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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3:46:10
作者: 許開禎
黎漢河從北京回來的第三天,中央巡視組結束了對江北的巡視。
有人說,巡視組是因萊蒽商廈大火遇難者家屬發起的群訪事件,突然結束對江北巡視的。這起群體事件持續了三天,最終是因省委葉廣深書記趕往現場,拍著胸脯向家屬表態,省里將再次派出調查組,此場大火不管涉及到誰,都要一查到底,絕不姑息。葉廣深在現場據說都流了淚,他的表態感動了家屬,風波才被平息。也有人說,巡視組突然回去不是因群訪事件,而是黎漢河。
黎漢河一行反映的問題,震驚了高層。高層決定撤回巡視組,重新部署對江北的調查。
反饋會召開前兩天晚上,三江這邊出了件稀奇事。黎漢河都已睡下了,這次去北京,比計劃多留了幾天。不是他想留,而是高層覺得問題重大,且敏感,遂將他留下,又分頭向幾位首長做了匯報。擔任省長後,黎漢河還是第一次這麼密集地見高層領導,感覺從身到心都有點累,所以回來這晚,早早就躺床上了。
電話是李國慶打進來的,說:「三江又出事了,這個高慶源啊,真是讓人不省心。」
一聽是高慶源,黎漢河沒好氣地說:「這種事以後不要半夜打電話來,晚說一天他不會跳河。」
沒想李國慶說:「他會跳,所以我不敢耽擱。」
黎漢河以為是三江紀委書記廖洪明查出了高慶源什麼問題,高慶源驚了,沖李國慶說:「什麼事,講。」
沒想等李國慶講完,壓根不是這事,而是一件十分荒唐十分滑稽但又罪有應得的事,氣得他差點將電話砸掉。
市長高慶源跟女人在賓館鬼混,被人告密給楊麗,老婆楊麗一怒之下帶人去捉姦,結果事情鬧大,公安介入。高慶源跟警察耍二,激怒了警察,索性將他帶回派出所,不放出來。
李國慶請示黎漢河,此事該咋辦?
黎漢河沒好氣地說:「涼辦。」
李國慶在電話那頭噤了半天聲,又道:「不行啊首長,巡視組還在,這事要擴大出去,影響怕是……」
「你還懂影響?懂影響就少跟他老婆來往,搞什麼搞,你是省府秘書長還是楊麗的秘書長?」
一句話嚇得,李國慶再也不敢吱聲。平息一會,黎漢河說:「這事誰也不能干預,既然在警察手裡,那就讓警察按規定去處理。」
高慶源這點亂事黎漢河是沒心思去理的,不作不死,自己寧要作,誰也沒辦法。
黎漢河嘆了一聲,原又上了床。
反饋會這天,高慶源果然沒來。傳進黎漢河耳朵里的是,這次公安認了真,拒不放高慶源出來。跟高慶源鬼混的不是茹娟,舉報人倒很有可能是茹娟。自上次黎漢河在三江給高慶源和茹娟來了那麼一出,高慶源這邊真是提高了警惕,不再跟茹娟來往。淺水灣項目,別人沒拿到地,茹娟的萬邦同樣沒拿到。問題是高慶源不來往行,茹娟這邊卻不行。加上紀委廖洪明他們咬住萬邦不放手,已經查到萬邦不少違法事實。茹娟慌了,天天吵著要見高慶源。高慶源擺出一副要跟茹娟斷絕來往的架勢,茹娟兩次到辦公室找他,他都拒而不見。
茹娟也不是一個善茬,不想見是不是,想撕破臉是不是,好,我讓你撕。於是這夜,茹娟眼見著高慶源跟一個叫盧靜文的女下屬一同進了酒店,馬上打電話給酒店老總,確定二人是去開房,茹娟沒離開,在賓館守了半個小時,這才掏出電話,打給楊麗。
楊麗一聽高慶源又跟女人鬼混,還不是茹娟,還讓茹娟給她打電話,哪能受下這等辱,當即叫上弟弟,就往賓館去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別人描述,黎漢河自己也能想到。後來楊麗弟弟在賓館鬧得太兇,叫盧靜文的女下屬怕吃虧,偷偷報了警。也是巧得很,來的警察中有一人曾經是區公安局治安大隊副隊長,有次高慶源到區上檢查工作,就因這位副隊長疏忽,沒將值勤工作做好,高慶源便責成公安局對其做出嚴肅處理。結果此人的職位丟了,成了一名普通治安警。
誰都有報復的心理,這話一點不假。你很難說自己一直會高高在上,不落在他人手裡。高慶源這次就算落個正中。
