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003

2024-09-26 13:08:3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在每個電極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個帶著彩色花紋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說,「現在我有一點餓了。再說,要是我正在吃東西的話,崔特肯定不會來打擾我們,對嗎?」

  「肯定不會。」奧登一本正經地回答,「如果他覺得世界的運行妨礙了你的進餐,他會為你停下整個世界。」

  杜阿說:「好吧——我現在的確是餓了。」

  奧登從她的神態中,察覺到一絲愧疚。是覺得對不起崔特,還是因為飢餓而羞愧?僅僅為了飢餓,有什麼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幹了什麼耗費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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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有時候,一個理者會思慮過多,會在頭腦中徒勞地梳理所有凌亂的思緒,想找出重點所在。不過,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談一談才是關鍵。

  她正坐在電極中間,每當她把自己擠進這個空間時,她那小巧的身軀就會變得分外惹眼。奧登自己也餓了,他發現這點是因為,此時在他的眼中,那兩根電極變得比平時更明亮了,隔著這麼遠,他也能嘗到陽光的滋味,非常可口。當一個人餓了的時候,食物就會變得比平時更香,香氣能夠散逸的距離也更遠……不過他還是等會兒再吃吧。

  杜阿說:「親愛的左伴,你就安靜地坐下吧。給我講講,我想知道。」她的身體已經(無意中?)變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實更想成為一個理者。

  奧登說:「我無法向你解釋全部內容。我指的是全部的科學知識,因為你缺乏許多背景知識。我會儘可能地說得簡單一點,你聽著就好了。等我說完了,你再告訴我哪裡沒有聽懂,我會進一步向你解釋。首先,你已經知道,世間萬物都由微粒組成,這種微粒就叫作原子;而原子則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組成。」

  「對,我明白。」杜阿說,「這就是我們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確。確切地說,是因為我們的身體中存在大量的空隙。我們身體中所有組織都相隔很遠,你、我和崔特交媾的時候,我們所能滲入的,就是對方身體組織間的空隙。物質既然如此鬆散,卻又沒有完全離散在空間之中,原因在於這些微粒都在設法穿越空間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種引力使它們相互吸引,從而聚攏起來,其中最強的一種叫作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緊緊地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後這些基本的粒子或者彌散在空間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牽動,再進一步聚合。你能聽懂嗎?」

  「只懂了一點點。」杜阿說。

  「沒關係,我們等會兒再回頭講……物質有多種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樣,隨意飄散,就像你,杜阿。它還可以結合得緊密一點,就像理者和撫育者。或者,還可以更緊密,比如岩石。它還可以進一步壓縮,變得更密實,比如長老們。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的身體那麼堅硬——他們體內物質密度極高。」

  「你的意思是,他們體內沒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這樣。」奧登說,不知道怎麼把事情解釋得更明白,他頗為頭疼,「他們體內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們的要小很多。在我們身體每個微粒之間,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間只是具備了必需的空隙,像長老們那樣,那麼外來的微粒就很難擠進去。如果要強行滲入的話,身體就會感到疼痛。這就是為什麼長老們不願意被我們碰到。我們凡人,身體之間空隙極大,遠超必須的限度,所以我們的身體可以相互滲入。」

  杜阿看上去還是沒怎麼聽明白。

  奧登不管了,接著往下講:「在另一個宇宙中,規律就大大不同。他們那裡的核力比我們這裡弱很多。這就意味著微粒之間會產生更大空隙。」

  「為什麼?」

  奧登搖著頭,「因為——因為——那些微粒個體的波動幅度更大。我只能這麼解釋了。因為微粒之間的核力比較弱,所以它們就需要更大的空間,所以兩件物體之間就不可能融合,這點跟我們宇宙不同。」

  「我們能看到另一個宇宙嗎?」

  「噢,不能。這做不到。我們可以利用那裡的基本自然法則,推導出事物的面貌。僅靠這些,長老們就已經在這方面完成了很多工作。我們可以發送過去一些物質,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們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質,可以建造電子通道。這點你懂,是吧?」

  「嗯,你告訴過我,我們已經從這個通道里得到能量了。不過,我還不知道這跟另一個宇宙有關……那個宇宙是什麼樣的呢?那裡也像我們一樣,有星星,也有世界嗎?」

  「杜阿,你問得太好了。」奧登已經深深陶醉於身為老師的感覺,現在他已經有長老的鼓勵,可以光明正大地暢所欲言了。(以前,給情者講這麼多東西,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味道。)

