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4-09-26 13:43:42
作者: 洪放
「兩會」也是一個中國特色,每年都開,從上到下,忙得不亦樂乎。但是,這忙,也是有區別的。
「兩會」到了省級,是五年一次。真正能讓人打起精神的,能讓所有代表委員們為之振奮的,只有一次會議。一次會議,說白了就是換屆會議。既是換屆,官場上還有什麼比這重要?因此,一次會議,歷來也是「兩會」中檔次最高、意義最大、最被人重視的會議。到了二、三、四、五次會議,其實也就是象徵性地通過報告、研究問題、舉手表決了。當然,在屆內有人事變更,那也是得重視的。就是一次會議,也是有所不同的。一般情況下,會議都是八到九天,重頭戲還是選舉。這選舉一般定在最後一天的上午。選舉一結束,就進入閉幕式。這就像變戲法一樣,把最好的東西放在最後面。你得等著,等到眼睛生疼了,他才慢吞吞地把寶貝拿出來。閃一下,就又收回去了。如果你一開始就亮出傢伙,以後的事情誰還有興趣?
江南省「兩會」開到第七天,政協換屆按照省委的布置,順利完成。下午,政協會議舉行了閉幕式。第二天上午,人代會選舉在江南會館舉行。程一路因為早晨辦公廳那邊有點事,趕到會場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一坐下,徐成就說:「我有點擔心……」
「擔心?怎麼了?」程一路問。
徐成欲言又止,程一路道:「有什麼事就說嘛,怎麼一下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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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成側過頭來,輕聲地貼著程一路的耳朵,說:「我怕出事。早晨我聽說,南州有些代表準備在選舉時,畫上齊鳴的票。」
「這不會吧?」程一路驚道,「要是這樣,怎麼昨天聯名提名時不說?要是真在選票上畫了,事情不好辦。雖然不影響大局,但是,齊鳴會下不了台的。」
「我也是這樣想。在準備畫的人當中,大部分都是跟齊鳴同志走得較近的人。這樣做,其實是害了他。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畢竟他們只是想法,沒有實施。」
「是啊,這事難辦。齊鳴同志知道嗎?」
「不清楚。」
「我覺得最好還是跟齊鳴同志說說,請他給其中主要的幾個人打個招呼。」程一路望著徐成。徐成說:「這也好,我就給齊鳴同志發簡訊,請他稍微出來下,我有急事。」
徐成到了後台,齊鳴馬上也到了。徐成把情況簡單地說了,齊鳴顯然也沒料到這一招,顯得有點生氣。徐成說:「生氣也不能解決問題。當務之急,是要讓他們停止這種想法,打消這種念頭。不然……」
齊鳴來回走了一圈,告訴徐成:「你下去吧,我立即給他們發簡訊。這幫人怎麼了?昏了,亂來嘛!」
徐成回到座位上,大會已經進入了選舉程序。主持人正在宣讀選舉辦法。徐成就聽見邊上有人的手機發出了簡訊的提示音。他側耳再聽,還有幾個人的手機也在響。他知道這是齊鳴在給他們發指令了,就悄悄對程一路笑笑,「看來,齊鳴同志心裡也是有數的啊!」
選票發下來後,會場裡一下子靜了。最先動筆的,必定是那些最基層的群眾代表。除了主席團事先的暗示性提示的人選外,基本上按順序來畫圈。這畫圈也是有講究的,有一個笑話,說某地有個領導人,姓蹇。這個姓,不僅難認,而且筆畫繁雜。但這人工作挺能幹,上級也器重。可是參加了兩三次選舉,都名落孫山。上級也覺得奇怪,他自己也覺得蹊蹺。有一天,他獨坐辦公室中,恍然大悟。是姓出了問題,太繁雜了。一直排在最末一位,誰會畫你的圈?這人很快就到公安機關,把姓改了,隨母姓王。結果當然是一派大好,不久後,就順利當選。當然這可能是酒後段子,但也反映了選舉中的一點點微妙。
