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09-26 13:43:24
作者: 洪放
省人代會馬上就要召開了,整個江南省都在圍繞著這個中心工作,進行著周密的準備。程一路作為省委的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自然閒不了。最近幾天,他都一直陪著劉凱副書記,到有關地市進行調研。
省委副書記下來調研,是正常工作。可是,這次下來,意義卻不一般了。一半是調研,一半是打招呼。
所謂的打招呼,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官場現象。打招呼又分兩種:一種是私人化的,一種是組織化的。比如某地要推選一位領導幹部,組織上當然先已經有了內定人選,可是,民主推薦的程序還得走。但是,真的一放開來讓大家推薦,組織意圖就很難貫徹。因此,在推薦會前,就會有個組織打招呼的過程。就是組織上有意識地向外透一點口風,使大家都知道這次是應該推薦誰,不能推薦誰的。這樣才能確保在推薦時,組織內定的人選獲得半數以上推薦票。
還有一種私人打招呼,這裡面就很複雜了。比如民主推薦之前,打電話,托熟人,打關係,等等,招呼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多投我一票,以後一定感謝感謝之類。
省委常委分頭在人代會之前,到各地市調研,就是要確保人代會上選舉不出大的問題。特別是省長和副省長人選,不能出現意外。
其實,這次江南省的人代會選舉,涉及到省政府的,調整的幅度很小。省長沒動,原來的五個副省長,其中一個因為年齡問題,這次擬退到人大任副主任。本次人代會上,將選舉產生五個副省長。老的四個副省長都是候選人,新增加了兩個候選人,一個是齊鳴,另一個是現任的省發委主任江正端。
程一路對齊鳴能進入候選人行列,也感到高興。這次新增的兩個副省長候選人,其實都是從發改委出來的。江正端就是接齊鳴任發改委主任的。上一屆副省長選舉,齊鳴也是候選人,結果被差額給差掉了。這一次,從表面上看,齊鳴應該是很有優勢的。兩屆候選人,又是另一個候選人的前任,無論從資歷、情感和人脈資源上,齊鳴都是應當勝出的。
不過,現在是個法治時代,代表們的參政議政意識越來越強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所以,江南省除書記卞衛東外,其餘十一個常委,全部按照分工聯繫地市和軍區,出來集體調研了。
劉凱副書記分工聯繫的是西江市。西江市在江南省的西邊,與南州市隔著兩百里地,這裡主要是山區,是江南省較不發達的地區之一。原來的南州市委副書記王浩,現在就在西江擔任市政府市長。
因此,程一路跟著劉凱副書記一到西江,王浩就趕過來了。
王浩握著程一路的手說:「一路啊,還是你能耐,看,都跑到省里了。」
「王市長這不是批評我嘛!我到省里,哪有你這西江市長好。不行咱們換了?」程一路調侃道。
「換就換,我正想離開這西江呢。」王浩笑道。
中午吃過飯後,王浩安排稍稍休息一下。劉書記休息後,王浩到程一路房間,兩個人不免談起當年在南州的事情。王浩突然問:「蔣和川還在國外?」
「當然還在。不過,一直想回來,又怕回來引發更大的問題,所以就拖著。何況也不是人人都希望他回來啊。」程一路看了眼王浩,「聽說得病了,可能也是與長期在外面受壓抑有關。」
「其實啊,這些跑到國外的人也不見得快活。寄人籬下,擔驚受怕,怎麼可能快活呢?有錢花著就能解決問題?不能哪,人關鍵還是要心情好。這一點,一路同志比我們都好啊!」王浩又問到任懷航,說任懷航有兩年沒見面了。
「他似乎對我有想法,我任市長後,他就再沒來過西江。哈哈,有想法吧?」王浩跟任懷航的關係,在南州時,就是面子上的關係了。
程一路道:「那大概不會。只是他現在當常務了,下來少。到南州也是一兩年才一次的嘛。」
兩個人談著談著,就談到南州現在的官場。王浩開玩笑道:「我還真以為這次你要搞市長了,不想到頭來冒出個王進……一路啊,這回就像打仗,你沒沾光哪!」
