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002
2024-09-26 13:08:33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最後他鼓足勇氣,去問他的老師:「尊敬的長老,我的老師呢?」
「加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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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登一時語塞。過了半晌,他諾諾開口:「但是,長老不是不會逝去嗎……」後半截話,他堵在喉頭,說不出來。
長老沉默了,什麼都沒說,什麼表示都沒有。
事情總是如此,奧登後來才發現,他們從來不談及自身。除此以外的所有話題,所有領域,他們都暢所欲言,只有他們自身除外。
從種種跡象來判斷,奧登覺得長老們也會逝去——只是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並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當然地以為如此),不過長老們自己從來不說。奧登和其它學生有時也會討論這個問題,大家都猶豫不決,戚戚不安。大家都會發現一些瑣事,可以無情地證明長老們的確會死亡,可是他們都猶猶豫豫,不願意得出那個明白無誤的結論。所以他們一般都棄之一旁,不再提及。
長老們似乎都不在乎那些瑣事,不在乎他們死亡的秘密被泄漏出去。他們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絕不提及。如果有人直接問到此事(不管怎樣,總會有人問),他們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如果他們會逝去,那麼就一定會有出生;不過關於此事,長老們同樣隻字不提,奧登也從來沒見過一個幼年長老。
奧登相信,長老們並不依靠陽光獲得能量,他們的食物來源於岩石——至少他們會把一種黑色的能量石塊攝入體內。還有些學生也持此看法。另外一些學生卻強烈反對,拒不接受。最後他們也得不出個確切的結論,因為到底也沒有人見過哪個長老吃任何東西,而長老們自己又絕對不會透露一個字。
最後,奧登對他們的沉默已經習以為常——那是他們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許這是因為他們從來都彼此獨立,從來不組建家庭。這樣便使他們每人的面前都立著一堵看不見的牆。
當時,奧登已經漸漸學到了許多更有價值的知識,跟這些知識一比,那些關於長老本身的秘密都變成了微不足道的瑣事。比如,他學到,他們的這個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縮——
是羅斯騰——他的新老師,告訴了他這些。
奧登曾經提出疑問,地底有無數無人占據的洞穴,它們密密麻麻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視界之外,那到底是些什麼呢?羅斯騰聽到這個問題,看上去頗為欣慰,「奧登,你這麼問心裡害怕嗎?」
(他現在已經被稱為「奧登」了,而不是「小左」之類。聽到一個長老直接稱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很多長老現在都這麼叫。奧登是個天才,這種稱呼也是對他才華的一種肯定。羅斯騰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過,對他這樣一個學生深為滿意。)
奧登心裡其實真的很害怕,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作答。對一個長老坦誠自己的缺點,要比對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對崔特那就更難了,對他自認短處,簡直無法想像……這些都還是杜阿到來之前的事。
「那你為什麼還要問呢?」
奧登又一次躊躇半晌。然後他慢慢地說:「我害怕那些無人的洞穴,最初是因為在小時候,別人說那裡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卻從來沒有親眼看到,我只是聽其他孩子這麼說,他們一定也不是親眼所見。我一直想知道真相,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好奇心已經漸漸戰勝恐懼,我必須問出來。」
羅斯騰看上去非常高興。「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懼一無是處。你內心的渴求非常棒,奧登,記住,只有靠自己內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東西。我們的幫助只是輔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麼我可以直接告訴你,那些無人的洞穴里確實無人占據。那裡空無一物,除了偶爾有些被人遺留下來的毫無價值的東西。」
「被誰遺留下來,尊敬的長老?」奧登好不容易才記起使用敬稱。每當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呼之欲出,即將被揭開神秘面紗之時,他就變得非常激動,幾乎忘記了應有的禮節。
「被那些曾經的主人們。在數千個輪迴以前,這裡曾生活著成千上萬的長老,和千百萬凡人。奧登,現在我們的人口要比過去稀少太多了。現在我們只有不到三百名長老,以及不到一萬的凡人。」
「為什麼?」奧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名長老了。這就意味著承認了長老也會死去,不過當下可沒工夫想這個了。)
「因為能源在衰亡。太陽在冷卻。孕育新生命,以及維持現有的生命,已經一代比一代難了。」
(噢,這是不是意味著長老們也會有新的出生?意味著長老也要以陽光為食,而不是石頭?奧登努力驅散這些念頭,至少當前拋開不理。)
「這個趨勢還在繼續嗎?」
「太陽必定要走向終結,奧登,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失去任何食物。」
「這是不是意味著所有人,不管是長老還是凡人,都將死去?」
「還能有別的結局嗎?」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既然我們需要能量,而太陽又在衰亡,那我們就必須找到其他的能源。其他的恆星。」
「可是,奧登,所有的恆星都有終結的一天。最終,宇宙也會消亡。」
「既然恆星都會衰亡,那麼還有其他能源嗎?除了恆星以外就沒有了嗎?」
「沒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終將走到終點。」
奧登不服氣地想了一陣,開口說:「那別的宇宙呢?我們不能因為宇宙如此而放棄。」他說這話的時候,身體急劇地震動著。他激動地解釋著,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失禮,直到他的身體過分膨脹,明顯超過了長老的體積。
不過羅斯騰不但不生氣,反而更高興了。他說:「說得好,我親愛的小左。真該讓其他人也聽聽。」
奧登已經匆忙恢復到了平時的體積,心裡一半是尷尬,一半是欣喜。他聽到長老叫他「親愛的小左」,除了崔特還從來沒人這麼叫他,這讓他興奮莫名。
那次談話過了不久,羅斯騰就為他們找來了杜阿。奧登有時候會想,這兩件事之間有無什麼聯繫,沒過多久,這念頭就淡化了。倒是崔特,總是不住地提起,完全是因為他親自去找了羅斯騰,杜阿才會來。奧登後來也就懶得想了,這事說不清楚。
不過現在他又要去找羅斯騰了。那次關於宇宙衰亡的談話已經過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長老們一直在為繼續生存而不懈鑽研。現在,他自己已經在許多領域內駕輕就熟,羅斯騰也坦言,在物理學方面自己已經沒什麼可教的了。而且羅斯騰手上還有別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奧登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常常去找導師請教了。
奧登在理者學校里找到了羅斯騰,他的導師正在帶兩個半大的理者。羅斯騰透過玻璃窗看見他過來,便走出教室,小心地關上門。
「我親愛的小左,」他還是這麼稱呼奧登,一邊伸出肢體,作出友好的姿態(奧登過去常常會有一種衝動,要去擁抱他,不過,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嗎?」
「羅斯騰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攪的。」
「打攪?那兩個孩子自學一會兒毫無問題。他們大概很希望看到我離開一陣,我想我一定是說得太多,惹他們煩了。」
「不可能。」奧登回答,「您的語言總是讓我深深沉醉,他們一定也有同樣的感受。」
