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09-26 13:43:27
作者: 洪放
簡韻回來了。
雖然才出去四個多月,但是,簡韻的身上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程一路一看見她時,就突然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陌生感。甚至,他覺得從前那個送他《瓦爾登湖》的簡韻,已經不再存在了。代替她的,是一個全新的開放式的時尚女子簡韻了。
程一路住在省委辦公廳自家的賓館江南大廈里。這是一個套間,裡面是臥室,外面是會客室,旁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是遊樂室,現在被改造成了書房。程一路喜歡安靜,所以這房子知道的人並不多。到目前為止,除了劉卓照來江城辦事到這兒來坐過外,還沒有其他人踏足過。
簡韻一進門,就笑了,說:「哈,布置得像個閨房,清爽著呢。」
程一路笑笑,看了看簡韻。雖然時尚,人卻瘦了。臉上的皮膚,大概是用化妝品的緣故,近距離看有些發暗。簡韻見程一路看她,就用手勾住程一路的脖子,道:「變漂亮了吧?沒想到?看你這樣子,一點兒也不想我。」
程一路沒有說話,只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部。
簡韻親了一下程一路的臉,又問:「真的不想我?」
「啊!」程一路又拍了她兩下。簡韻說:「這房子還真溫馨。我喜歡!」
「喜歡就好。」程一路拉著她坐下來,問她怎麼突然回來了。簡韻道:「不是突然,是臨時。想來看看你的樣子。我明天就得回北京。」
「這麼快?」程一路問。
簡韻點點頭,就這一刻,程一路似乎又看到了四年前的簡韻。那是她第一次採訪作為市委秘書長的程一路,走時放了一張名片給他,那是一張她自己設計的用一朵淡綠的素蘭花做底襯的名片。程一路到現在都記得,在名片上寫著一行字:
簡韻期待您真誠的批評,您的批評是對我的愛護。
程一路就是被這名片和名片上的話一下子打動了,簡韻就像一枚春天的香樟葉,飄揚在他的腦海里……
簡韻在房子裡轉了一圈,程一路說出去吃飯吧。簡韻說不了,「我已經約好了省台原來的兩個姐妹,晚上在一塊聚聚。你就別管了。」
程一路愣著看了她一眼,道:「那也好。你出去吧,我等你。」
簡韻走後,程一路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因為簡韻回來,他已經推掉了晚上的應酬,本來他想和簡韻兩個人好好地坐在一起吃餐飯的。可是……
坐了會兒,房間裡開始黑下來了。程一路也沒開燈,只坐在書房裡,黃昏的寧靜一下子襲上來,他想起早些年在部隊裡,黃昏時,他喜歡一個人跑到營房後面的山上,看著天色一寸寸地黑下來。天地之間由光明變成了蒼茫,由喧鬧變成了寧靜。那一刻,有一種感覺一直讓程一路記著,自己仿佛融化在這黃昏的天色中了。
天地無涯,人如芥子。
簡韻的大包放在客廳里,她背著小包出去了。大包里的東西,已經被她全部翻了出來。她剛才走時,又換了套衣服。程一路開了燈,想替她把包好好地整理一下。都是些衣服,還有幾本書和本子。程一路將衣服先一件件地掛在櫥子裡,然後又回過頭來整理書本。書都是關於時尚方面的,程一路將它們放到茶几上。在拿起筆記本時,從裡面滑落了好幾張照片。他撿起來,掃了眼,人卻被定住了。
這幾張照片都是合影,而上面的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簡韻,一個是看起來年齡在四十掛邊的男人。有在草原拍的,有在長城上拍的,還有在公園裡拍的。每張照片上,簡韻都像一根枝條,緊緊地依在男人的身上。甚至,還出現了擁抱和親吻的鏡頭……
程一路的頭一疼,他趕緊坐下來。照片散落在地上,簡韻卻還在上面笑。
……一直坐著,直到淚水慢慢地流下來。程一路的心,如同被挖了個不小的窟窿,疼痛,憂鬱,悲憫,而無奈。