群眾代表,也就是最基層的代表們畫好了圈,幹部代表們才開始畫圈。幹部代表們都是拿了選票,反反覆覆地看,好像要將選票看穿似的。看到一定的時候,大腦里其實已經很明朗了,便拿起筆,一個勁兒地畫。先畫自己認可了的,再畫筆畫簡單的。畫完便小心地對摺起來,然後顧左右而會心地一笑。等到投票時,群眾代表都是一閃而過;而幹部代表們卻懂得規矩,慢慢地以正面形象開始投票。投票時面帶微笑,向著鏡頭,整個過程一定要莊嚴。投完票,便只好等。計票,是要一段時間的。這一段時間,雖然不太長,但也不能離開,於是便成了代表們互相說說話的好機會了。
徐成投完票後,便和程一路一道,出了會館的大門,在門外的台階上站著。不一會兒,就有幾個南州的代表,像找到了親人似的,也歸攏來了。
程一路對這些代表,也都認識。這裡面,一半是幹部,還有兩個是企業家,一個是教師。這兩個企業家,又分別是湖東和桐山的。其中一個,去年還曾找過程一路,請求程書記給銀行部門說個話,給一點資金支持。程一路了解了下情況,便給工行的汪行長打了電話,解決了兩百萬的貸款。這人後來到程一路辦公室,送了張卡。具體數字,程一路不清楚。因為他根本沒看,只交給馬洪濤,一併支持望春小學了。
這人朝程一路看看,說:「程書記,您到省里了。以後還得多給我們長江實業支持支持啊!」
程一路記起來了,是長江實業,這人應該姓黃。
「今年上半年的業績怎麼樣哪?」程一路問。
「還行。不過,真多虧了程書記去年給解決的資金。因為有了那筆資金,我們新上了一個項目。目前國內市場正看好。因此,我們還要感謝程書記啊!」黃總道,「有空的時候,我們一定請程書記回桐山視察視察!徐主任,是吧?」
徐成滿肚子的心思,聽見黃總一問,也不知說什麼,就嗯了聲。他是在等著選舉結果,他希望在宣布得票數時,不會出現齊鳴的名字。主席團開了十幾次預備會了,不就是一個目的:全面完全正確地貫徹大會精神和省委要求。南州如果出現了在選票上不斷有齊鳴的名字,那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大會精神和省委要求的背離。作為人大常務副主任,是無法推脫責任的。何況,從私下裡來說,齊鳴現在應該是聲音越小越好。大了,對他自己不利。假如換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出現在選票上,那是正常;而齊鳴是臨時被換下來的副省長候選人,再出現在選票上,那就十分地不正常了。
正說著話,齊鳴過來了。
程一路笑著問:「齊鳴同志今天更清爽了嘛,啊!」
「是啊,無事一身輕哪!能不清爽?」齊鳴這話答得巧妙,程一路一笑,「有事與沒事,其實都是一樣。清爽關鍵是心哪!」
徐成望了眼齊鳴,嘴唇動了動,卻沒開口。
黃總上來道:「齊書記,我們真應該投你一票。不是說您是候選人嗎?怎麼……」
齊鳴把頭扭到了一邊,只跟程一路說話。徐成趕緊示意黃總別問了,黃總卻沒明白,又道:「齊書記,我剛才可還是寫了你的名字。我是代表,我有這個權利。」
徐成馬上岔開了話,「選舉過後,就不要再議論了。」
齊鳴臉上發黑,程一路拍了下他的肩膀,拉他到邊上,「齊鳴同志啊,他們選你,也是正常。反正也選舉過了,改不了的事實,就別改了。代表嘛,有代表的權利!」
「那是啊!不過,一路啊,這幾天我天天開完會就回家,一個人靜靜地想想,也想通了。人生苦短,這些算得了什麼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是吧?一想通了,心情也豁達了。說真話,我真的不太在乎了。有時甚至想,連這市委書記也不幹了,又怕別人說我不服從組織安排。」齊鳴嘆了口氣,「就像木偶啊,再不情願,也得照樣供著。」
程一路也嘆了口氣,但沒有說話。齊鳴望著在會場外,來來回回走動的人群,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天。太陽正烈,但是會館這邊,卻有一股子幽靜。這一刻,程一路突然有一種感覺:人有時候會在一瞬間游離於現實之外的。雖然身邊不斷地有人走過,但對於自己來說,已經隱去了。這一刻,變得混沌,變得虛無,變得玄幻,甚至變得超然和出塵了。
「該進去了。」齊鳴說完,就進了會館,他還要去參加主席團的會議。程一路正想也進去,手機響了。接起來,竟然是岳琪。
「程大秘書長,忙吧?」岳琪笑著,聲音很灑脫。
「啊啊,岳司長,正在開『兩會』啊。」程一路問,「怎麼想到了我?不至於是一個人在喝茶吧?」