「好吧好吧。聽到你這麼說,我真開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圖書館,還聽別人說你的高級課程學得相當不錯,這麼說可真讓我想念我最出色的學生。崔特最近怎麼樣?他還像以前那麼頑固嗎?」
「越來越頑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顧著這個家。」
「杜阿呢?」
「杜阿?我來這裡就是——您知道,她非常與眾不同。」
羅斯騰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奧登看著他,覺得他說這話時神情有些憂鬱。
奧登沉默了一陣,決定直接講出問題的所在。他說:「羅斯騰先生,您當年把她帶來,帶給我和崔特,僅僅是因為她的特別嗎?」
羅斯騰說:「這很奇怪嗎?你自己就非常與眾不同,奧登,你還跟我不止一次地提過,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奧登確信地回答,「他的確如此。」
「這麼說,難道你們的家庭中不該再有個與眾不同的情者嗎?」
「與眾不同會有很多種表現。」奧登又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有時候,杜阿的古怪舉止會惹惱崔特,我也很擔心。我跟您提過嗎?」
「經常。」
「她不喜歡……交媾。」
羅斯騰認真地聽著,沒有一點困惑的表情。
奧登繼續往下說:「在我們交合的時候,她自然也感到歡愉。可是想要勸她開始交合,就不太容易。」
羅斯騰問道:「那崔特呢?他怎麼看待交媾?我是說,除了當時的快感以外,他怎麼看待交媾?」
「孩子,當然是為了孩子。」奧登回答,「我也喜歡孩子,杜阿也一樣。不過崔特是撫育者,您能理解嗎?」(奧登忽然想到羅斯騰不見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義。)
「我儘量理解,」羅斯騰說,「按照我的判斷,交媾對崔特的意義超過歡愉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還有什麼感受?」
奧登想了想說:「我想您應該明白。有一種思維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希望你不要忽視這點。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媾,其中經歷了莫名的時間流逝——我得承認的確會有很長一陣子看不見你——你都會突然發現,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沒有完全理解的東西。」
「就好像在那段時間裡,我的思維持續活躍一樣,」奧登說,「這段時間對我的思考必不可少,雖然當時我完全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這段時間裡,我思考得更深遠,更有效率,完全不用為其他無謂的瑣事分心。」
「對,」羅斯騰表示同意,「當你恢復意識時,思維就會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這種情況很普遍,儘管我不得不承認,誰也不如你提高得這麼快。說實話,我認為在歷史上,也還沒有哪個理者能達到你的程度。」
「真的?」奧登問道,努力掩飾心中的得意。
「換個角度說,也沒準我是錯的,」看到奧登突然故意熄滅了所有光亮,羅斯騰微微有些笑意——「不過別想那麼多了。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來,目前的狀況是,你和崔特兩個,從交媾中所得的東西,超過歡愉本身。」
「是的,毫無疑問。」
「那杜阿呢?除了歡愉,她還能得到什麼?」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奧登說。
「你問過她嗎?」
「從來沒有。」
「那麼這時,」羅斯騰說,「我們假設她除了快感以外,什麼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卻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穫,那她為什麼還要更熱衷於交合呢?」
「可別的情者都不需要那麼多……」奧登馬上爭辯。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記得你總這麼說,口氣還很得意。」
奧登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一直覺得這是兩回事。」
「那又該怎麼解釋呢?」
「這很難解釋。我們三個組成了一個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種程度上說,家庭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們都是其中的一部分。這個家庭個體從產生到消亡,一般大家都渾然不覺。要是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想得太多,糾纏太深,那麼這個個體就會面臨解體的危險。所以,我們從來不會過多地考慮。我們……」奧登絕望地卡住,覺得根本說不清,「跟別人解釋家庭的事,實在很困難——」
「不過,我已經儘量去理解了。你說過,你在腦海中抓住了一點杜阿內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麼事情在瞞著你,是嗎?」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不時在我腦海角落閃現。」
「是什麼呢?」
「有時候我想,杜阿不願意生一個小情者。」
羅斯騰嚴肅地望著他。「我記得你們只有兩個孩子,一個小理者和一個小撫育者。」
「是的,只有兩個。您知道,情者是最難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沒有努力去攝取必要的能量,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她總能找各種各樣的藉口,可是沒一條能說得過去。在我看來,她好像就是不想生情者,不管是出於什麼動機。對於我個人而言,要是這陣子杜阿的確不願意,那沒關係,就隨她去吧。可是崔特是個撫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須要得到那個孩子。不管怎麼說,我不想令他失望,即使是因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麼確切合理的緣由,而不生那個孩子的話,你的觀點會不會有所改變?」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就沒法理解那麼多事。」
「那你會不會儘量勸服他呢?」
「我會,我會盡力而為。」
羅斯騰說:「你有沒有想過,幾乎所有的凡人——」他在此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彙,後來他使用了凡人們常用的那種,「……在孩子降生之前是不會逝去的。我指全部三個孩子,最後一個是小情者。」
「是,我知道。」奧登不明白,為什麼羅斯騰以為他會忽略這種最基礎的知識。
「這麼說,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著逝去時刻的臨近。」
「一般是這樣,不過還是要等到那個小情者長大為止——」
「但逝去的時刻必將來臨。杜阿心裡會不會是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呢?」
「怎麼可能,羅斯騰?我們必將逝去,就像註定要交合一樣。即使你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長老們不會交合,或許他們不懂。)
「假設一下,如果杜阿只是單純地不想逝去呢?你會怎麼說?」
「為什麼?我們最終必定會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點生那個孩子,我或許會遷就她,甚至會勸崔特妥協。但要是她永遠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
「為什麼呢?」
奧登思考了一陣,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緒。「我不敢說,羅斯騰先生,不過我知道我們必將逝去。每天醒來,我對這件事的理解都會更加深刻,有時候我甚至會以為,自己知道為什麼。」
「我有時候會想,奧登,你是個哲學家。」羅斯騰淡淡地說,「讓我們再想想看。等到你們的孩子都長大以後,崔特感到自己終於一手將他們養大,感到一生功德圓滿,只等著逝去了。而你,會感到自己一生學到無數知識,心滿意足,也在等著逝去了。而這時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奧登可憐巴巴地說,「其他的情者們一輩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也自得其樂。可是杜阿絕對不會。」
