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2024-09-26 13:43:39 作者: 洪放

  人代會開幕前兩天,齊鳴回省城時,找程一路和幾個朋友吃飯。

  地點在大富豪,總共四個人,齊鳴,程一路,省委組織部副部長鄒學農,省政府的副秘書長徐德。

  程一路本來不想參加這個小範圍的活動的,但是,齊鳴給他打電話時,特地捎了句:「這可是幾個朋友的聚會,沒別的目的的。」這話一說,程一路就不好再推辭了。再推辭,既顯得不近人情,更顯得程一路是在有意識地與齊鳴拉開距離。這種感覺十分不好,雖然紀委查出了一些問題,但是沒有最後定性之前,都只是「可能」。下面的變數還很多,在這很多變數沒有到來之前,齊鳴仍然是齊鳴,南州市委書記,程一路的同事、上級和朋友。越是這個時候,倒是越應該顯得親近些。

  果然,程一路一進包廂,就見齊鳴正和鄒學農有說有笑地談著話。程一路道:「好清閒!早知道我就早過來了。」

  「哈哈,是吧!難得吧?」齊鳴站起來,「晚上回來,一個人就臨時想著請大家了。我們幾個一塊,也好久沒有過了。」

  鄒學農說:「是啊,一路到省委來以後,見倒是經常見,可真還沒在一塊兒吃過飯。有兩個月了吧?」

  「是有了。學農部長忙嘛,我是請不著你啊!」程一路笑著坐下來。徐德進來了,一看,也哈哈一笑,「一路秘書長能過來,還真是不容易呢。我還想著,哪天要專門請一回一路秘書長。」

  

  「專門請我?有什麼喜事吧?」程一路問。

  「一路同志到省委當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這還不是喜事?就為這,政府辦公廳這邊也得有所動作。」徐德平時話並不多,但在小範圍里,看來話也不算太少。

  四個人都笑,鄒學農說:「這樣的請客可不能忘記了我。」徐德說:「當然,在座的都在,當然,也還順帶請了大家的『小蜜』。」

  坐下後,服務員開始上菜,齊鳴建議喝點干紅,大家也都同意。徐德說:「領導幹部的胃早就交給黨了,為了黨,我們也得注意點保養。」

  程一路倒想起上次葉茜說的話,以及她送來的生日祝賀和鮮花。前幾天,她還打過電話,只是禮節性地問了問。程一路感到這個女人其實是很不簡單的。她能把事情做得讓所有人滿意,而且,她能為了目的,適時地改變自己。

  想穿了,這樣的女人,程一路欣賞,但不喜歡。

  齊鳴舉著杯子,開口道:「大家都知道,最近有人在查我。我的心情也很不好。煩得很哪!不過,查查也是好事嘛。事情越查越明,不查怎麼能證明我呢。各位是吧?」

  「當然是。」徐德應道。

  程一路和鄒學農只是笑,四個人喝了第一口。鄒學農皺著眉頭問齊鳴:「我說齊鳴同志啊,當初你就不應該到南州去。那地方多複雜?一路,是吧?後來更不該搞什麼南線工程。路鋪起了,位子就沒了,這話早就被說了多少遍。陷進去了吧?」

  「那是組織上的安排,我能不去?學農啊,一個人還真能拗得過組織?拗不過嘛!至於南線,一路清楚,也是為著南州的發展而建設的。我們不能因為曾經有人栽在這上面,就因噎廢食了啊!」齊鳴說著,望了眼程一路。

  程一路便道:「齊鳴同志說得有道理。當初搞南線,就是為了南州經濟發展的。就是現在,也還是這樣。我一直想一個問題:我們的官員,可以百分之百地說,都是有理想主義情懷的。沒有誰願意當個不好的官,也沒有誰願意去違反紀律。但是,就像遊戲,有些規則的誘惑,讓一些人沒有守住。所以……」

  「這個我完全贊成。我過去在縣裡的時候,曾經有一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很年輕,是全縣最年輕的,也是我著力培養的。但是上任兩年不到,出事了。出事後,我問他為什麼就出事了,他說了一段話,與剛才一路秘書長說的很相近。他說他剛當黨委書記,確實想著要給老百姓辦點實事,做點好事,要清正廉潔,要成為人民的公僕。但是,上任不久,他就發現,這樣很難。大家都規則了,你的壓力就大,阻力就多。漸漸地,他開始稍稍放鬆了些。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啊!不就出事了?」徐德說完,齊鳴哼了聲,這話顯然不太讓他高興。仿佛齊鳴已經出事了似的,讓人感到壓抑。

  一瞬間。桌子上沉默了。

  程一路拿著手機,出門去了。其實並沒有電話,他只是想避開這尷尬的一瞬間,再回來時,齊鳴已經和鄒學農在談另外的問題了。

  徐德這就過來問程一路:「聽說省城的地鐵工程,將由一路秘書長負責,是吧?」

  「不會吧。」程一路雖然上次聽黃總他們說過,但因為最近忙,也一直沒問。現在,徐德說了,難道這事真是有眉目?