一個小時後,程一路起身將簡韻的包重新收拾了下。書和筆記本以及照片都放了進去,甚至包括剛才掛進櫥子裡的衣服。然後,他在桌上留了張字條,說自己臨時有急事,出差了。請簡韻回來後好好休息,明天離開時,將門關好就行。
下了樓,程一路給司機小唐打電話,讓他馬上過來。他要回一趟南州。
路上,程一路一直沒有說話。小唐放了盤帶子,是民族音樂。程一路一邊聽著,一邊心胸開朗起來。而且,他突然有一种放下包袱的感覺。兩個人的愛,都是機緣;當初,認識和喜歡上簡韻,應該說除了天真與清新外,其他的,也只能說是一種緣分。緣分註定,便走了這一遭。走著走著,到了回頭的時候了,便折回來。這或許也是緣分。緣分不能強求,既是盡了,那就放下。禪宗中就有一個著名的公案,就是「放下」。心頭放下了,身體無所謂不放下。既已放下,大家都得歡樂。不然,惘然地背著,到頭來,對彼此都將是更大的傷害了。
不過,這放下的過程,畢竟是心靈上的一種疼……
快到南州時,程一路打電話給劉卓照,說要到他的世外桃源去喝酒。劉卓照先以為程一路在開玩笑,就道:「桃花謝了,酒也空了,來幹什麼?」
程一路認真道:「來就是喝酒。不會真的拒絕我吧?」
「難道你真的來了?」劉卓照問。
「當然真的。二十分鐘左右即可到。」程一路說著就掛了。
到了黨校門口,程一路讓小唐到市里找個地方住下,明天早晨六點過來接他。至於他自己,晚上另外安排。
小唐走後,程一路在門邊上又給劉卓照打電話。劉卓照很快來了,一見程一路,就道:「團長哪,怎麼回事?突然就跑來了,路過還是?」
「是專門來的。」程一路道。
「專門來的?」劉卓照望了望程一路,眼光也是異樣的。
食堂里正在做菜,劉卓照說:「讓他們做了幾個小菜,我們兩個好好地喝一杯。」
程一路說:「正好,我也就想兩個人靜靜地,喝點痛快酒。」
菜上來後,劉卓照特地開了瓶五糧液,一人倒了一大杯。程一路聞了聞酒香,抬頭就喝了一大口,足足有半杯。劉卓照趕緊道:「酒可不能這么喝!慢一點,邊吃菜邊喝。」
程一路又喝了一口,劉卓照急了,伸手要奪杯子。程一路說:「不要奪了,我就先喝這兩口,然後我們慢慢地喝。」
劉卓照問:「是不是有什麼事了?不然,團長可不會這狀況的。」
「能有什麼事?」程一路笑了下,不過這笑聲中有些無奈。
「我哪知道?有事就說說吧,說出來人總要好過些。」劉卓照端著杯子,同程一路碰了下。
程一路嘆了口氣,「卓照啊,其實這事說出來也是兒女情長。我跟簡韻準備分了。」
劉卓照停了筷子,盯了程一路一眼,「真的準備分了?她不是在北京嗎?」
「下午回到了江城。就是因為回來了,所以……」程一路又喝了口酒,眉頭也擰緊成了一個「川」字。
「是她……」劉卓照試探了下。
程一路沒有回答,劉卓照知道這事再問也沒意義了。對於程一路這樣的人,他不想說的,你就是拿著槍,他也不會說。雖然,很長時間來,劉卓照從內心世界來說,暗地裡是希望程一路和簡韻斷了的。一來他覺得他們畢竟有年齡上的差距;二來,劉卓照還是希望程一路能和張曉玉復婚。但是,現在真的聽到他們要分手,劉卓照心裡又有些不是滋味。程一路一定也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不然他不會跑到南州來,不會一個人主動地提出來要喝酒的。程一路是個有嚴格的紀律感的人,而且更不是一個愛酒的人。
「分了也好。緣分盡了,就分吧。想開些。每個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空間,既然不能再互相重疊,那就彼此分開彼此祝福。這樣也好!」劉卓照勸道,又陪程一路喝了一口,「也許這樣你才算是回到本來的生活軌道。有什麼不好呢?」
「是啊,我也這樣想。但是,心裡總是空落落的。」程一路說,「我沒想到一切來得這麼快。而且以一種我難以接受的方式呈現了出來。」
劉卓照也嘆了口氣,「該來的終歸要來!至於方式,只不過是形式罷了,重要的是內容。」
「唉!」程一路把杯中的酒和劉卓照碰了下,然後喝乾了。
劉卓照又將杯子滿上,一瓶酒,正好四杯,每人兩杯。這個量,對於兩個人來說,都是很合適的。