「對,她與眾不同。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嗎?」
「她喜歡聽我談論我的工作。」奧登咕噥著。
羅斯騰說:「噢,奧登,這沒什麼可羞愧的。所有的理者都會給他的左伴和中伴講自己的工作。你們都假裝從來沒這麼幹過,可其實所有人都幹過。」
奧登說:「但是杜阿確實在聽。」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別的情者。你有沒有意識到,她在交合以後,也會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對,有幾次我也注意到了。不過,我也沒有特別當回事……」
「因為你心裡確信,沒有一個情者能真正理解這些東西。不過看起來在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質。」
(奧登尊敬地注視著羅斯騰,目光中帶著驚愕。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杜阿曾經給他講起,自己童年時的那些不快;講到其他情者們嘲諷的尖叫;講到她們給她起的那個惡毒的綽號——「左情者」。難道羅斯騰曾經聽說過這些……不過此時,尊敬的導師只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學生。)
奧登承認:「我有時候也這麼認為。」接著他大聲說道,「我以此為榮。」
「這沒錯,」羅斯騰說,「為什麼不告訴她呢?如果她喜歡被自己的理者特質指引,那為什麼不順應呢?你可以教給她更深奧的東西,回答她的種種問題。你覺得這樣會給你家丟臉嗎?」
「我倒是無所謂……不過,這樣做有什麼必要嗎?崔特會認為我們純粹是浪費時間,不過他那邊好處理。」
「告訴他,如果杜阿能從生活中得到更多東西,能感到此生不虛,那麼她就不會像現在那樣害怕逝去,也就不會再反對生下第三個孩子。」
聽了這話,奧登看起來一下子卸去了心頭大石,輕鬆了很多。他忙不迭地開口致謝,「您是對的。我感到您說得完全正確。羅斯騰先生,您原來理解得如此深刻。長老們有您做領袖,我們的平行宇宙計劃怎麼可能失敗呢?」
「我做領袖?」羅斯騰笑了,「你忘了嗎,現在領導我們的是伊斯特伍德。在這個項目上,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沒有他,一切都無從談起。」
「噢,對。」奧登回答,很是羞愧。他從未見過伊斯特伍德。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奧登還從未聽說,有哪個凡人真正遇到過他,雖然不少人都說,自己遠遠地望見過那個身影。伊斯特伍德是個新長老。說他新,是因為至少奧登小時候從來沒聽說過他的名字。這是否意味著,伊斯特伍德現在是個年輕的長老;而在以前奧登還是個小理者的時候,他是個小長老?
這些都無所謂。眼下,奧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羅斯騰擁抱以表示感謝,不過他還是再次致謝,然後滿懷喜悅地匆匆離去。
在他的喜悅中,夾雜著些許自私的成分。那並不是自己對未來小情者遙遙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時無法形容的開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願的欣慰。此刻最讓他激動的,是眼前的即將到來的愉悅。他將要敞開胸襟,教給杜阿一切知識。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的理者都不會有這樣的享受,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沒有一個像杜阿一樣的情者做伴侶。
那將是多麼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得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須要跟崔特談一談了,不管怎樣,也得勸他要耐心。
崔特(2)
崔特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可不會裝作能理解杜阿的行為,他也不想嘗試。他才不管那麼多呢。他從來就想不通,為什麼情者會有自己的習性,而杜阿,跟別的情者還都不一樣。
她從來不關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會傻傻地望著太陽。不過每當此時,她倒是很會把自己淡化,然後光線就從身體裡全部穿過,一絲都不留。她還會說,這有多麼多麼美妙。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吃到東西才是正事。吃飯有什麼美妙可言嗎?美妙又是什麼東西?
她連交合的時候,都總想與眾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說:「我們先談談吧。我們從來都沒談過這事,從來都沒思考過它。」
奧登只會說:「隨她去吧,崔特。那樣不更好嗎?」
奧登總是很有耐心。他總是以為一直等下去,事情會自己好起來。要不然,他就是準備待著不動,準備靠腦子想出來。
其實崔特從來也沒搞懂,奧登所說的「想出來」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來,那隻說明,奧登什麼都沒幹。
就像當年找到杜阿時一樣,奧登只會在那裡空想。而他崔特,就會付諸行動,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該這樣。
現在又成了這種局面,杜阿越來越麻煩,而奧登又什麼都不干。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這才是正事啊。看來奧登永遠不會行動了,最後還是要靠他崔特自己。
事實上,他已經開始行動了。他此時正穿過長長的走廊,腦海中思緒翻騰。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了很遠,這是不是就叫「想出來」?算了,他可不能讓自己有一點畏懼。他絕不回頭。
他笨拙地審視了一下自身。他腳下的這條路通向長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後,他就會帶著自己的小理者,踏上這條路。這路,是某天奧登指給他的。
事到臨頭,他反而不知道待會兒要怎麼辦,等見到長老以後,該說什麼呢?不過,他心裡毫無畏懼。他想要個小情者,這是他不可剝奪的權利,沒什麼比這個更重要了。長老們一定會讓他得到的,當年杜阿不就是這麼來的嗎?
不過,他要向誰請求好呢?隨便哪個長老都行嗎?在他心裡,其實已經大概認定,並非人人皆可。他也想到了那個人的名字。他會直接去找那個人。
他記得那個名字。他甚至記得,自己是在哪天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就是在那天,他們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動變幻身形。(那天簡直太棒了!他記得自己在大喊:「快來,奧登,快點!安尼斯變得又圓又硬了!他自己變的!杜阿,快來看啊!」他們都沖了進來。安尼斯那時還小得很,再變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們衝進來時,只看見孩子縮在牆角,與平時沒有一點不同。他蜷成一團,像一堆黏土一樣,在自己的宿處上方游來盪去。奧登轉身走了,他很忙,沒時間等。不過他還是說:「噢,崔特,他還會再變的。」但後來崔特和杜阿又等了好久,可是一直都沒等到。)
看到奧登不願意等待,崔特很不高興,本來想罵左伴一頓。可是奧登看上去滿臉倦容,身體也不像平日那樣平整光滑,顯出蜿蜒的皺紋來。而他自己也沒有撫平的意思。
崔特關切地問:「出什麼事了嗎,奧登?」
「是有很大的麻煩,我不知道在下次交合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記得奧登的原話了。不過意思差不多。奧登總是使用那些費解的名詞。)
「那你現在想交合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剛看見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們打擾了她,她會有什麼反應。這事不急,真的。還有,來了個新的長老。」
「新長老?」崔特隨口應道,明顯沒什麼興趣。奧登總是喜歡跟長老們相處,仿佛其中有極大樂趣,不過崔特倒是寧願他沒這愛好。奧登比周圍所有理者都喜歡學習,他把那叫作教育。這不公平。奧登對知識也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獨自閒逛。沒有人關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叫作伊斯特伍德。」奧登說。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來了興趣。或許他只是很擔憂,奧登為什麼那麼頹廢?