「正是。喝茶。不過,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另一個你也認識,知道是誰嗎?」
「想不起來。」
「葉茜葉總。」
「啊,是她。問她好。」程一路記起葉茜送他的花,特別是那百合,純白,清正,讓人心生溫暖。
「我們只是一起喝茶,就聊到了你。打擾了。你開會吧。下次來北京,一定好好請你喝茶!」岳琪說著,又道,「葉茜要和你說話。」
「程秘書長哪,不好意思,打擾了。江南省在開『兩會』,我知道。我也只是一說,不想岳琪姐姐就上心了。」葉茜特地將「上心」兩個字說得重重的,程一路就聽見岳琪在那邊說:「別瞎說,小丫頭。」
掛了電話,裡面的會議也正式開始了。
正如一般的會議一樣,選舉結果完全執行了省委的意圖和大會的安排,而且,充分體現了民主。除了候選人之外,還有很多同志,得到了數量不等的選票。在副省長選舉中,南州市委書記齊鳴,得到了十二票。雖然票數少,但是,這十二票卻別有意義。一來,齊鳴是臨時被換了下來的原候選人;二來,齊鳴的確有些問題,組織上正在調查。這樣的情況下,齊鳴仍然得了十二票,就不同於一般的十二票了。在宣布完得票結果後,程一路在底下看見,齊鳴悄悄地離開了主席台,從邊門走出去了。
掌聲之中,議論也開始了。
程一路聽得很清楚,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議論齊鳴。現在的政策環境是透明的,就是省委有什麼事,想做到徹底保密也不太可能。何況齊鳴當初作為候選人,也是經過層層推舉出來的。後來拉下來了,領導層知道,一般的代表卻不知道。這選舉結果一出來,齊鳴居然又得了十二票,就像一塊傷疤,生生地又被揭開了。齊鳴疼,代表們卻有了談資,當然也有了更多的猜測和更多的揣摩。
程一路本來也想出去走走,但想了想還是沒動。這個時候出去,碰見的人都只有一個聲音,「哈哈,很好,很好!」然後問問新當選的副省長、副主任的有關情況。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官場,好奇心更重。這更重的好奇心後面,其實隱藏著一種窺視官場的快樂與滿足。
徐成出去轉了下,很快回來了。程一路問:「沒見齊鳴同志吧?」
「情緒不太好。其實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有……」徐成道,「也是,誰還畫了這十二票呢?真是……唉!」
王進也在邊上插了句話,「這都是有意識地陷害齊鳴同志。」
「王市長話可不能這麼說,代表選他,是對他的信任,怎麼能說……」程一路笑著,「再怎麼說,也是希望他能當選嘛!是吧?」
「這……」王進嗯了聲。
大會閉幕式隨即舉行。會議結束後,大部分代表都回到駐地,有的開始打道回府了。出來七八天,誰都急。有的代表團,已經將車子直接開到了會館,代表們一出來,就上車開路。南州因為離省城近,因此,代表們要吃了晚飯後再回家,免得回去後又麻煩。程一路沒有跟代表們的車子一道回賓館,而是坐著自己的車子直接回到了辦公廳。在走廊上,碰見來琴。
來琴說:「程秘書長,我要找你。」
「啊。」
「是這樣,天熱了,每年辦公廳都要給職工們搞一些防暑降溫的東西,有西瓜,也有其他食品,反正也都是叫底下有些縣送的。今年還搞不搞?這個事,必須由你來定。」來琴說話很快,聽得出是個作風潑辣的女人。
程一路問道:「每年大概多少?我是指折合成資金。」
「大概二十來萬吧?西瓜和食品大概五萬,其餘的每人再發個七八百塊錢。」
「這……我知道了。」程一路說著,就往自己的辦公室走。來琴跟著追了句:「怎麼定呢?如果繼續搞,我就吩咐下去。」
「暫時別搞吧,等兩天。」程一路進了門,電話正響起來,一接,是劉卓照。
程一路問:「怎麼?閒下來了?」
「是啊,閒了。我告訴你件事,曉玉給我打電話,說她中秋前後就回南州了。這回是徹底回來,不再走了。」劉卓照的聲音里,竟然有幾分喜悅。
程一路心裡想:這個劉卓照,唉!嘴上卻道:「那好啊,我正忙,再說吧。」
來琴還站在那兒,程一路看了她一眼,補了句:「今年不再搞西瓜什麼的了,更不能向底下縣要這些東西。每個人就發五百塊錢做防暑降溫費吧。」
「就這……」來琴還是把話咽了,說,「那好,就按程秘書長的意見辦。」