「哪有什麼沾光不沾光的事,官場上不都一樣?我現在這位子也很好嘛,何況我也這麼大年齡了,還爭這個?」程一路嘴上說著,心裡還是有些想法的,「一市之長也難當啊,我更適合於這副秘書長的位子。」
「你可不僅僅是副秘書長哪,還是辦公廳主任呢。知道吧,這辦公廳主任可一直是其哲秘書長兼的啊!」王浩笑了,「省里這次是重用了你。我估計下一步還是要動的。」
「還動?我可不太想動了。」程一路也笑了下,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幾步,「再動,我早說過,就回南州,幹個人大政協什麼的。也好啊!」
王浩點了支煙,「一路同志這可是在韜光養晦啊!不過,也好!我有時也想著早點退下來,找個地方清淨清淨。這次,齊鳴同志,應該……沒問題吧?」
「這個……王浩市長還不清楚?」程一路反問了句,轉了話題,問,「孩子現在工作了吧?」
王浩說:「孩子早工作了,在北京,幹了幾年,又去讀博了。馬上準備出國,到美國。」
「成家了吧?」
「成家了,娶了個美國太太。哈哈,現在年輕人嘛,我們管不住了。」王浩吸了口煙,笑了。這笑容是真實的,官場上很難看到這樣的笑容了。
程一路在心裡一算,王浩也是五十多一點的人了。當年王浩到南州任副書記時,是全省最年輕的市委副書記之一,前途看好。可是後來一蹉跎,人也就老了。現在,他在市長當中,年齡已經算偏大了。這樣的年齡,混得好,也許還能接一任書記;混得不好,要麼到省直,要麼就地臥倒了。
再看王浩,頭髮也有些花白了。雖然頂上可能做了些處理,可是兩鬢卻掩不住。而且,額頭上的皺紋也比當年在南州市深刻得多了。這讓程一路想起任懷航的頭髮。
任懷航頭髮本來就少,用形象的話說是地方支援中央。就是這樣子,他卻偏偏喜歡用手在頭頂上摩挲。有時,手一拿下來,頭髮就亂了。支援中央的頭髮又撤回到了地方,而且長長地拖著,頭頂上卻一根沒有了。等到頭髮惹得臉上發癢時,他又用手慢慢地將這撤回的頭髮送回中央。這整個過程,任懷航做得平心靜氣,細緻入微,甚至在滑稽中透出些難得的美感了。
程一路不經意地一笑,王浩已經把煙抽完了,問程一路:「家裡的事情還是那麼擺著?」
「是啊!」
「哈哈,一個人自在,是吧?自在!」
劉凱書記起來了,大家便離開西江,回省城。路上,小唐問:「程秘書長看來跟那個王市長很熟啊?這人跟徐秘書長關係挺好的。」
「啊,是吧?他原來是南州的市委副書記。」程一路說完,讓小唐放點音樂,最好是民族音樂。
小唐說:「這個我準備了。既有民族的,也有流行的。當然最多的是軍旅歌曲。」
音樂響起來了,是盤軍旅歌曲的專輯。都是些熟悉的老歌,程一路聽著,就不自覺地跟著旋律哼了起來。哼著哼著,就仿佛回到了部隊,仿佛聽見了嘹亮的軍號,仿佛看見了老首長正站在清晨的霞光里,還有馮軍,啪地向他敬了個軍禮;還有吳蘭蘭,如同一朵小花,綴在無邊的橄欖綠上……
程一路在心裡悄悄地流了一回淚……
回到辦公廳,剛坐下,辦公廳副主任齊為平就過來了,送給程一路一封文件的草稿,說:「這是代省委擬的文,是關於副秘書長分工的和辦公廳副主任分工的,請程秘書長審核。」
程一路說:「就放這兒吧。」齊為平出去後,他仔細看了下,江南省委共有三位副秘書長,程一路,辛民,柳英來。本來,一個單位的領導幹部排名,原則上是以到這個單位的先後順序為依據的。但是,有時候,在特殊情況下,組織上也可以直接進行排名。這種直接由組織上進行的排名,在發文任命時,就會多上一句話:排名在某某之前,或者是排名在某某之後。某某就成了一個參照物,在其之前或之後,就打亂了原有的排名。程一路這次到省委任副秘書長也是。省委的文件上,明確註明了:排名在辛民同志之前。
辛民同志之前,原來是林曉山。林曉山被雙規後,這個「之前」,就空了。程一路就等於一根楔子,一下子直直地釘進了這個「之前」。
再看副秘書長的分工,程一路是主管辦公廳,分管經濟、社會、發展等方面的協調,同時分管幹部督查處和機關黨委;辛民負責後勤協調,分管行財處、辦公室、機關服務處;柳英來負責政務服務,分管黨風廉政、綜合處、人事處、常委辦。