「我從來沒見過本人,不過大家都在談論。」奧登的眼中失去了光芒,一般在自我反思的時候,他就會這樣,「他負責那些新玩意兒。」
「什麼新玩意兒?」
「電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總之是他們新開發的東西。這東西會帶來一場徹底的革命。」
「什麼是革命?」
「改變一切。」
崔特馬上警覺起來:「他們可不能改變一切。」
「他們使所有事情都變得更好。改變並不一定是變壞。再說,伊斯特伍德負責這事。他非常聰明,我能感覺到。」
「那你為什麼還不喜歡他呢?「
「我從沒說過不喜歡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歡。」
「噢,不是這麼回事,崔特。只是某種……某種……」奧登笑了,「我在嫉妒吧。長老們是那麼聰明,凡人跟他們一比,簡直什麼都不是。不過我已經習慣了,羅斯騰總是說,我有多麼多麼聰明——我想應該是在凡人裡面。不過現在伊斯特伍德出現了,連羅斯騰對他都充滿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麼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輕輕碰觸奧登的身體,奧登抬頭看著他,微微一笑:「沒事,只是我自己犯蠢罷了。一個長老再聰明又怎麼樣?他們誰能擁有一個崔特呢?」
然後,他們兩個便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剛剛結束了遊逛,從地面上下來。那次他們的交媾相當完美,儘管只持續了不到一天時間。崔特那時候不敢做太久。安尼斯還太小,身邊離不了大人,儘管有別的撫育者可以替他們看一會兒。
自那次以後,奧登經常會提起伊斯特伍德這個名字。他總把那人叫作「新來的」,即使很久以後也一樣。他還是沒見過真人。「我想我是在故意迴避,」有一次他這麼說,當時杜阿也在身邊,「因為他對新裝置研究很深。那東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幾乎都捨不得學。」
「是電子通道嗎?」杜阿當時問道。
——這是杜阿身上又一個可笑之處。崔特這麼想,心裡有點不愉快。她能像奧登一樣,使用那些複雜拗口的詞彙。情者可不該這樣。
此時崔特已經下定決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為奧登說他很聰明。再說,奧登自己也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一來,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說:「我已經跟奧登談過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認為,只要跟理者談過,就等於已經跟這個家談過了。沒有人把撫育者當回事。不過這次他們可不能再打馬虎眼。
他已經來到長老洞穴,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陌生。這些東西都不是崔特能理解的,它們都顯得不可理喻,令人恐懼。不過,他一心想儘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沒心思去害怕。他對自己說:「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這個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氣,邁步向前。
最終他還是找到了一個長老。只有這麼一個,好像趴在什麼東西上面,正在幹什麼事。奧登曾經告訴過他,長老們永遠都在工作——不管具體幹什麼。崔特記不住那麼多,也不關心。
他慢慢向前移動,到了跟前停住。「尊敬的長老。」他開口說。
這個長老抬頭看著他,他感到周圍隱隱的震顫,奧登曾經說過,這是長老之間的交談方式。這時那個長老好像才看清他,開口說:「怎麼回事?一個撫育者?你來這兒幹什麼?你的左伴沒跟你一起嗎?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嗎?」
崔特不理會這些問題。他只是問道:「先生,您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兒嗎?」
「你找誰?」
「伊斯特伍德。」
這個長老沉默了一陣。然後他又說:「你找他有什麼事?」
崔特的倔脾氣又上來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講。您是伊斯特伍德嗎,尊敬的長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麼名字?」
「崔特,尊敬的長老。」
「我知道了,你是奧登家裡的右伴,是吧?」
「是。」
這個長老的口氣緩和下來,說道:「我想現在你恐怕不能見伊斯特伍德,他不在這兒。找其他人行嗎?」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
那長老說:「你回家吧。有什麼就跟奧登說,他會幫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那長老轉過身去,他好像手頭上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崔特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他悄悄地溜進了另一間洞穴,小心翼翼,沒發出任何聲響。那長老一直沒有抬頭看一眼。
崔特開始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往這個方向走。起初他只是感覺這邊比較好。現在,他明白了。這裡有一陣淡淡的食物的溫暖,而他正在一點點吸收。
他並沒感到餓,不過現在他還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好像陽光籠罩著他。他本能地向上看,不出所料地發現自己依然在洞穴里。現在他嘗到的食物,比起他以前在地面上嘗到的所有食物,都要美味很多。他四下打量,驚訝不已。最令他驚訝的是:自己居然也會好奇。
有時候面對奧登,他會覺得很不耐煩,因為奧登總是對什麼都感興趣,不管那些東西多麼毫無意義。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會好奇!不過他關心的事情,可是意義重大。突然,他發現那真的意義非凡。這時他頭腦中靈感飛濺,他明白了,只有面對真正重要的事情,他才會產生興趣。
他馬上開始動手,甚至連自己都對自己的勇氣驚訝不已。忙活了一陣,他沿著來路回去。他還經過那個長老的身邊,就是剛才跟他說過話的那個。他說:「尊敬的長老,我要回家了。」
那長老順口回了一句。他還趴在那裡,忙著手裡的事。他也只關心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卻對重要的東西視而不見。
崔特心想,要是長老們都偉大而睿智,那他們怎麼會這麼傻呢?