  「我可是聽領導們說的。這個工程由劉凱副書記主抓,由你具體負責,人代會後就要開始了。怎麼?一路秘書長還不清楚?不會吧?是迴避吧?」徐德說著,與程一路碰了下杯子,程一路道:「我真的不知道。何況這事一向是由政府那邊負責的。所以這事不可信。」

  「早就聽說一路秘書長謹慎,果然啊!」徐德道。

  齊鳴也停了與鄒學農的話頭,向程一路道:「徐德說的不錯。我在底下都聽說了。這說明省委對一路同志的重視啊!」

  「哪裡,哪裡?這只是……哈哈,不說這個,喝酒。」程一路岔開了。

  酒喝得差不多時,齊鳴又共同地敬了三個人一杯。因為有了點酒意,話也放開了,「有些人就是找事,在省里找了,又到南州找。我看……」

  「你是說莫天白吧?」徐德問。

  鄒學農瞟了徐德一眼,程一路卻只低著頭。齊鳴道:「是吧,連你也知道?」

  「莫天白以前在省紀委的時候,我同他打過交道。這人較真,而且不是一般的較真,是十足的較真。」徐德說完,齊鳴嘆了口氣,「唉!」

  鄒學農又瞟了眼徐德,徐德似乎也有些尷尬,低頭吃了口菜,又端著杯子道:「來喝酒吧!齊書記今天晚上可是請大家喝酒的。」

  齊鳴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落了下來,草草地喝完了酒,大家各自散去。程一路臨走時,齊鳴請他停一下。程一路知道齊鳴的心思,就輕聲道:「有些事情,出來了就是出來了,不要再想。關鍵是怎麼解決。我想齊鳴同志是清楚這點的。到目前為止,沒有更新的動態。至少我沒有聽見。」

  「我是怕……一路啊,跟你說老實話,我剛剛從北京回來,那邊也給我說了點話。但是,衛東同志沒有表態,只說會考慮的。不知……一路同志能不能給我在衛東書記面前……」

  「這個……可能不太容易。衛東書記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我儘量注意著吧。」

  「那好,有什麼情況及時地給我吱一聲。謝謝了。」齊鳴說著拍了拍程一路的肩膀,又道,「最近我正在考慮,讓洪濤同志到建設局去。一路同志覺得怎麼樣啊?」

  程一路笑了下,「這是南州市委的事,我已經離開了,就不發表意見了吧。」

  齊鳴也笑笑。兩個人分手後,程一路讓小唐送了他一段,便自己下車了,然後一個人沿著人民路走。街上人很多,晚上看得出來他們的悠閒了。白天,程一路是一個公眾性的人物,不斷地出現在會場上,或者出現在調研的人群中。但是,到了晚上,面對這些平平常常的人們,程一路如同一滴水,回歸到了本色之中。這本色其實就是大海,一滴水回到了大海,才是最大的自在。

  幾乎沒有人認得出他,他慢慢地走,間或還停下腳步,朝商店裡看看。在一家男裝店,他瞥了眼,就看見一件深黑色的襯衣。這顏色他喜歡,顯得老成持重。於是,他進了店,並很快買下來了。拎著衣服,他才想起,他這一生走過來,好像從來都不曾自己給自己買過衣服。在部隊時,是發的軍裝;後來,是張曉玉;再後來,是簡韻;加上各種會議上發的衣服,足夠他穿的了。給自己買衣服,這還真是第一次呢。

  回到房間,程一路剛剛坐下,電話就來了,是王浩。

  王浩說:「我就在江南大廈的下邊,不知程秘書長可在房間裡?如果方便的話,我想上去坐坐。」

  程一路嗯了聲,道:「我正有點事,不太方便。王市長,改日我再拜訪你吧。」

  「啊……那也好。也好!」王浩掛了電話,程一路卻在想:也許王浩是一直看著他進了大廈的。可是,在這個時候,如果見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王浩解釋。而王浩需要的,其實就是西江房地產開發中的問題,特別是對問題的處理。

