,好吧,我不說什麼了,百分之二十我交,但首長您想過沒,對一個相信你們而且認真辦企業的人,這樣做是不是有些過分?傷了我戴冰瑤一個人沒關係,你們傷得起,可這事必然是要起連帶反應的,到那時候,哪個還敢來江北投資?」

  說完這句,戴冰瑤真就拿起包走了。弄得黎漢河著實尷尬。

  也是那次,黎漢河才知道,這位女企業家真不簡單,跟黎漢河見慣的那些老闆們更是大相逕庭。後來的調查表明,戴冰瑤確是一個認真辦企業的人,做事一絲不苟,做人言出必行,從不對自己打折扣,這點,尤令黎漢河驚訝。

  一次聽完李國慶的匯報,他在戴冰瑤名字上重重地打出一個感嘆號,習慣性地綴了兩個字:另類。

  人都是有慣性思維的,最普遍的表現,就是我們見慣了哪類人,就習慣性地拿那種思維去看待這些人。黎漢河印象中的企業家,尤其招商引資來的,認真辦企業的不多,都是借地方政府的政策來炒一把,有些索性就是直接奔銀行而來。以前江中發生過一件事,還是他沒當市長前,也是招商引資,福建那邊一個老闆,人家來時只帶了一百萬,然後用六十萬拿下主管副市長,用三十萬打通銀行一個關係,用剩餘的十萬請客吃飯,熟悉了下邊的人。然後副市長做主批地,他拿地抵押給銀行,從銀行貸得八百萬。又用這八百萬繼續拉關係,幾乎打通了江中所有環節,也成功拿下了黎漢河的前任、江中市長。這人被查時,已是江中第二大經濟體,受他牽扯,江中當年被查的領導幹部多達二十六名,土地、工商、稅務、甚至政法口,還有兩縣一區的領導。銀行這邊更慘,三家銀行的副行長、分行行長還有不少辦事人員,他的穿透力真是太過強大。

  黎漢河也是因那次機會,成功攫升為市長,市府班子中只有他跟排名最後的一位副市長沒涉案。

  打那以後,黎漢河腦子裡就繃緊一根繩,對前來投資的老闆,不管外地還是江北本省的,不管對方抱什麼目的,他都不深交。堅持三個原則,一是不直接干預企業的事,二是不吃請,三是絕不跟企業界人交朋友。

  這三項原則,讓他在江中有了一個外號:捍王。私下也有怪怪地稱他憨王的,意思是傻,大家都做的事,他偏不做,偏要裝正經。

  這外號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有人一直盯著他,不信他能裝到底。沒想到現在,企業這一塊,他還真就「裝」到底了。

  當然,這次聚齊了目光盯著柳思齊,也不排除有人想打破這神話,讓他自打嘴巴。

  不管怎麼,戴冰瑤是徹底打動他了,讓他看到了這個群體中鮮有的一面。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人拿企業當自己的生命,也真有人能做到信用無價、不可動搖八個字。

  兩次接觸,戴冰瑤三個字,已牢牢地印在他腦子裡。今天是第三次,黎漢河有點心虛。這長的時間不去找戴冰瑤,不去過問她的伊騰實業,不去認真為她解決點問題,不是黎漢河不想,也不是他還堅持著那三個原則,說出來怕是沒人相信,他是面對不了這個女人。

  為官其實有很多心虛的時候,只是權力兩個字太強悍,它能遮蔽掉一切不利的東西。

  「跑這麼遠打擾首長,實在不好意思。」戴冰瑤率先開口。

  「不說打擾的話,有事直接談。」有前面兩次教訓,黎漢河現在也知道怎麼跟戴冰瑤打交道了。

  「我跟鞏主任來,就一件事,反映問題。」

  黎漢河朝鞏心臉上看了一眼。鞏心在江中市政法委,好像擔任信訪室主任。讓一個信訪室主任四處上訪,算不算是嘲諷?

  「什麼問題,說吧。」黎漢河給邊上站的李國慶示個眼色,讓他也坐下,今天不需要迴避。

  「是市長劉路的事。」戴冰瑤似乎咬了咬牙,可見,她來見黎漢河,也是鼓了一番勇氣的。

  「怎麼,冰瑤你也對此事感興趣?」黎漢河這話是發自內心問出的,鞏心找他肯定是為了丈夫,但戴冰瑤也參與其中,就有些費解。

  「冰瑤一直在幫我。」鞏心替戴冰瑤做了回答。

  黎漢河哦了一聲,目光原又盯在戴冰瑤臉上。

  戴冰瑤略略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便淡定下來。動了動身子,道:「也不是幫鞏心大姐,是在幫我自己。」

  「怎麼講?」

  「當時伊騰遇到了很多問題,眼看排擠得生存不下去了,我硬著頭皮去找劉市長,想請他為伊騰說句公道話。沒想我闖禍了。要不是我,市長也不會卷進去……」戴冰瑤說著竟動了真情,眼裡閃出痛苦的淚。

  黎漢河將目光避開,看一個女人落淚是件不人道的事。但他的心,已被這個女人帶到了一個蒼茫的地方。

  前市長劉路出事已經幾個月,他這個省長,卻沒有力量為他們做點事。一個局僵在那裡,他連怎麼去碰都沒想好。他知道那是口蓋子,可他至今還沒做好去揭開的準備。這裡面,不能說他沒有私心,更不能否認他有從政治較量著手,借劉路之死達到某種政治意圖的動機。有,而且很強烈。

  但此刻,面對兩位女人,還有她們眼裡的淚,黎漢河的心突然顫抖。政治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了權力,真的可以漠視一切?

  「說吧,把經過講得清楚一些。」黎漢河終於決定,要徹底介入這事了。

  戴冰瑤臉上閃出一層喜悅,儘管很短暫,黎漢河還是看到了。

  戴冰瑤看了看一旁抹淚的鞏心,見鞏心鼓勵著她,於是就開始講起那些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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