喝著,劉卓照就問到到省委辦公廳後情況怎麼樣,程一路說:「就這樣吧,工作嘛,各地都一樣。程序一樣,方法一樣,規則一樣。如果說有不同,就是上面的人事可能更加複雜一些。就像塘水,上面的池子更深一些,更有內涵一些。但是本質上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不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情嘛?」
「這倒是。」劉卓照說到齊鳴,說程一路離開南州後,王進似乎更有勁頭了。現在晚上打開電視,看《南州新聞》,王進的出鏡已遠遠超過了齊鳴。據說有一次會上,齊鳴很含蓄地批評了這事,搞得電視台很難辦。而且,吳兵的家人最近突然向紀委交了一個什么小本子,上面記錄了很多南線工程的秘密,連齊鳴也涉及到了。聽市委那邊的人說,齊鳴最近情緒很不好,一開會就罵人,一喝酒就發牢騷。
程一路聽著,心裡莫名地有種感覺:南線工程這塊餅子,遲早會套住一些人的脖子的。不會僅僅是吳兵自殺就了結了的。一個人好端端地自殺了,他不會一點線索不留。這不,小本子出來了。這小本子或許就是讓一些人最頭疼的,也是最懼怕的。它是定時炸彈,更是審判書……
上周,齊鳴曾到省委辦公廳去過一次,跟程一路簡單地談了幾句話。無非是即將開始的人代會,讓程一路在某些方面給些關照。程一路說:「我也才來,人事不熟。,能關照什麼呢?當然,能夠說上話的,我還能不為你齊鳴說話?」不過,那一次程一路就發現,齊鳴過得並不好,神情有些恍惚。在提到王進時,齊鳴連續用了三個意外:一是這麼快就進入角色了,很意外;二是這麼強化政府主體地位,很意外;三是如此強烈的個人主義,很意外。
程一路並沒有對這個三個意外發表看法,他已經離開南州了,再議論南州的幹部,並不是好事。傾聽,就是一種最高的藝術。
酒喝完了,劉卓照請程一路到縣干樓。他回家特地找了點上好的野茶,泡上,一縷清香,讓人的心神一振。劉卓照說:「晚上我就在這兒陪團長了,咱們好好聊聊。」
程一路笑道:「當然行。只要弟妹沒意見,反正我晚上也睡不著。心裡亂得很。」
「她有什麼意見?你不知道她?聽我的話,跟著我走。放心。」劉卓照哈哈一笑,月光正從窗外照進來,把一些樹的影子也映上了,斑駁可愛,很是生動。
程一路突然靜默了。
劉卓照也不說話,只看著月光和月光中的樹影。蛩鳴幽幽,仿佛從很遙遠的詩經年代傳過來,一寸寸地叩擊著人心。
劉卓照道:「還記得有一年我們在部隊上,你,我,還有馮軍,大家一起坐在射進貓耳洞的月光里,聽對面越南女兵唱歌的事嗎?」
「記得。那歌聲雖然聽不懂,但很好聽。可惜第二天,她們就死在了炮火之下。」程一路說著,腦子裡就閃出那一幅畫面:一陣猛烈的炮火中,越南女兵的長髮飄著,然後倏忽凋落……
「戰爭哪,就是這麼……」程一路嘆息著。其實,不僅僅越南女兵,就是程一路所在團里的一名女衛生員,歌唱得也好。頭天她還給程一路打過吊針,第二天黃昏時,她經過貓耳洞前沿,就被越南人給打倒了。子彈從後腦進去,把頭髮染成了血色。而她的面容還是那麼地年輕,那麼地沉靜。
那是看得見的戰爭,而如今的官場,到處都是看不見的戰爭。在這戰爭中,也不斷地有人倒下,不斷地有人成為犧牲品……
快十一點時,程一路和劉卓照正準備睡下,程一路的手機響了。不用看,他就知道這肯定是簡韻的。她一定是才到房間,看見了程一路留下的條子,和那被重新整理了的包,然後,電話就打過來了。
接嗎?不,不能接。一接,很多的事情就沒辦法再繼續了。就這樣算是告別了吧,無聲而理性。
電話還在固執地響,劉卓照道:「一路啊,接了吧?誰啊,是她吧?」
程一路拿起手機,按下了接聽鍵。簡韻說:「對不起,你真的出差了?」
「是啊,出差了。我正在南州呢。」程一路道,聲音還是一貫的平穩。
「是不是……你看到了什麼?」簡韻小心地問。
「沒有。你有什麼不能讓我看的嗎?」程一路反問了句,簡韻哭了,「難道我們就這樣結束了?」
「嗯!」程一路答道。
簡韻停了,哭聲卻大了,「是我不好。可是我真不想就這樣分了,真的不想。能回來嗎?」
程一路握住手機,沒有停頓,馬上道:「沒必要了。我覺得這樣很好,按照我條子上的辦吧。我要休息了,你也好好休息。」
簡韻似乎還想說話,程一路掛了,而且關了機。劉卓照看著他,也沒說話。他清楚,在這個問題上,他不管說什麼,程一路都不會隨便改變自己的主意的。現在,他要和簡韻結束,同樣也是九匹馬也拉不回來的。