辦公廳的兩位副主任也各有分工:齊為平分管秘書處、離退處、接待辦,同時分管禮賓車隊;來琴分管保衛處、信訪處、信息處、機要局,同時分管文印及信息。另外兩位副巡視員,張汝周,協助辛民負責後勤;丁風梅,協助柳英來負責綜合。
程一路在省委副秘書長中的位子,其實是雙重的。他既是省委的副秘書長,又是省委辦公廳的主任。省委辦公廳屬省委直屬機構,這就是說,他又是省委直屬機構的一把手。
林子越到上頭越大,鳥兒也就越多。省委辦公廳小兩百號人,僅司機班就有三十多人。這個規模,已經遠遠地大於底下一個縣的縣委機構了。一個縣,縣委辦、組織、宣傳、統戰,加上紀委、政法委,都在一塊,也不過百人罷了。就是市一級,也不過百十人而已。在縣裡,處長就了不得了。可是這裡,僅僅正處級幹部就四十多個,副處級七十多個,其他都是科級。這正如人們所傳的:到了北京,隨便在街頭抓一個問問,也許就是一個處長;再隨便打個人打聽打聽,也許就是司長了。
唉!機構嘛,機構!中國機構改革都搞了八次了,人沒少,職位沒減。唯一讓人感覺到真正地減了的,就是各級黨委的副書記職數少了。市、縣級一個專職副書記,省級兩個專職副書記,這是最明顯的,也是最讓人關注的。因為這一減,副書記成了個瓶頸,很多人就卡在副書記下面了。有人開玩笑說:在當今的官場,最難當上的官就是副書記。一當上副書記,前途就是一片光明了。瓶頸之上,不就是開闊地了嗎?
程一路看著,拿起筆在核稿人一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妥當,就在前面又寫了句話:請辛民同志、英來同志核閱,並報其哲同志定。
這樣寫了,他再看看,覺得順了。副秘書長和辦公廳的關係一直很微妙。這個文是涉及到副秘書長分工的,其他兩位副秘書長,當然要過目了。雖然在這之前,已經開了一次秘書長會議,對分工作了正式安排,但是發文時,還是慎重一點為好。
電話響了,程一路接起來,是卞衛東書記讓他上去一下。
程一路趕緊上樓,通過六樓長長的走廊,拐到最裡面,也是和自己下面的辦公室結構差不多,就是江南省委書記卞衛東的辦公室。不過這辦公室更大些。一進門,是秘書室。秘書長小李見程一路進來,喊了聲:「程秘書長好,卞書記正在等你。」
程一路點點頭,推開裡面的門,卞衛東書記正在看著文件。
「衛東書記找我?」程一路問。
「啊,是啊!基本上都熟悉了吧?也適應了吧?」卞衛東抬起頭。卞衛東年齡也並不大,五十六歲。乍一看,長相似乎比實際年齡更要小一些。
程一路道:「基本熟悉了。這次到省委辦公廳來工作,以後還請衛東書記多關心。其實我也是心有不安,擔心自己不能勝任哪!」
「行的,軍人嘛!啊!」卞衛東走過來,坐到程一路的對面,「本來,你來的時候我就想找你談談。看樣子,你的情況很不錯。我也就放心了。」
「啊,這得謝謝衛東書記。」程一路說,「有其哲同志的領導,還有其他同志的協作,我會努力地干好工作的。」
「這當然啦,調你過來就是要干工作的嘛!組織部他們最初的提議是讓你留在南州,干市長。我沒同意。齊鳴同志也沒同意。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了,是吧?」卞衛東望了眼程一路,「省委副秘書長兼辦公廳主任,這個位子相當複雜,對一個幹部也是個鍛鍊。你不會對我這樣的安排,有什麼想法吧?」
程一路馬上道:「沒有想法。而且我覺得很合適。怕就怕我自己干不好,辜負了衛東書記的期望。」
「我是怕你有想法啊!」卞衛東站起來,轉了一圈,回過頭來問,「齊鳴同志在南州,也幹了三年了吧?南線工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省紀委那邊也向我反映,這情況……你清楚吧?」