黎漢河氣的不是高慶源,而是李國慶,是李國慶跟高慶源老婆楊麗。楊麗一見事兒鬧大,公安不但將人關了不放,而且第一時間報告了上去。這下好,不出一小時,全三江市的人都曉得了。因為眼下正是「八項規定」落實之際,高慶源敢頂風作案,敢在這個關鍵時期跟女下屬開房,市里不能不當回事。王瑞森迅速召集在家常委,開了個短會,大家意見驚人的一致,此事應該立即向省委還有省紀委報告。
這一報告上去,高慶源再想來省城開會,就是笑話了。
更笑話的是楊麗。楊麗突然醒悟過來,明白是上了茹娟一當,做下這等蠢事,後悔莫及。哭哭啼啼來求李國慶,要李國慶無論如何出面善後,把她家高市長給放出來。李國慶不答應,楊麗居然不離開。還是黎漢河出面,狠狠將楊麗訓了一通,楊麗才眼淚汪汪地走了。
「捨不得就把她娶進家,不娶,就讓這女人走得遠遠的!」這是黎漢河罵李國慶的話。
李國慶讓黎漢河罵的,跳樓的心都有。他哪是捨不得啊,這女人就一張狗皮膏藥,愚蠢的狗皮膏藥,黏上真心不好甩。
反饋會沒安排在省委禮堂,就在省委大院五樓大會議廳召開。組長嚴學恭代表巡視組就巡視中發現的問題做了說明。會場氣氛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緊張,甚至有幾分輕鬆。嚴學恭的口氣很鬆,五個問題都是用很普通的語氣說出來的。讓與會者感覺,五個問題都不怎麼嚴重。
但是黎漢河清楚,越是這種語氣,越表明問題的嚴峻性。
嚴學恭指出的第一個問題,就跟他有關係:幹部隊伍帶病提拔,組織部門把關不嚴,未嚴格按選拔程序,個別幹部的任命甚至存在一人說了算。
黎漢河感覺,這個別幹部,就是指江中代市長曹玉林。
第二個問題:工業園區管理不規範,個別項目不適合江北,但因為了完成任務,或為了政績,不加選擇地引進。招商引資不是從江北實際出發,而是從幹部自身利益出發。
第三:土地劃拔和流轉有違規現象,群眾意見比較大。
這點談的尤其輕描淡寫,嚴學恭多一句也沒展開。
第四:領導幹部深入基層少,對基層情況吃的不透,民情民意摸得同樣不透,離中央要求還有很大距離。官僚主義作風依然存在,「八項規定」貫徹不嚴,頂風作案頂風違紀現象依然存在。
黎漢河暗暗想,這一條估計是臨時加進去的,至少後面這句,明顯是指高慶源。心裡同時道,高慶源,你再想出來幾乎就是夢了。就沖巡視組這句話,你所有問題,也都該清查了。
最後一條,嚴學恭才談到商場大火,他是這樣反饋的,安全工作重視不夠,監管不力。火災發生後從上到下處置不力,至今未向社會公布死傷人數,引發更大的社會矛盾。省里要負主要責任。
黎漢河看見,葉廣深的頭低垂了下去,他自己臉上也火辣辣的。
巡視組很快離開江北,省委馬上召開省委擴大會議,就巡視組提出的問題研究如何整改。
這個時候沒人敢馬虎。
官場一個顯著特色,是要緊時候,大家突然全能緊起神,雖然不能保證心往一處想,但從外表看來,大家是往一個方向奔的。
這方向就是火不能燒起來,更不能燒到自己。
黎漢河早早來到會議室。準備開會前,紀委高華生書記去了他辦公室,似乎有事想跟他碰頭,黎漢河藉故要準備會議發言,婉拒了。他知道高華生想跟他談什麼,高慶源。可高慶源的問題現在還有談的必要嗎,黎漢河還是覺得高華生不太成熟,是非輕重都分不清。
跟高華生不同,黎漢河緊著要考慮的是,三河這盤棋怎麼下?不只是高慶源,怕是王瑞森,他也得果斷了。巡視組雖然沒到三江,但帶病提拔四個字,肯定是有特指的。
會議先由廣深書記發火開始。
葉廣深輕易在會上是不發火的,但今天這火,必須發。
這個黎漢河能理解。而且他也需要葉廣深發這場火,巡視組還在江北巡視,就敢目空一切,為所欲為,不光是市長當到頭,其他問題一項也少不了。
果然,葉廣深發完火,直接道:「紀委要迅速介入,對給江北這樣抹黑的領導幹部,絕不能手軟,必須一查到底。」
黎漢河看見,坐在下面的王瑞森在暗暗偷笑,心裡忍不住又悲涼了一聲。都說下面這些幹部賊精,在黎漢河看來,一點都不精。比如此刻的王瑞森,幸災樂禍個什麼啊,難道他就沒能嗅到,高慶源這個插曲,已經殃及到他了?