  在研究南州「南線門」的省委常委會上,劉凱副書記也提到了西江的事情。但卞衛東書記沒有說話,事情就冷了。這結果,其實不需要程一路來說,早就有人告訴給王浩了。王浩來見程一路,不過是想探得更實在些,想弄得更明白些而已。

  如果他真的看見了自己進大廈?那……

  程一路起身燒了壺水,泡了杯茶,然後給王浩打電話,說:「剛才我其實在房間,只是有人來了,說話不方便。王市長要是沒走遠,就過來喝杯茶吧?」

  王浩說:「行,我馬上就到。」

  十分鐘後,王浩到了。一進屋,王浩就笑著說:「一路秘書長忙哪!我可是在底下等了半小時了。看見你上樓,卻又被人占了先了。」

  「哪裡?只是有個熟人。坐吧,近來西江還好吧?」程一路邊遞過茶邊問。

  「還行!上次在電話里,我態度有點……不好意思啊。我們老同事了,我就不說了。今天我來呢,其實是想說:在塑料廠的置換中,我們財政是從中多拿了些。而且拿的是體外循環。看起來是四十萬,加上財政硬拿的,也是八十萬。」

  「啊,情況複雜嘛!哈,不說這個。晚上我也是剛跟齊鳴同志在一塊吃飯,他心情不好,你也知道吧?」程一路把脖子扭了扭,他感到頸椎有點不舒服了。

  王浩道:「我當然知道。一個副省長好端端地丟了,能有好心情?」

  「也是。齊鳴同志對此是很寄予希望的。哪知道……」

  正說著,王浩的電話響了。王浩接了,剛說幾句,就聽道:「我正在程一路程秘書長這兒呢。怎麼?杜總有雅興?那你直接給一路秘書長匯報吧。」說著,就遞過手機。程一路接了,對方說:「程秘書長哪,我是杜麗啊!不記得了吧?您現在可是省領導了。」

  「當然記得。杜總嘛,我怎麼會不記得?」程一路哈哈一笑,說,「杜總路子廣哪,又到西江了?」

  杜麗也笑著,「南州不要我了,不就跑到西江了?一路秘書長如果願意,我馬上過去,請秘書長喝茶。」

  「這……還是算了吧,時間也不早了。另外我明天早晨還有個會。謝謝杜總了。」

  杜麗又一笑,「程秘書長真會說話,拒絕了人家,還謝謝人家。那好,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聊,待下次再說。下次,程秘書長可一定得給面子啊!」

  「好,好,行!」程一路應道。

  放下電話,王浩說:「杜總的那一位,當然一路秘書長是清楚的,這次也為杜總的事發火了,據說找了衛東書記。這都怪我,關鍵也還是財政太困難了啊,不然……」

  「這個我理解。西江在江南省的財政收入上,是算比較差的。不過,這方法可是欠妥的啊。」

  「那我知道。」王浩道,「好在程秘書長一直關照,謝謝了啊!」

  程一路搖搖頭,說:「我們之間還說什麼謝?彼此彼此吧。」

  王浩又喝了幾口茶,問了下南州以前的有些同志的情況,然後就說時間不早了,不打擾一路秘書長休息了,起身要走。臨走時,拿出張卡,邊遞給程一路邊說:「這可不是別的,這是大百貨的購物卡。你放心地用,這是我個人的。」

  「這就更不能收了,王市長,還是……」程一路沒有接卡。

  王浩有點生氣了,「一路啊,就當我是老哥哥,也不行嗎?沒什麼的,不放心下次還我好了。」說著就轉身,把卡放在茶几上。

  程一路也就沒再拉扯,送王浩到了電梯口,道了再見,回房來看這張卡,的確是大百貨的購物卡,但上面沒寫數額。程一路將它放在書房裡,然後打了個電話回南州。荷花正好在,接了電話。程一路問家裡一切都還好吧,還有些夏天穿的衣服,上次沒帶來,讓她給收拾好了,下次回南州時再帶來。

  荷花說:「早收拾好了,昨天我還和二扣子說,叔一個人在省城,沒衣服穿不知怎麼辦?要不,就讓二扣子跑一趟,把衣服給送過去?」

  「這就不用了,我過幾天會回南州的。」程一路告訴她,請她把家裡原來有的簡韻的衣服也全部清理出來。荷花問是不是也要帶到省城,程一路告訴她,是要帶到省城。不過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那衣服是要寄給在北京的她的。

  「難怪。」荷花在電話里笑了聲,「難怪我嬸嬸打電話來,問這問那。要是真的叔跟嬸嬸又好了,那多……」

  「好了,就這樣了。」程一路掛了電話,張曉玉怎麼知道他跟簡韻?一定是劉卓照說出去的。劉卓照這人一直存著個心眼,就是想把他們倆再捏合到一塊。

  真的能破鏡重圓嗎?