杜阿(3)
杜阿發現自己正向長老洞穴游去。現在太陽已經落下,她得找點事做。她可不想早早回到家裡,忍受崔特那些蠻橫無理的要求,還有奧登那些敷衍了事的勸告。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這些缺點也正是他們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這種感覺,從她小時候一直到現在,而且她也並不想掩飾。其實從道理上講,一個情者不會感覺到異性的這些魅力。一般來說,情者在小時候還是有可能感受到的——杜阿現在已經明顯長大,太成熟了——在長大以後,這種情愫就會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夠快,周圍的環境也不會允許她們表現出來。
當杜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顯現出一種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總是滿懷興趣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太陽,看著洞穴——看著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撫育者父親說:「你真是個怪孩子,杜阿,我的寶貝。你真是個好玩的小情者。長大以後,你會變成啥樣呢?」
起初她對此並沒有確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東西,這有什麼奇怪的,又有什麼好玩的?很快,她就發現了,她的撫育者父親不能給她解答這些問題。有一次她去問自己的理者父親,可是他完全不像撫育者父親那麼溫柔。他厲聲喝道:「這有什麼可問的,杜阿?」他看上去很可怕,好像杜阿犯了什麼錯,他要追究到底。
她嚇得跑開了,以後再沒問過他。
可是後來有一天,其他同齡的小情者們都開始叫她「左情者」,因為那天她給她們講了一些東西——現在她已經忘了是什麼——總之是一些在當時的她看來很平常的東西。聽到這個綽號,杜阿感到心裡很難過,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這樣。她去問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麼意思。他退縮著,看上去很尷尬——明顯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我不知道。」其實很明顯,他一定知道。
仔細考慮過以後,她去找自己的撫育者父親,直接問道:「爸爸,我是個左情者嗎?」
他回答:「誰這麼叫你,杜阿?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
她飄到他的身邊,靠在他的懷中,默默想了一陣,然後問道:「這是說我不好嗎?」
他只是回答:「長大以後就沒事了。」然後他故意把身體膨脹起來,把她的身體擠到外面,來回擺動,這是她平時最喜歡的遊戲。不過那個時候,她卻提不起興致來。她很清楚父親根本沒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盤算著父親的那句話,「長大以後就沒事了」,這麼說她現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麼事呢?
即使在那時,在情者中間,她就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她們都喜歡紮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歡在碎石堆上飄過,感受那粗糙而未經雕飾的美。不過,也有個別小情者對她比較友善,那都是脾氣很好的人。比如多瑞爾,雖然跟其他情者一樣傻,不過有時候她說話還是挺有趣的。(多瑞爾長大以後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撫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輕的理者來自另外的洞穴區,說實話杜阿不是很喜歡這傢伙。多瑞爾曾經很利索地連續生下小理者、小撫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也對孩子十分關心,好像家裡有兩個撫育者一樣,杜阿甚至懷疑,她家三個人是不是還能交媾……同時,崔特還不厭其煩地對她嚷嚷,多瑞爾多麼盡心盡職,創造了一個多麼完美的家。)
有一天杜阿和多瑞爾待在一起,她在多瑞爾耳邊問:「多瑞爾,你知道左情者是什麼意思嗎?」
多瑞爾吃吃地笑了一陣,把自己縮成一團,好像要躲著別人一樣,最後說:「這個專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樣的情者;而你就像個理者一樣學習。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是吧!」
杜阿馬上就明白了。只要一解釋,事情就顯而易見。其實只要她自己能往這方面想一下,馬上就會理解。
杜阿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大點的女孩們告訴我的。」多瑞爾的身體原地打著旋兒,杜阿覺得很不自在。「那很齷齪。」多瑞爾說。
「為什麼?」杜阿問。
「因為那就是齷齪。情者就是不應該像理者一樣。」
杜阿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不過現在她知道了。她說:「為什麼?為什麼不應該?」
「因為——你想知道些不相干的事,這很齷齪!」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發起來,她繼續問:「為什麼?」
多瑞爾沒有回答,反而猛地伸出身體,向毫無準備的杜阿彈去。杜阿可沒心情玩這個,她甩脫糾纏,說:「別鬧了。」
「你知道什麼是齷齪嗎?比如,你可以滲入一塊岩石里去。」
「別瞎說,肯定不能。」杜阿說。其實杜阿這麼說,並不全是心裡話,因為她自己就常常從岩石表面滑過,而且很喜歡這麼幹。不過看著多瑞爾那張竊笑的蠢臉,她感到一陣反感,於是就張口反駁,甚至心裡也拒絕同意。
「能,你能的。這叫石慰,隨便哪個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撫育者都只有在小時候才行。他們長大以後,就只能滲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編的。」
「我跟你說,她們真這麼幹。你認識迪米特嗎?」
「不。」
「你肯定認識。她就住在3號洞穴,身體特別厚。」
「就是走起路來非常可笑的那個?」
「對,就是因為太厚。就是她。有一次她把自己全滲進石頭裡去了——除了最厚那部分露在外面。後來有次她還讓她的理者哥哥去看,她哥哥就告訴了她家爸爸。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頭嗎?反正以後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轉身離去,心中煩躁不安。過了好久,她都沒跟多瑞爾說過話,從此兩人再也沒有恢復以往的友誼。不過從此,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長。
好奇心?還不如說是她的理者特質。
有一天,確定了父親不在附近以後,她控制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滲入岩石,只進去一點。這是她告別孩童時代以來,第一次這麼做,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敢滲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體裡流動著一種溫暖的感覺。不過當她從岩石中脫離出來以後,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殘留著岩石的斑痕,別人可以一眼看穿。
後來她時常這麼做,越來越大膽,快感也越來越強。不過,不用說,她怎麼也不會把整個身體完全浸入石中。