  他說:「我們是看不見另一個宇宙,但是我們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規律,所以就可以推理出它應該具有的面貌。你想,是什麼讓我們的星星一直發光發熱呢?是一系列熱核反應,簡單的微粒逐步聚合成複雜的物質,這個過程我們稱為熱核聚變。」

  「另一個宇宙中也有嗎?」

  「有,不過因為那裡核力比較弱,所以聚變過程也會更緩慢。這就意味著,那裡的恆星必須要特別特別巨大,要不然就不會有足夠的物質進行聚變,從而使其發光。在那個宇宙中,比我們的太陽更小的恆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換句話說,要是我們宇宙中的恆星比那裡的大,這些恆星的聚變就會過於劇烈,馬上導致自身的爆炸。所以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的宇宙中就有了千萬顆微小的恆星,而他們的則大——」

  「我們不是只有七個——」杜阿開口說道,不過她馬上就回過神來,「對不起,我忘了。」

  奧登寬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藉助特殊儀器觀測的恆星,實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沒關係。我說這麼多,你不覺得煩吧。」

  「一點都不,」杜阿回答,「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我現在吃東西都覺得更有滋味了。」她在兩根電極之間震顫著,盡情享受美味。

  奧登聽了這話大受鼓舞,他以前從來沒聽杜阿誇讚過食物。他繼續往下說:「當然,我們的宇宙沒有另一個壽命長。我們這裡聚變進行得太快了,百萬世紀以後,所有物質將聚為一點。」

  「不是還有別的恆星嗎?」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恆星都會很快消亡。整個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個宇宙中,恆星的數量要少得多,但體積大得多,所有聚變的反應都非常緩慢,那些恆星的壽命是我們恆星的千億倍。其實兩者很難比較,因為在兩個宇宙中,時間的運行是不同的。」他頓了一下,接著補充道,「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這是伊斯特伍德理論的一部分,我研究得並不太深入。」

  「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來的嗎?」

  「很大一部分。」

  杜阿說:「這麼說,能從那個宇宙得到能量真是慶幸啊。我是說,這麼一來即使太陽冷卻,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們能從那個宇宙得到所需的一切能量。」

  「對,就是這麼回事。」

  「但是這樣的話,就沒有什麼副作用嗎?我有一種——一種不祥的預感。」

  「嗯,」奧登說,「我們來回傳送物質,建立電子通道。這意味著兩個宇宙會有一點點交疊。我們這裡的核力就會稍微弱化一點,所以我們太陽的熱核聚變也就慢一點,冷卻得也就快一點……不過只有一點點,而且我們以後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這個,我的預感不是這個。要是核力有一點點減弱,那麼原子需要的空間就更大了——是這樣吧——這樣對我們的交媾會有什麼影響呢?」

  「交媾會困難一點點,不過這種程度的差別,至少要到幾百萬年以後才能發覺。或許這樣下去,交媾最終會變得完全不可能,凡人們那時將全部死去。不過這個過程花的時間實在太長了,如果不使用另一個宇宙的能量,我們死得更快。」

  「還不是這個,我心裡害怕的還不是這個——」杜阿的聲音開始有些含糊了。她在電極之間恣意扭動著身體,奧登滿意地發現,她看起來體積增大了,也更細密了。好像奧登的話,以及光能,都在滋養著她的身體。

  羅斯騰說的對!教育使她更熱愛生活;此時在奧登眼中,杜阿散發著一種誘人的情慾味道,這可是他從前幾乎未曾感到的。

  她喃喃地說:「你能這麼解釋給我聽,奧登,實在太好了。你真是一個最棒的左伴。」

  「你還要聽嗎?」奧登問道,歡欣鼓舞,喜出望外,「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太多了,奧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不行。噢,奧登,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麼嗎?」

  奧登馬上想到了,但是一時間無法啟齒。杜阿主動的欲望來得太罕見了,他幾乎不知如何應對。他絕望地想,崔特可千萬不要被孩子們纏住了,千萬不要破壞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其實崔特已經在房間裡了。難道他一直就在門外,悄悄等著麼?不管了,現在可顧不了那麼多了。