  有了裂痕,真的能再一次彌合嗎?

  程一路想著心疼,頭也有些迷糊了,就趕緊洗了上床。他怕再不好好休息,又會像上次一樣暈過去……

  江南省人代會,臨陣換將,為著一個副省長的候選人,著實讓省委的頭頭腦腦們傷了不少腦筋。齊鳴既然初步查出了有可能有問題,那就不能再上。再上,假使下一步查出更大的問題,豈不是「帶病上崗」?這可是要負責任的。而這個責任,誰來負?誰都不會願意負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取消齊鳴的副省長候選人資格。好在齊鳴這次一反常態,被取消資格後,也沒找省委的主要領導。甚至,程一路從齊鳴最近的心態中,似乎可以看出,他還為此有些慶幸。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心理:同情弱者。齊鳴因為被取消了副省長候選人的資格,也就成了一個「弱者」。弱者是向來被同情被理解的,因此,外界很多人在猜測齊鳴的問題時,不太往經濟問題這個方向想了,而是揣摩著這又是一場政治上的爭鬥。結果,齊鳴輸了。輸了,便失去了資格。一個政治上的弱者,其他的方面也許就會被人們的同情所寬宥。

  程一路上午先到辦公室去了一趟,有些文件是必須早晨來處理的。何況兩會今天上午才正式報到。下午,他要陪著省委的有關領導,到兩會代表和委員駐地進行慰問。然後晚上還有一個代表團的會議。

  代替齊鳴成為副省長候選人的,是省農委的主任高思和。這個人已經五十多了,這次本來是毫無指望,卻不料憑空里撿了塊餡餅。當然,這塊餡餅並不是這次人代會上就能吃到的。他只是一個配角。不像齊鳴,本來就是呼聲最高的種子選手。但是,做了一次候選人,下一步的安排就不一樣了。按照官場慣例,農委主任最後基本上都是到人大任各委員會的主任,而高思和,就因為這一選舉,也許明年,遲一點後年,就會在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那邊占上一個位子了。這對於他來說,何樂而不為?

  十一點,程一路到南州代表團報到,他的代表資格還是在南州市。徐成一見程一路,笑道:「一路秘書長親自過來,是指導南州代表團的工作啊!」

  「那可不是。我現在是南州代表團的一名普通代表。從現在起,我受徐主任的領導。也算是歸隊了。」程一路同其他的人都一一地打了招呼,碰見朱瀟凌,問最近怎麼樣,朱瀟凌說:「能怎麼樣?在南州,我現在可是受批判的對象了。以前程書記在,還好一點,現在……不過也沒事,我干我的。發展經濟才是硬道理。」

  「這不就對了,早應該這麼想。人生幾十年,當官能有幾年?做點事,會有人記著的。」程一路同朱瀟凌一道到房間裡。朱瀟凌關上門,說:「南州現在突然一下子平靜了。這次也怪,齊鳴候選人弄丟了,反倒像撿了個寶貝似的。怪了!」

  「那不是怪了,而是服從組織安排。這才是黨性的表現嘛!」

  「我說程書記啊,你就是太寬容。不然怎麼……」朱瀟凌這後半句話沒說,但程一路知道,他後面應該說的是:「不然怎麼沒當上市長呢?」

  程一路一笑,「瀟凌啊,我現在是很想通了些。有時候啊,身在江湖,也得心向塵外啊!其實不是我寬容,而是組織的安排,我們都得服從啦。是吧?」

  朱瀟凌不說了,過了會兒才問:「程書記,啊,不,程秘書長,省里對齊書記的事,就這麼……」

  「這個我也不清楚。省紀委也沒給省委最後的調查結論。」程一路換了話題,問了問其他幾個縣的情況,特別是仁義縣。他一直急著,想解決仁義的礦山問題。前幾天,他已經約了山西的東方礦業集團的老總,讓他這一兩天過來,利用人代會的機會,同仁義縣委書記喬亦晨好好地溝通溝通。如果能切實解決仁義的礦山問題,仁義的下一步就會有希望了。而在仁義任職的幹部,也不至於老是擔心頭上懸著的礦山這把「雙刃劍」了。

  「程書記好。」正想著,喬亦晨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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