最後,她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很生氣地嚷著,掉頭而去。自那以後,她做起來更加小心了。現在她已經是大人了,對此也有了明確的認識。其實完全不必像多瑞爾那樣故作神秘,這是眾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所有情者都會幹,有些甚至公開承認。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做的次數會越來越少。杜阿認為,一般情者在成家並且體驗了正常交媾之後,就會放棄這個習慣,而她則一直保留。甚至有一兩次,在她和奧登、崔特正常交媾結束之後,她都悄悄做過。這是她心中的秘密,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那幾次做的時候,她曾想過,要是崔特發現了會怎麼樣……不管怎麼說,那都會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想一想都會破壞當時的興致。)
後來,雖然心中也會困惑不安,她還是給自己的行為找了個藉口,起碼可以用來說服自己,也算是對所受煎熬的一點慰藉。當時「左情者」這個稱呼一直如影隨形,成了她難以擺脫的恥辱。那段時間她甚至迫於無奈,只能逃開人群,孤獨終日,過起一種隱居式的生活。漸漸地,她開始喜歡上孤獨的滋味,這又進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獨。孤獨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間尋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齷齪,都是一種孤獨的表現,正是周圍那些人,把她推入了這種孤獨的境地。
至少,她這麼跟自己解釋。
有一次,她也試圖反擊。對著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聲喊道:「你們都是右情者,一群齷齪的右情者!」
她們並不回話,只是遠遠地笑著。杜阿感到無法忍受,只能跑開,心中充滿了挫折感。她們就是這樣,幾乎所有的情者到了成家的年紀,都會變得喜歡孩子,跟撫育者一樣為孩子的事牽腸掛肚。杜阿很討厭這樣,她自己從來都沒有這種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顧他們是撫育者的事。
再往後,這種關於名字的惡作劇漸漸銷聲匿跡。那時她已經出落成一個身姿曼妙、體態動人的少女,遊動起來婀娜多姿,無人能及。越來越多的理者和撫育者為她傾心;而其他的情者們,發現已經很難嘲笑她了。
至於現在,沒有人敢在和她說話的時候,流露出半點不敬的意思(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奧登是當代最傑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侶)。她自己知道,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在內心深處還是一個左情者。
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齷齪,不過有時候她還是夢想,自己能成為一個理者。這個念頭讓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這種夢想——哪怕只是一閃念;她還琢磨,是不是因為這個夢想,她才不希望生個小情者——因為她自己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情者,也從來不曾履行好自己在家中的職責。
奧登並不在乎她是個左情者。他從來沒這麼叫過——但是他喜歡她對自己生活的興趣——他喜歡她的那些問題,並樂於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時候,為她辯護——其實也不是真的嫉妒——只是在崔特頑固而簡單的世界觀中,他和杜阿的關係簡直不可理喻。
奧登常常帶她去長老洞穴,很迫切地向杜阿四處展示,看到她陶醉其中,他便喜形於色。她的確深為折服,並不全是因為他淵博的知識和高超的智慧,更是因為他開放的胸懷。(她還記得小時候向理者父親請教時,受到嚴厲的呵斥。)每當奧登向她展示自己的工作生活時,她就覺得心中愛意萌動,不可收拾——這恐怕也是她理者特質的一部分吧。
或許(她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正是因為她的理者特質,她才會與奧登接近,跟崔特疏遠。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那麼討厭崔特的頑固無理。奧登從來沒有透露過這點,可是崔特或許能感受到一些。雖然並不能完全想通這個道理,也表達不出來,但這點模糊的意識足以讓崔特氣惱。
第一次去長老洞穴的時候,她聽到兩個長老在交談。她當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只發覺四周的空氣在快速顫動、變化,讓她覺得腦海中嗡嗡作響,很不舒服。她不得不把身體淡化,好讓震動穿身而過。
奧登告訴她:「他們在交談。」然後,遺憾地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交談的。他們能彼此聽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隻言片語。她一向努力做到反應敏捷、理解迅速,奧登也喜歡她這樣。(他曾說過:「我見過的所有理者都有一個共性——身邊都有個沒頭腦的情者。有你,我很幸運。」她當時回答:「不過別的理者好像都喜歡白痴伴侶。奧登,為什麼你與眾不同呢?」奧登也沒有對理者喜歡白痴伴侶這事提出反駁,只是說:「我也不知道,我想這個問題也沒有深究的必要。真正值得慶幸的是,有你在我身邊;而且,我為我的慶幸而慶幸。)
她問道:「你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嗎?」
「不太真切,」奧登回答,「他們變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時候我能聽清楚幾句,特別是在交合以後,不過內容還是理解不了。而且,也只是有時而已。這種感覺就像情者們常玩的一些小把戲,看在眼裡,卻不甚明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把戲在情者之間也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你願意的話,可以試試看。」
杜阿卻有點抗拒:「我不敢。長老們恐怕不太喜歡這樣。」
「噢,繼續。我很想知道。試試看,告訴我他們在談什麼。」
「可以嗎?真的沒事?」
「試試嘛,萬一被他們發現了,他們要是生氣的話,我就說是我讓你乾的。」
「你保證?」
「我保證。」
杜阿慢慢接近那兩個長老,心中惶惶不安。她全身放鬆,排除雜念,準備接受長老們的意識波動。
她說:「興奮!他們很興奮。有一個新人。」
奧登說:「他們說的或許是伊斯特伍德。」
這是杜阿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接著說:「真好笑。」
「什麼好笑?」
「我感覺到一個巨大的太陽,真的很大。」
奧登看上去若有所思:「差不多,他們說的或許就是這個。」
「怎麼可能呢?」
就在這時,那兩個長老發現了他們。長老很友好地走過來,用凡人的語言跟他們打了聲招呼。杜阿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擔心他們是不是已經發現了她的竊聽。不過,就算他們發現了,也沒說什麼。
(奧登後來告訴她,其實凡人極少有機會能看到長老們用自己的語言交談。他們一般都很尊重凡人,要是有凡人在身邊,他們往往會暫停手裡的工作。「他們很喜歡我們,」奧登說,「他們都非常友善。」)
以後的日子裡,奧登偶爾還會帶她去長老洞穴——通常都是崔特被孩子纏住,無暇顧及他們的時候。奧登也不會自己跑去告訴他。他如果知道了,肯定又會覺得這是對杜阿的縱容和溺愛,而這樣下去杜阿只會越來越遠離陽光,討厭進食,交媾的效果也就越來越差……跟崔特談話,五分鐘之內必定要扯到交媾上。