向底下縣要西瓜,這像什麼話?來琴走後,程一路搖了搖頭。一斤西瓜才多少錢?值得向底下要嗎?而且,底下縣的書記縣長又不是種西瓜的,他們的西瓜也是買來的,不過是讓他們花錢,辦公廳消費罷了。這影響多不好,雖然是小事,可是它關乎形象、關乎大家對省委辦公廳的認識。
晚上,任懷航做東,招待齊鳴和王浩,也請了程一路副秘書長。任懷航是昨天就提前預定好了的,程一路到達大富豪時,其他三個人都到了。另外還有文化廳的胡廳長,省委宣傳部的兩位處長。
胡廳長以前也在南州掛職過,對南州老街的拆遷,他一直很有想法,現在,一見了程一路,就道:「一路秘書長到了省里,雖然現在是領導了,可是我還是對你有想法啊!」
「我知道。胡廳長的想法一直在心裡嘛。等會兒多陪你兩杯。」程一路向著任懷航道,「其實,責任在他嘛!」
齊鳴一直坐在沙發上,臉色也不太好看。大家當然都清楚他臉色不好看的原因,誰都不願意挑明,也不能挑明。王浩正在手機上發簡訊,看來他對操作還不太熟悉。程一路問:「是換了新手機吧?」
「是啊,下午剛換的。原來的壞了。」王浩說著,將手機舉著,讓程一路看了看。這手機超薄,一看就很高檔。程一路說:「還挺有型的嘛!」
「哪裡?」王浩也懂得「有型」是什麼意思,官場雖然語言自成體系,但兼容並包的能力還是很強的。有一個階段,大家見了面,一喝酒,就喜歡說「忽悠」。最近,又改了,叫「有型」。這就像用手機一樣,有幾年,領導幹部們以玩手機為快樂,手機天天換,開會時,手機也都放在桌子上,明明白白地擺著,高低之分一下子看出來了。市場最先進的手機,總是能在最高級的領導們手中及時出現。用句時髦的話,就是「領導幹部總是及時地掌控著市場」。可是這三四年,手機再也沒人玩了。再好的手機,和再一般的手機,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放在一起,沒人說三道四。手機不再是身份的標誌,而早些年淘汰不用的手錶,又重新紅火起來。縣長們戴的表,可能是三萬、五萬的。再上面的,可能就是八萬、十萬的了。有人戲稱手機、手錶等,叫「官場標誌性產品」,不僅僅有意思,其實也許還體現了官場的不斷開拓吧!
菜上來後,任懷航招呼大家坐上來。程一路和齊鳴坐在任懷航的兩邊,王浩坐在程一路的邊上。任懷航問齊鳴:「要喝一點吧?今天可是輕鬆了。」
「喝!今天晚上要好好地喝一下。」齊鳴道。
程一路聽著沒有做聲,他知道齊鳴的心思。任懷航就要了三瓶茅台。上來後,任懷航說:「今天晚上我們好好地喝上一杯,不醉不休。」
「這又何必呢?」程一路道,「喝好為止。酒多心愁啊!」
程一路這話其實是說給齊鳴聽的,齊鳴也沒吱聲。任懷航就讓服務生給每人先倒了半斤一大杯,然後端著杯子說:「來,我們先喝一點。」
大家都端起杯子,程一路只是象徵性地喝了一小口,一抬頭,齊鳴正咕嚕咕嚕地將一大杯全喝了。任懷航也呆了。齊鳴喝完,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任懷航道:「怎麼能這么喝呢?怎麼能……老齊啊,這不行哪!」
齊鳴眯著眼,望著大家,卻不說話。程一路道:「也是,幹嘛這么喝呢?酒要品,你這是有情緒了。」
「我就是有情緒!」齊鳴突然一笑,「我不能有情緒嗎?」
王浩馬上道:「誰都能有情緒。可是今天是懷航部長做東,這就太……」
任懷航笑道:「沒事。這樣才說明大家不外嘛!是吧,來,慢一點,慢慢喝!老齊也吃點菜,等會兒我們再喝!」
程一路聽見齊鳴嘆了口氣,也沒說話。大家繼續喝酒。可是因為齊鳴剛才那一下子,氣氛就不一樣了。雖然王浩一直說著話,可是還是顯得沉悶。程一路甚至感到了一點壓抑。正想著,任懷航往程一路邊上側了側,說:「一路啊,我聽說蔣……在外面得癌症了。」
「蔣……」程一路馬上意識到任懷航指的是南日集團的老總蔣和川,這個人在挪用了大量公款後跑出國了。在出國前,蔣和川跟任懷航的關係一直是很鐵的,任懷航關心和關注他,也是情理之中。
不過,任懷航的關心和關注,其實是源於一種內心的恐懼。大概在所有人中,最不希望蔣和川回國的就是任懷航了。現在,蔣和川得了癌症,對任懷航來說,也許就是一種解脫。他用不著再擔心了,用不著像一隻兔子一樣,生怕別人給踩著了尾巴。
……酒還在喝,齊鳴卻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