智商,絕對是智商有問題。
黎漢河厭煩地將目光收回,再也不想多看王瑞森一眼。心裡同時悲嘆,當初怎麼就能看上此人呢,還固執己見,頂著那麼多壓力提拔了他?
看來他也有犯錯的時候啊。
目光無意中又跟華聲書記碰上。高華生似乎從他神情中捕捉點什麼,黎漢河再次扭頭,將高華生的目光避開。
黎漢河有種預感,高華生在江北的時間不會長過一個月。或許很快。他奇怪的是高華生自己竟一點沒有察覺。
可惜啊。
黎漢河正起身子,不敢再分神,這個時候他必須跟葉廣深保持高度一致,這便是他們這個層面理解的政治。
這天的會議一共討論了五個問題,就是巡視組提出的那五項,最後葉廣深講了三點意見。
一是立即成立萊蒽商廈火災調查組,由主管副省長任組長,人大一名副主任任副組長,重新進入江中,徹查火災。
葉廣深沒提安監局長楊運才。這多少讓黎漢河有點意外。本來還想,假如葉廣深繼續讓楊運才帶隊去調查,他要提醒一下。不是反對,是心平氣和地提醒。這場大火,所以現在遲遲沒有結論,最後又讓家屬在江中給巡視組來了那麼一出,跟最初派人有很大的關係。
當斷不斷,麻煩不斷。這點黎漢河是有深刻教訓的。有些事能包庇,有些事堅決不能。但凡涉及到生命安全的事,想要採取遮掩術,玩瞞天過海的遊戲,無異於自己撲火。黎漢河相信,事情弄到這一步,葉廣深一定很後悔。
二是省里立即成立專門調查組,由分管國土與礦山資源的副省長任組長,國土廳長任副組長,對全省各大工業園區土地出讓及相關問題做一次清查,發現問題隨時上報,由省委常委會研究定奪。
葉廣深沒點江中的名,也許是礙於羅浩武在場,畢竟人家也是副省級領導。但此舉顯然是針對江中幾個工業園區。
三是組織部牽頭,對全省貫徹落實八項規定做一次全面檢查,發現問題,現場查處。同時對個別群眾意見大,帶病提拔的幹部,重點監督。發現違紀違規問題,一律嚴查。
宣布完這三項,葉廣深才將話頭轉給黎漢河:「漢河你這邊呢,還有什麼更好的意見?」
黎漢河沒有客氣,今天這會,客氣等於就是心虛。他接過話頭,目光環視了在場各位,清清嗓子,用非常沉重的語調說:「巡視組提出的五大問題,相信大家都已在思考,這些問題為什麼我們沒有發現,或者發現了不敢提出來,不敢正視或解決?我認為根本一條,就是我們低估反腐的形勢,對中央精神領會不夠,八項規定貫徹落實不到位。警鐘啊同志們,反腐已是大勢,無人可攔,也不能攔。腐敗和不作為亂作為,對我們黨威信的損害,對黨在人民群眾中形象的損害,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總書記多次強調,一定要從嚴治黨,黨要管黨,這是新時期對黨提出的新的要求,也是我們黨能長期執政下去的基石。沒這個認識,我們就不配坐在這裡,也不可能領導好全省人民。所以我覺得,今天這個會,不光是針對中央巡視組提出的五大問題,而是要全面檢查我們自己,檢查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我們的思想是否能跟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在反腐倡廉和整頓黨紀純正黨風中,能否有創新,有大舉措,這是對我們每一個人黨性最好的考驗。」
黎漢河一下就將發言的高度提升了起來,他看見,不管是台上還是台下,已有不少人低下頭去,前面還暗暗得意甚至幸災樂禍的王瑞森,臉色也發生了變化。起先那層輕浮和得意沒了,換以沉重的色彩。
這就好,他不是刻意拔高主題,而是有時候,你不拔高,大家真就認識不到。我們總是習慣於觀望,總是將上面的行動當成一股風,認為風頭過了,一切便會照舊。可黎漢河知道,這一次,絕不是刮颳風,中央對江北,那是認了真的,大動靜還在後面。這個時候他要不高調,那他的政治覺悟還有政治敏感性就太差了。
黎漢河不光要高調,更要發威,要搶在中央對江北採取大的舉措前,製造出一種聲勢,搞出一片動靜。
不能等,絕不能等。不管葉廣深他們樂不樂意,情不情願,這一炮,他必須點。
黎漢河甚至堅信,中央查江北,更深的用意並不在江北這裡,江北只是一扇窗、一條河,是打開東山會的一個缺口。對,缺口!