程一路想,這大概就是今天卞衛東書記找他的真正目的了。如果他說不清楚,顯然是有違事實,而且不合理;說很清楚,現在的情況也不明朗,也許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甚至會影響到南線工程處理的導向。因此,他選擇了折中:「南線工程是南州近年來最大的重點工程,一直由趙守春市長負責。常務副指揮是南州政府的副秘書長吳兵。趙守春同志因病去世後,省審計組在例行審計中發現了南線工程有違規現象,同時也有人向南州市紀委和省紀委舉報。可能南州市紀委也進行了初步調查,並向省紀委進行了匯報。但是,在我離開南州之前,南州市委僅就此事進行了一次研究,決定先由省審計組審計後再決定。在省審計組離開前,吳兵突然自殺了,情況變得複雜。目前,南州市紀委可能還正在調查之中。」
「啊!」卞衛東嘆了下,「齊鳴同志與南線工程有關聯吧?」
「這個……不太清楚。我也不能隨便說。」程一路揣摩了下卞衛東書記的口氣,這口氣似乎是已經知道些情況了。
卞衛東坐下來,「一路啊,南線工程是江南省的重點工程。這些年,越是重點工程,越容易倒下幹部,令人痛心哪!南州的情況很複雜,我之所以把你調出來,也是有這方面的原因的。省紀委的調查組馬上要進駐南州,當然是不公開的。我希望大家都沒事,特別是換屆之前,首先要的是穩定。」
程一路點點頭,卞衛東又道:「但是,帶病的幹部,我們也不能用啊!因此,慎重是對的。必須要慎重!」
卞衛東這話的意思就很深刻了,程一路聽著,心裡有些莫名地替人擔心了。
「老首長還好吧?我也很長時間沒見了,聽說搬到了郊區?」卞衛東換了話題。
程一路答道:「是的,到郊區了。他說那兒空氣好,清淨。我前不久到北京去看望過一次,很精神,也很樂觀!」
「那就好!下次回京,一定去看他老人家。」卞衛東讓程一路把老首長家的電話號碼給他,以便回京時好聯繫。
程一路回到樓下,正好碰見辛民。
辛民大概也從外面才回來,正站在走廊上與張汝周說話。看見程一路過來了,張汝周喊了聲:「程秘書長。」而辛民仿佛沒看見似的,繼續說著話。程一路也沒停,一直往前走。剛到辦公室,來琴就過來了。
來琴等程一路坐下來,道:「程秘書長,有件事我得向您匯報下。這件事我憋了好幾天了,想想還是得說出來。」
程一路一笑,「什麼事啊?都憋了好幾天了?看來問題很嚴重嘛。」
「是很嚴重。」來琴說著,嗓子有點啞了。女同志情緒一上來,就容易激動,一激動,往往是嗓子啞了,再然後就是淚水傾瀉而下。
「程秘書長,我說有些同志對組織上的安排有想法,那是組織上的事,跟我們這些人有何相干?可是不能因此在工作中找我們的碴子啊?」來琴低下了聲音,「辛秘書長以前也很好的,最近突然變了似的。上周,我們信訪處接到一封舉報信,是反映平江房地產開發中有人受賄的。我看了就轉給辛民同志,這一塊是他聯繫。可是,他卻拿著舉報信,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說我明知他是從平江出來的,有意識要出他洋相。你說,這不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嗎?怎麼就……」
「啊,就這事?辛民同志的考慮也有道理。畢竟他是從平江出來的嘛。他這樣做,也無非是想迴避而已。請多理解些。另外,以後像這類的事,細緻些。好吧。」程一路說完,來琴道:「我也只是說說。既然程秘書長這麼說了,我就算了。不過,以後再有這事,我可就……」
來琴走後,程一路喝了口茶,想起剛才在走廊上辛民的態度,搖了搖頭。以前,辛民和程一路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在林曉山出事後,辛民幾次打電話給程一路,問南州方面的情況。應該說,辛民對程一路,還是很關注的。可是現在……
也許是利益使然吧?
程一路在南州時,與辛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利益上的衝突。可是,誰能想到,一夜之間,程一路從南州跑到了省里,而且也當了副秘書長,且兼了辦公廳主任。這就像根釘子,一下子楔到了辛民的前面……
一根釘子,怎麼能讓所有人都快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