她自己也去過一兩次。每次她一個人到那裡,心裡都戰戰兢兢,儘管遇到的所有長老都很友好,總是「非常友善」,就像奧登說的那樣。不過看起來沒人把她當回事。每次她提出問題的時候,他們總是很開心,不過更像是被逗樂了——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回答的時候,總是非常簡短,其實並不會認真解釋。「這就是個機器,杜阿,」他們會說,「具體的奧登會告訴你。」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過伊斯特伍德了。她從來沒敢問那些長老的名字(除了羅斯騰以外,奧登給她當面介紹過,還給她講過許多他的事)。有時候她會感覺,她遇見的某個長老沒準就是伊斯特伍德。奧登也曾提過他,口氣無比敬仰,還有一點點嫉恨。
她後來了解到,他正從事一項最重要無比的工作,所在的洞穴也不是一般凡人能去的。
她在頭腦中慢慢整理奧登說過的話,一點點分析,最後發現整個世界普遍缺乏食物。奧登極少稱之為「食物」,他一般都說是「能量」,還說這個是長老們使用的詞彙。
太陽正在走向衰亡,但是伊斯特伍德已經發現了如何從遠方獲取能量,這個「遠方」遠遠超過太陽所在,也超過夜幕中閃爍的七星所在。(奧登曾說過那七顆星是七個遙遠的太陽,更遠方還有更多的星星,只不過太黯淡,一般都看不到罷了。崔特聽了這話,還曾經反駁說,要是那些星星都看不見,那它們的存在又有什麼價值?而他根本不相信這些鬼話。奧登不想爭辯,隨口說:「算了吧,崔特。」杜阿其實也想問這事,要說出來的話跟崔特差不多,可是看到奧登的反應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眼前這個世界,看起來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食物完全充足——而伊斯特伍德和別的長老們,如果不能把把合成食物做得好吃一點,誰也不會碰那東西。
就在幾天前,她還跟奧登說:「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你帶我去長老洞穴,我在一邊偷聽長老們的談話,覺得他們在談論一個巨大太陽的事。」
奧登努力想了一陣,還是說:「我記不大清楚了。不過,你繼續說,後來怎麼了?」
「我一直在想這事。是不是那個大太陽就是新的能量來源?」
奧登笑著點點頭:「不錯,杜阿。雖然不完全準確,不過對於情者而言,有這種推斷也很不錯了。」
現在,杜阿慢慢遊動,腦海中胡思亂想,心裡也亂作一團。不知不覺間,她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長老的洞穴。這時她思量著,自己是不是該就此停步,掉頭返回,趁這種竊聽行為還沒有被長老察覺。不過,回到家裡,她又要面對崔特不可避免的怒氣,這時——就在她想到崔特的時候——她感應到,崔特來了。
這種感覺瞬間變得無比強烈,她開始還以為崔特在家裡,自己只不過遙感到他的意識。不!他就在這兒,同她一樣,他也在長老洞穴里。
不過他來這兒幹什麼?來找她?難道他要在這兒跟她大吵一架?難道他蠢過了頭,要向長老告狀嗎?杜阿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再忍受——
這時,杜阿心中冰冷的厭惡不見了,轉而感到無比震驚。因為她發現,崔特心裡壓根兒就沒有在想她。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她在附近。她能感到,他心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狂喜,好像還下定了什麼決心,不過這喜悅之中,也夾雜了一絲恐懼,一些對自己將來行為的憂慮。
杜阿想更深入地窺視他的內心,找出更多的東西,至少,也要發現他幹了些什麼,為什麼這麼幹。可是,她再往深處探索,卻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既然崔特現在沒發現她在附近,那麼她現在只想確保一件事——讓他繼續蒙在鼓裡。
這時,幾乎是出於本能,她行動了。對於這種行為,就在片刻之前,她幾乎就要發誓,終生永不再幹了。
或許,這是源於她的那段回憶,那段她跟多瑞爾童年談話的回憶;或者,源於她身體的記憶,那種摩擦岩石、滲入岩體的石慰經歷。(關於這種行為,還有一個複雜的成人用詞,不過她一直覺得那個詞難以啟齒,不如孩子們用的這個輕鬆。)
不管怎麼說,她當時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正在幹什麼,或者說幹了些什麼,她只是不自覺地滲入到最近的一堵牆裡。
進去了!整個身體完全滲入!
恐懼漸漸減輕,她的心中感到奇妙無比,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崔特在身邊匆匆而過,完全沒意識到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自己的伴侶。
不過此時,杜阿已經顧不上操心崔特此行的目的。按理說,如果不是為了她,崔特還能來這裡幹什麼呢?
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崔特的存在。
她心中只剩下純粹的震驚。即使在小時候,她也未曾跟一塊岩石完全融合,也沒見過任何人做到(儘管總有不少傳言,說某人可以做到)。毋庸置疑,從來沒有一個成年情者這麼做過,或者有可能做到。即使以情者的眼光來看,杜阿身體也稀薄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奧登總喜歡這麼說),而且她的厭食更加劇了這一特質(就像崔特說的那樣)。
她完全滲入牆體,這足以證明她體質的稀薄,這個證據比右伴所有的責備加起來都要有力。此時,她心中不免有點愧疚,覺得對不起崔特。
然後,她心中又感到一陣更強烈的羞愧。萬一她被別人看到怎麼辦?她,一個成人……
要是有長老路過,在附近閒逛——在他人注視之下,她絕對不會脫出岩石;可是她又能撐多久呢?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
即使在她驚慌思索的時候,她也能感應到長老們的存在——他們都在遠處。
她停住不動,努力平靜下來。岩石充斥她的身體,包圍著她,使她心中產生一種陰鬱的平靜,不過並不難受。相反,她的感官比平時更加敏銳。她甚至能感到,崔特繼續以堅定的步伐遠去,這種感覺強烈到好像崔特就在身邊一樣。她還能感應到長老們的意識,儘管他們都遠在一個洞穴區以外。她能看到那些長老,每一個都清清楚楚,還能感到他們說話時的顫動,每一個細節都纖毫必現;連他們所說的內容,她都聽懂了不少。
此刻的感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的,這滋味以前做夢都想不到。
所以,儘管四下無人,沒人能看到她的樣子,她可以安全地脫離岩石,但她卻沒有;一方面她還沒從震驚中完全恢復,另一方面她對自己理解力的飛速進步充滿好奇與驚喜,她知道自己還想更進一步。
她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敏銳,她甚至馬上想到了自己可以變得如此敏銳的原因。奧登曾屢次提起,經過交媾之後,他的理解力會超出平時,儘管他從前並不知道原因。在交媾狀態下,有某種東西或形式可以使思維能力得到驚人的提高,這種東西吸收得越多,作用就越強。奧登曾說過,這種現象應該歸結到,交媾狀態下的原子密度大大超出平時。
即使是杜阿也不太明白,什麼是「原子密度超出平時」,但她明白那指的是交媾狀態;她目前融入石中,不是正像交媾一樣嗎?她杜阿從前不是也跟石頭融合過嗎?
當三者交媾的時候,思維受益的只是奧登。理者會吸收其中的精華,使思維能力得到提高,而且即使在交媾結束以後,這種狀態也能持續一陣。目前杜阿交媾的對象是石頭,二者之中她是唯一有意識的。所以在「原子密度超出平時」的時候,受益的就是她了。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石慰才被視為變態?所以情者們都被禁止如此?要不就是杜阿的體質過於稀薄,只有她才能有這種體驗?難道因為她是左情者?)