他的感覺騙不了他,分析更不會有錯。可惜葉廣深想不到這點,葉廣深只擔心江北,只擔心他的烏紗。他不能像葉廣深那麼狹隘,他必須要有遠見,要深刻洞悉高層的意圖,並全力配合。
對,查江北就是配合,就是將那支劍插得更深插得更准。
黎漢河興奮了,他無法不興奮。
談及江北本身存在的問題,他道:「光提出問題不行,重要的是怎麼去解決這些問題。而且我們必須主動,不能再讓巡視組二次巡視。所以我覺得,廣深書記提出的三條,非常必要也非常及時。接下來我們就要抓落實。我個人再提兩點要求,一,關於萊蒽商廈火災,必須立即向全社會公開真相,包括火災原因,死傷人數,這些都不能再迴避,更不能抱僥倖心理。除做好遇難者家屬的工作外,更要對安全兩個字,引起高度重視,實打實地來一次安全徹查。而且要查清,這座大廈當初怎麼建在這裡的,消防安全經過嚴格審批了嗎,廣場建商廈,符合城市規劃不,這裡面有沒有其他交易?
講到這,他停頓下來,目光再次掃過台下,掃過前來參會的林默達他們。這是他第一次公開在這樣規格的會議上對商廈發問,台上台下的人都有些吃驚,包括葉廣深,當然也包括台上坐的羅浩武。大家不約而同將目光投他臉上,一個個眼裡閃出驚詫。他這是怎麼了,向來對萊蒽集團抱有禁忌,絕口不談的黎漢河,怎麼在如此規格的會議上突然向萊蒽集團發難,質疑起商廈的合法性來?
未等這些人想明白,黎漢河以非常堅定的聲音說:「如果商廈一開始就是違規批地違規建設,那我們就要問問,江北還有沒有正常的經濟秩序和社會秩序,又是誰在公然破壞這個秩序?」
會場立刻鴉雀無聲。大家全都被黎漢河這話駭住了。黎漢河發現,一直挺胸昂首正義凜然坐主席台右邊的羅浩武,臉色瞬間變黑。頭也無可奈何地垂了下去。因為已有不少人將目光轉移到他身上。
黎漢河沒在這事上多糾纏,凡事點到為止。有些話不是你說多了才有威力,而是你說的恰如其分。
黎漢河接著道:「二,巡視組提出的土地違規問題,我個人建議分兩條腿走。國土查國土的,同時省紀委介入,但凡在土地審批和劃拔中存有違規違紀,不管涉及到什麼人,涉及到哪一層,都不能手軟,不能姑息,一定要問責。」這一次,他將目光看向高華生。
高華生剛才就駭了一駭,此刻聽黎漢河點名讓紀委介入,心更是怦怦亂跳。這是典型的當場要將啊,將他硬往火堆里推。高華生不是不想作為,也不是想縱容腐敗,他也想查,想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可關鍵是,他敢查誰,能查得起誰?
想想江北這些錯綜複雜布得四處都是的網,高華生心裡就冒冷汗。黎漢河說得輕巧,他有背景,有那麼深的根,有他的家庭,還有蕭老在後面挺著他。他呢?如果黎漢河跟他一樣,會這麼理直氣壯會這麼義無反顧嗎?