  杜阿已經從電極中間飄了出來,奧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麗。她就在他倆之間,崔特就在那頭光芒閃爍,隔著杜阿看去,他的身體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色彩。

  從來沒有如此奇妙。從來沒有。

  奧登拼命抑制自己的衝動,讓自己慢慢進入杜阿的身體,與崔特一點一點地融合;他竭力扭曲著自己的身體,抗拒著杜阿身上驚人的引力,抗拒這種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識,哪怕多抵抗一秒鐘也好。終於,在最後一次歡樂中,他感到一陣爆炸般的波動在身體內迴蕩,久久不絕。他放棄抵抗了。

  這是他們有生以來最成功的一次交媾。

  崔特(3)

  崔特很開心。這次交合簡直太棒了。跟這次相比,以前那些簡直不值一提。自己的行動成效明顯,他心裡非常得意。不過其中的秘密他還是守口如瓶。這個還是不說出去的好。

  奧登和杜阿也非常開心,崔特看得出來。連孩子們看上去都在閃閃發光。

  不過最高興的還是崔特——那是當然。

  他每次都聽著奧登和杜阿談話。雖然一點都聽不懂,不過沒關係。他不在乎那兩人看上去有多親密。他也有自己的樂趣,所以一直耐心地聽著、等待著。

  杜阿有次問道:「那些人真的想跟我們溝通嗎?」

  (崔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他覺得「溝通」這個詞好像跟「交談」是一個意思,可為什麼他們不說「交談」呢?有時候他也想插話進去,不過每次他一問什麼問題,奧登只會說:「行了,崔特。」而杜阿只會在一旁不耐煩地晃來晃去。)

  「對,是的。」奧登說,「長老們非常肯定。他們在傳送過來的物體上找到了人為標記,他們說,通過這樣的標記,我們就可以順利地交流。事實上,早在很久以前,長老們就已經在傳送的物體上做標記,回答那些人了。我們就是通過這些標記,告訴他們如何在那端建立電子通道。」

  「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長什麼樣子。你覺得呢?他們像什麼?」

  「根據基本的自然規律,我們可以推導出他們那邊恆星的樣子,這個還比較簡單。不過怎麼可能猜出他們的外形呢?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們會在交流中描述自己的樣子嗎?」

  「要是我們能看懂他們的那些標記,或許能猜出一點呢。可惜我們看不懂。」

  杜阿看上去頗為苦惱:「長老們也不懂?」

  「我不知道。也許他們懂,不過從來沒跟我說過。羅斯騰曾說過,其實他們長什麼樣並不重要,只要電子通道一直暢通,規模逐步擴大,這就夠了。」

  「說不定他是嫌你煩,懶得跟你說呢。」

  奧登有點生氣,「我才不會惹他煩呢。」

  「噢,你知道我的意思。可能他只是不想談論那些瑣碎的細節問題。」

  這時候崔特已經聽不下去了。他們已經開始爭論,長老們是不是該讓杜阿也看看那些標記了。杜阿還說,她或許能看懂裡面的內容。

  崔特聽了有點冒火。不管怎麼說,杜阿都是個情者,連理者都不是。他開始懷疑,奧登到底該不該什麼都給她講。這樣下去,杜阿的思維只會越來越可笑……

  杜阿也看出來奧登有點不樂意了。開始,他還笑了幾聲,接著他就說情者做不了這麼複雜的事,再後來他談都不願意談了。杜阿不得不對他百般溫柔,過了好些天才消了他的怒氣。

  還有一次,生氣的換成了杜阿——她幾乎氣瘋了。

  那天一開始還算平靜。當時,他們跟兩個孩子在一起。奧登正和孩子玩,他們家的小撫育者托倫一直使勁拉扯他的身體。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平時端正的儀表,身體被拉得不成樣子。他的情緒看上去相當不錯。崔特正待在一個角落裡,放鬆身體,對眼前的場景十分滿意。