第二天早上六點,小唐準時過來。程一路隨即趕回了江城。他沒有回到房間,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上午十點,在開完一個會後,他先是打了電話到房間,沒人。然後自己回了趟大廈。房間裡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書桌上還多了一束正放在花瓶里的百合。在茶几上,放著簡韻留下的信。
一路:
原諒我。我知道你一定很傷心,不然你是不會離開我獨自去南州的。我也很傷心,我們這麼多年的美好時光,就這麼結束了。我為自己感到難過。
我無法也不應該為自己開脫。到北京後,我遇上了一些人,在他們的影響下,我知道我自己變了,不僅僅是生活方式,包括愛情。在我的心中,你越來越成為了一個長輩,而不是一個單純的愛人。我的愛情在北京。這一點我也不曾想到,但是,就像當年我愛上你一樣,猝不及防,無法逃避。
本來,這次回江城,我就是想把這件事跟你說清楚的。不想,我還沒說,就出現了這樣的結果。也好,該來的終歸要來。來了,就坦然了。
其實,我也知道,在你心裡我們還是有些不合適的。不然,怎麼這幾年,我們都沒結婚呢?
我走了,謝謝你這幾年的愛護。
希望你快樂些。注意身體。
簡韻
程一路看著,鼻子一酸,淚水禁不住就下來了。他打開窗子,朝大街上看了看。到處都是車子,都是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行人。一枚早落的葉子,被風吹著,一直在空中旋轉。那種旋轉,仿佛離別的舞蹈,悽美且憂傷……
回到辦公室,劉凱副書記找程一路上去,交給他一封舉報信,是西江部分老幹部聯名舉報土地問題。信里說,西江市個別領導,大肆收受房地產商的賄賂,將西江市繁華地段的一塊國有土地,也就是原來西江塑料廠的土地,通過不正當手段,拍賣給了來自省城的杜美房產。每畝地,財政入庫地金僅為四十萬元,而同在一個區域內的其他地塊,通過招拍後,每畝地金達到了一百四十萬。僅此一項,杜美房產獲得的土地差價,就有一億多。
程一路看著心裡發緊,西江是王浩所在的市,這某領導,看來就有是王浩的嫌疑。
劉凱道:「數額這麼大,還了得?杜美房產是個什麼公司?這樣的事也敢做?」
「杜美房產我倒有些清楚。這個公司在南州做過房地產開發。公司老總是個女的,叫杜麗。目前,這家公司可能是江南省較大規模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了。」程一路補充道,「如果情況屬實,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不知紀委那邊……」
「我剛才打電話問了下紀委,他們也收到了來信,已經決定著手派人下去調查。我也跟衛東同志匯報了下,他讓省委這邊,請一個副秘書長參與一下。我看這事就你吧,對於基層工作,你熟悉。」
「這……不太合適吧?紀委要查,這邊……」
「沒事的。你只是去了解一下,不干預紀委正常調查。」
「那好,我明天就過去。」
從劉凱副書記辦公室出來,經過徐其哲辦公室時,程一路進去把情況稍稍講了下,說明天他要去西江,先了解一些情況。徐其哲早些年曾經是西江市委書記,一提到西江,自然就很關注。而且,對杜美房產,他也是很熟悉的。聽完程一路的匯報後,他沉思了會兒,道:「這事不能過急。劉凱同志從上面下來,可能有些情況不是太熟悉。基層有基層的特殊嘛。我看這樣,你先到西江,也不要說是為這個舉報信,而是作為一般性的工作檢查。這個一路同志應該行。基層,我們也是要保護的嘛!」
程一路點頭稱是。徐其哲又道:「聽有些同志說,你在辦公廳那一塊作了些改革。這很好嘛!不過,也要注意平衡啦。比如副秘書長與辦公廳之間的關係,這個要擺正。哈哈,他們跟我說了,我說一路同志對內部的制度改革,我是完全贊成的。不過,也得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把好事辦成了壞事,是吧。啊!」
「那當然是,我會注意的。」程一路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