杜阿平復心情,拋開種種懷疑,全身心投入這奇妙的體驗中。她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崔特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從她身邊走過,正在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她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幾乎沒帶一點驚訝——奧登,他正從長老洞穴中出來。那些長老們,就是她正感應到的那些,也正在試圖抓住她的意識,儘可能地感應她的所在。
過了很久以後,她從岩石中脫離出來。此時,她已經不再擔心自己被發現了。因為現在她對自己的感應力有絕對的自信,周圍肯定沒有人。
然後,她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深思。
奧登(3)
奧登回到家中,發現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這麼晚了還沒回來。崔特看上去倒是並不生氣。或者說,他只是表面上露出了生氣的樣子,可是實際上並不惱火。他的意識非常堅定,奧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不過也沒往心裡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裡,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直縈繞,以至於看到對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時,甚至感到有些氣惱。
這種感覺讓他吃了一驚。他內心深處非常清楚,兩個伴侶之中,與他更親密的是崔特。從理想的角度來說,一個家庭中應該三位一體,任何一個對待兩個伴侶時,都應當不偏不倚——加上自己,就是三人平等。不過實際上,奧登還沒見過哪個家庭嚴格遵循這條規律——越是公開宣稱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一個家裡總會有一個人比較孤立,一般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況下,這個角色都由情者擔當。在家庭之外,她們會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撫育者從來都沒有這種情況。諺語上說,理者有老師,撫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擁有所有同性。
她們都相互依賴,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誰說自己被忽視了,或者說有被忽視的傾向,那麼許多同性都會支持她、鼓勵她,使她變得堅強起來。而且一般來說,由於在交媾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寵。
不過杜阿與其他所有情者都有天壤之別。她似乎不在乎奧登和崔特有多親密;在情者們之間,她也沒有一個值得掛念的好朋友。事情顯得那麼理所應當,她就是與眾不同。
她非常熱衷於左伴的工作,對此奧登很喜歡;他喜歡她的好奇心,喜歡她驚人的理解力;不過這種感情,是一種理性層面的喜歡。在他的內心深處,牽掛更多、感情更深的,則是那個倔強而笨拙的崔特。崔特總是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執著於心中的理想——穩定而平凡的生活。
不過現在奧登心裡很煩。他說:「你知道杜阿在哪兒嗎?」
崔特沒有直接回答,他說:「我很忙。等會兒再說吧。我手頭還有事做。」
「孩子們呢?你剛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麼覺得你才從外面回來?」
崔特生氣了,他的口氣明白無誤地表明了這一點。他回答:「孩子們都很好。他們都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大家會照顧他們。奧登,他們都不是嬰兒了。」不過,他並沒有否認自己出去過。
「對不起,我只是急著找杜阿。」
「你早該急了,」崔特說,「你總跟我說,讓她一個人待著就好。現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說完,他轉身進到房間裡面去了。
奧登看著右伴的背影,心裡有點驚訝。要是在往日,他一定會跟進去,想辦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今天崔特實在太麻木不仁了,這十分反常。他到底怎麼了?
——不過,奧登此時正在等著杜阿回來,而且越來越焦急,所以也就沒管崔特太多。
焦急之中,奧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銳起來。理者們對於自己預感能力的缺失,不但不覺自卑,反而多有自負。因為這種預感能力並非來自於理性的判斷,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賦。奧登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靈感,不過現在他卻極力發揮著潛藏的感應力,即使自己這種類似於情者的能力還遠遠不夠完善;這時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個情者就好了,那樣自己的感應力就會更強,伸展得也更遠。
不過這種感應力最終奏效了。他感覺到杜阿正在接近中,漸漸的,已經到了很近很近的距離以內——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衝出屋外,迎接她的歸來。此時他遙遙地注視著她的身影,從這個距離,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稀薄的身體。她看上去就像一團美麗的迷霧,僅此而已。
——崔特是對的,奧登心中突然湧起一陣關切。杜阿必須多吃一點,必須要交媾。她對生活的熱情應該更高。
這些念頭充斥了他的腦海時。她已經衝到近前,攏他入懷,完全不顧二人並非處於私密空間,這種親昵行為可能被人看到。她只是喃喃地說:「奧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學得更多——」即使此時,他也只感到兩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點也沒意識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從她懷中掙脫,換了個方式與她再度擁在一起,好讓她感到自己並非拒絕。「來吧,」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你想知道什麼?我會盡我所能,解釋給你聽。」
現在,他們飛快地奔回家中,幾步之間,奧登一直把自己深埋於情者遊動時特有的波紋當中。
杜阿說:「給我講講別的宇宙。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宇宙?它們之間有什麼區別?告訴我它們所有的一切。」
杜阿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問題會如此深入。不過,奧登卻想到了。他感到這個問題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識量,便幾乎要開口問杜阿,她從哪兒知道關於宇宙的事,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奇?
他還是把這個問題咽了回去。杜阿是從長老洞穴那個方向來的,或許羅斯騰跟她說過話,並認為不管怎麼樣,奧登都會自持身份,不願意幫助自己的伴侶。
其實不必這樣,奧登嚴肅地想。他也不會問,他只會盡力講解。
等他倆回到家中的時候,崔特對他們吼道:「你倆要是想說話,就去杜阿房間。我在這兒還有活兒要干。我得幫孩子們都洗漱乾淨了,還要讓他們鍛鍊。現在沒時間交合,不搞了。」
其實奧登和杜阿誰也沒想交合,不過他們也不會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撫育者的城堡,理者還有長老的洞穴可去,而情者平時都在地面上聚集。撫育者所擁有的,只有這個家。
所以奧登那時回答:「好吧,崔特。我們不妨礙你。」
杜阿也做了一個親昵的姿勢,說道:「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右伴。」(奧登猜想,看到崔特沒有交媾的意思,杜阿大約是如釋重負,所以才有這麼友好的表示吧。即使按照撫育者的標準來看,崔特平日裡也有點太熱衷於交媾了。)
在自己的房間裡,杜阿注視著自己的進餐角。平時,她都假裝視而不見。
這是以前奧登的主意。當時,他知道了有這種東西,就跟崔特去說。要是杜阿不喜歡跟其他情者們一起用餐,那麼不如把陽光引到自己家裡來,杜阿就可以在家裡吃飯。
崔特當時被嚇了一跳。他覺得這根本不可行,別人會笑話的,這會給他們家丟臉。為什麼杜阿自己不本分一點呢?
「聽我說,崔特,」奧登當時說,「她目前已經不那麼本分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去適應她呢?這有什麼可怕的嗎?她以後就能自己進食,體質也會增強,這樣我們兩個都高興,她自己也高興了,心情一好,說不定最後也會變得合群起來呢。」
崔特答應了,甚至杜阿後來也同意了——當然還是經過了一番爭執——但她還是堅持,必須要造得簡單一點。所以目前這個進餐角非常簡單,只有兩根用作電極的杆子,由太陽光碟機動,杆子中間就是杜阿進餐的地方。
杜阿平時極少用它,不過現在她卻注視著這個地方,說道:「崔特把它裝飾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奧登。」
「我?絕對不是我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