  杜阿指著奧登扭曲的身體,笑個不停。她還挑逗似的輕輕碰觸奧登的身體。她非常清楚,崔特也知道——理者的身體如果不是卵形的話,皮膚會變得非常敏感。

  杜阿說道:「我一直在想,奧登……要是通過電子通道,那個宇宙的一些法則可以滲入到我們這邊,那麼我們宇宙的法則會不會影響到他們呢?」

  奧登正一邊嚷著,一邊躲避杜阿的碰觸,還生怕把孩子們甩脫。他氣喘吁吁地說:「你這個壞中伴,你如果一直這麼對我,我就不說。」

  她隨即停住,他便說:「你這個想法非常正確,杜阿,你簡直太神奇了。你說的對,完全正確。兩個宇宙的交疊是雙向的……崔特,你把孩子們弄走,好嗎?」

  不用崔特動手,孩子們就自己溜了。他們已經長大了不少,慢慢都開始懂事了。安尼斯很快就要上學了,而托倫已經開始表現出撫育者的倔強和頑固。

  奧登說話的時候,崔特還在角落裡,心裡一直想著美麗的杜阿。

  杜阿說:「如果一些來自於那個宇宙的影響,可以減慢我們太陽的聚變過程,讓它冷卻下來;那麼我們宇宙的影響,是不是會加快他們恆星的聚變,造成過熱呢?」

  「完全正確,杜阿。你比大多數理者想得都更明白。」

  「那他們的恆星會有多熱呢?」

  「噢,不太熱,只比以前熱一點點,僅此而已。」

  杜阿說:「可是我心中不祥的預感就在於此啊。」

  「沒關係,問題在於他們的太陽體積太大了。對於我們世界中微小的太陽而言,冷一點點絲毫沒有關係。即使它們熄滅了,只要有電子通道在,我們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不過對於他們那些巨大無比的太陽來說,溫度哪怕只是升高一點點,後果都是災難性的。那裡每一顆太陽都包含了太多物質,熱核聚變只要有一點加速,都會導致爆炸。」

  「爆炸!可是那些人怎麼辦?」

  「哪些人?」

  「就是生活在那個宇宙里的人。」

  奧登面無表情,沉默良久,終於回答:「我不知道。」

  「那麼,要是我們的太陽爆炸了,會有什麼後果呢?」

  「它不會爆炸的。」

  (崔特待在一旁,很奇怪為什麼他倆都那麼激動。太陽怎麼會爆炸?杜阿看上去更生氣了,而奧登的臉色也很差。)

  杜阿說:「要是假如呢?它不會變得很熱很熱嗎?」

  「我想有可能。」

  「它要是爆炸,我們是不是會全死掉?」

  奧登躊躇一陣,口氣冰冷地反問:「這有什麼意義嗎,杜阿?我們的太陽不會爆炸,別再問這麼蠢的問題了。」

  「是你讓我提問的,奧登。這個當然有意義,因為電子通道的作用是雙向的。他們的存在對我們意義重大。」

  奧登直直地盯著她:「我從來沒這麼說過。」

  「我自己能想到。」

  奧登說:「你想得太多了,杜阿——」

  此時杜阿已經開始咆哮了,她已經完全發狂了。崔特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她叫道:「奧登,別轉移話題。別想矇混過去,你以為我是白痴嗎?我是別的情者嗎?你說過我的思維更像理者,我的頭腦足以想到,電子通道的運行很依賴於對方的操作。要是那些人都滅絕了,電子通道就會停滯,我們的太陽就會更加冷卻,我們都會餓死。難道這個還不重要嗎?」

  這時奧登也在咆哮了:「你知道的也只有這些。我們需要他們的協助,是因為那裡能量密度太低,必須有個轉換裝置。要是他們的太陽爆炸了,能量流就會變得非常浩大;而且幾百世紀內川流不息。這樣的話,我們就不需要任何人為轉換,直接吸收那些能量。所以我們並不需要他們,不管發生什麼都無所謂——」

  他們現在幾乎都臉對著臉了。崔特嚇壞了,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分開他倆,跟他倆好好談談。可是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過馬上,他就沒必要挺身而出了。

  洞穴外站著一個長老。不,是三個。他們已經開口說話了,可是沒引起屋裡的注意。

  崔特尖聲叫道:「奧登!杜阿!」

  然後他就沉默了,身體瑟瑟發抖。他心裡害怕,不知道長老們來幹什麼。他想逃走。

  不過一個長老伸出他堅固而不透明的附肢,擋住了他:「站住。」

  這話聽起來非常刺耳,毫不客氣。崔特被嚇壞了。

  杜阿(4)