高華生耳邊突然響出一個聲音,就在前兩天,北京有個職位不低的領導打電話給他,提醒他:「江北情勢很複雜,攪進去的力量很多,高層到底什麼意思,是針對誰,目前很不明朗,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衝動,不能做別人的炮灰。」那人又說,「寧可離開江北,重新找個崗位,也絕不能摻進這場鬥爭中。別人玩得起,你高華生玩不起。」
是啊,他玩不起。高華生悲哀地扭過了頭。
會議最終並沒就此達成一致性意見,制約黎漢河的,不只是一個高華生,更重要的還有羅浩武。羅浩武不表態,等於誰說了也沒用。高華生是耍滑頭,而羅浩武卻分明擺出一個架勢,我倒要看看,你們能將我奈何?
這些黎漢河早就料到,但是黎漢河仍然堅持將態度撂在了那裡。他相信,總有一天,羅浩武會哭的。
這天晚上,已經很晚了,葉廣深打電話請黎漢河過去。
黎漢河起先猶豫著,想找個藉口不去。後來一咬牙,還是去了。兩人在省委那間葉廣深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小會議室,有大約三十分鐘的談話。
葉廣深態度很真誠,黎漢河在會上的慷慨之詞,忽然讓葉廣深明白,這個時候他必須抓住黎漢河,必須跟黎漢河站成一道線。否則,他很有可能提前離開江北。
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一種結局。
是的,他是對黎漢河有意見,此人太過專斷,常常無視他的存在,常常越過省委發號施令。雖然蕭老批評過他,可黎漢河一點也不收斂,根本不把他葉廣深放眼裡。但這是平時,是工作狀態。現在是什麼時候,是特殊時期,或者緊急狀態。高層隨時都有可能對江北班子做出調整,他作為地方大員的使命時刻都會結束。葉廣深忽然有些留戀,覺得在省委書記這個位子上還沒坐夠,內心有很多想法,還沒來及施展,不少藍圖還沒來及描繪。他不能就這麼離開啊。更讓他恐懼的是,一旦離開,他到哪裡去,能不能安全著陸,這都是問題。葉廣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擔心,但有件事,他一直不敢跟別人講,那就是老婆。
老婆盛可敏背著他,做了許多不該做的,甚至……唉,一想這些,葉廣深心裡就疼,有無數個錐子在錐。他把什麼都防範到了,獨獨老婆這個關口,沒把好。起初他是嚴加防範的,為了不讓她攪進不該攪進的麻煩,甚至頂著壓力,將盛可敏弄出國。可他哪裡能想到,他能送出多遠,人家就能將手伸到多遠。
向慧!
葉廣深恨恨地叫了聲這名字,一股無名之火騰就冒出來。是她拉盛可敏下水,是她以各種名義,各種關懷,讓盛可敏鬆懈了神經,最終……當然,一切都怪他,這個時候想將責任推別人身上,不僅不現實而且滑稽。有誰會去這麼想問題呢。省委書記連自己老婆都管不好,還能管得了誰?
葉廣深現在想爭取時間,他跟盛可敏推心置腹談過,將其中利害講了個清楚,相信盛可敏已經有所觸動。接下來,他必須爭取主動,這主動就是讓老婆站出來,如實地向組織交待問題。但老婆這一關不好過啊,她承認自己錯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更害了葉廣深,但讓她站出來檢舉揭發,老婆根本做不到。
不是捨不得那些利益,老婆這時候啥都捨得,只要不進大牢,只要不影響到葉廣深的前程。可她懼怕,就在剛才,老婆悶騰騰地跟他說:「你壓根不知道向慧是誰,後面又站著誰,萊蒽你們根本動不了,黎漢河比你清楚百倍,他在會上高調,不過是想借你之手掀起巨浪,讓你做炮灰。你是書記,出了任何事,你都是第一責任人。」
後面的話葉廣深無所謂,但老婆說的向慧是誰,後面又站著誰,卻深深地嚇著了他。他不是不清楚,他只是不敢信,急著叫黎漢河來,就是想從黎漢河這裡得到確證。
黎漢河這晚也帶著真誠,聯想到之前葉廣深在三河緊急叫停淺水灣,沒讓淺水灣荒唐一幕重演,黎漢河甚至還有幾份感動。他知道,是該跟葉廣深坦誠相對的時候了,這個時候兩人再鬧不團結,拆的,就不是對方的台,而是他們共同的台。
「感謝書記,這次巡視組到江北,給我們都上了生動一課,也讓我們清醒地看到,江北還有不少問題,有些甚至是大問題,必須正視啊。」
葉廣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漢河啊,也謝謝您能理解。江北最大的問題還在江中,漢河您不要有誤解,我指的是現在的江中,不是您過去執政的江中。」
黎漢河說:「書記不用多解釋,我要是連這點都分不清,不配跟你搭班子的。」
「漢河您這麼說,讓我松下一口氣來。今天會上您也看到了,浩武同志還是轉不過彎子來,一提江中,他就不高興,好像我們有意跟他過不去。我們本來就沒那個意思嘛,加上他又把江中治理不好,問題長久地積壓在那裡,越攢越多,越積累越嚴重。積重難返啊,這麼淺顯的道理,浩武同志就是明白不過來。我們得想個法子,得做通浩武同志的工作。」
這是兩人搭班子以來,葉廣深第一次當著黎漢河面談羅浩武。黎漢河感覺葉廣深有別的更深的意思,至少,在向他傳遞一個信息,他跟羅浩武之間,並無什麼交際,對羅浩武,同樣很頭疼。
這信息很重要。黎漢河所以長時間對萊蒽集團保持著警惕,甚至敬畏,除了萊蒽後面那強大的力量外,另一個原因,就是葉廣深。他一直搞不清,葉廣深跟江中,跟羅浩武跟萊蒽,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按他平時的觀察還有分析,葉廣深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遠比他謹慎,不會輕易攪進哪片渾水呢,也不會輕易跟誰結成同盟。葉廣深在官場,有點獨來獨往的意思,一方面是他性格多疑,對誰也存有防範,不會輕易將心窩子掏給別人。這點葉廣深跟他有很大的不同,他是那種愛憎分明,將什麼都寫在臉上,而且敢想也做敢愛敢恨的火炮性格。葉廣深卻像一杯溫水,既不降溫也不升溫,既沒有對手也沒有盟友,跟誰都保持固定距離的人。所以,葉廣深攪進江中風波的可能性極小,幾乎為零。這點從羅浩武對待葉廣深的態度上也能得到驗證。羅浩武是打心底里瞧不起葉廣深的,而且他對葉廣深有一種長久的抵制。羅浩武總覺得各方面都比葉廣深強,坐在省委書記位子上的,不該是葉廣深,應該是他羅浩武。
這點,江北每個人都能感覺到。
但什麼事都有變數,黎漢河就怕這變數。尤其葉廣深妻子盛可敏突然迷戀起古董,跟向慧走得那麼近,黎漢河不能不多想。
好在這晚,葉廣深還是極力地打破兩人之間的堅冰,努力想跟黎漢河交底。既然人家交底,黎漢河也不能一點底都不亮。他道:「江中的事,也怪我,對它感情太深,總覺得自己在那裡灑下過汗水,不希望別人將江中引到另一條路上。可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錯了,江中早不是之前那個江中,浩武同志大手筆啊,他讓江中游離於省委省府之外,成了一個水潑不進針扎不進的獨立王國。如果不是巡視組來,怕是你我現在還蒙在鼓裡。」
他用了省委省府,等於是把自己跟葉廣深站在了一條線上。
「說這些都有些晚,我們都被他坑了,坑了啊。」葉廣深沉痛至極地道。
就這一句,黎漢河便懂,葉廣深已經有把柄在羅浩武手裡了。
怎麼辦,還要不要繼續跟他談下去?黎漢河腦子裡緊急思忖,同時揣摩葉廣深這麼晚叫他來的目的。
半天,葉廣深又道:「漢河啊,江北下一步該怎麼辦,你說了算。這方面你比我經驗豐富,也有膽略。我這人一輩子謹小慎微。越是到這關頭,越邁不開步子。誤了我自己,好說,因為我的優柔寡斷,再讓江北掉隊,這責任就大了。今晚請你來,就是想跟你交交底,你能沖在前頭,就儘量沖吧,別有什麼顧慮。」
「書記您?」
黎漢河突然用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