  杜阿胸中充滿怒火,她甚至幾乎無視眼前的長老。所有的事都讓她怒火中燒,近乎窒息。奧登無論如何不該騙她;一個滿載文明的世界無論如何不該就此毀滅;她學習起來這麼容易,無論如何不該受到那麼多限制。

  自從第一次完全融入岩石之後,她後來又去過長老洞穴兩次。每次她都不自覺地融入岩石之中,每次都能清晰地感應到許多,學到許多,每次過後,當奧登又要給她講解一些東西時,她總能預先想出他要講的內容。

  他們為什麼不能自己教她呢?就像教奧登一樣不好嗎?為什麼只有理者才能受教育?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學習能力?難道只是因為她是左情者——一個反常的情者?既然這樣,他們就教她好了,一錯到底算了。反正不能讓她繼續蒙昧、繼續無知。

  最後,她狂亂的思緒還是被長老們打破。羅斯騰也來了,可是開口的並不是他。站在前面的是一個陌生的長老,說話的是他。她並不認識他,其實她認識的長老本來也沒有幾個。

  這長老說:「最近你們誰去過下面的洞穴,就是長老洞穴?」

  杜阿挑釁似的看著他們。看來他們是發現她的石慰了,不過她不在乎。讓他們說去吧,告訴所有人也不怕。她就是這樣,我行我素。她回答道:「我去了,去過好多次。」

  「一個人?」那長老平靜地問道。

  「一個人,去了很多次。」杜阿大聲說。其實只有三次,不過她不在乎。

  奧登嘀咕著:「我也去過,這很正常,我經常下去學習。」

  那長老看上去沒把他放在心上。他轉向崔特,徑直問道:「你呢,右伴?」

  崔特顫抖著回答:「我去過,尊敬的長老。」

  「一個人?」

  「是的,尊敬的長老。」

  「多少次?」

  「只有一次。」

  杜阿又生氣了。可憐的崔特怎麼這麼沒用,竟然這樣沒來由的恐慌。真正犯了事的是她杜阿,她已經準備跟他們對質了。「找我一個人就行,」她說,「我才是你們要找的人。」

  那長老緩緩轉過頭來。「你幹什麼了?」他問道。

  「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面對面時,她對自己的所為還是有點無法啟齒。在奧登面前,她說不出口。

  「好吧,我們會找你的。不過首先,這右伴……你的名字是崔特,對嗎?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去下面的洞穴?」

  「我有話對伊斯特伍德長老說,尊敬的長老。」

  這時,杜阿又急切地插話進來,「你是伊斯特伍德嗎?」

  那長老簡單地答道:「不是。」

  奧登看上去很惱火,好像杜阿不認識這個長老,讓他也很難堪似的。杜阿才不管呢。

  那長老繼續問崔特:「你從長老洞穴里拿走了什麼東西嗎?」

  崔特沉默著。

  那長老繼續說,口氣中聽不出一絲感情:「我們知道你拿走了某樣東西。我們想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拿了什麼。那東西非常危險。」

  崔特還是沒說話,羅斯騰在一邊開口了,口氣要親切得多:「請告訴我們,崔特。我們知道是你乾的,我們現在也不想強迫你。」

  崔特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我拿了一個食物球。」

  「啊,」最先開口的長老說道,「你拿它幹什麼?」

  崔特突然喊道:「我都是為了杜阿。她不願意吃東西。我是拿給她的。」

  杜阿跳了起來,身體因為震驚凝成一團。

  長老馬上轉向她:「你自己不知道嗎?」

  「不!」

  「你也不知道?」——這是問奧登。

  奧登一動不動,呆若木雞:「不知道,尊敬的長老。」

  好一陣子,三個人都沒說話,空氣中充滿了長老們說話時的顫動,他們在彼此交流,完全無視這三人的存在。

  是不是石慰讓她的感官更敏銳,還是因為最近感情起伏劇烈?杜阿自己說不上來,也不指望以後能想明白,不過眼下她可以讀取長老的隻言片語——不是詞句——而是內容——

  他們前一陣子發現了東西失竊,已經悄悄地搜查了一段時間,並且已經很不情願地意識到,嫌犯應該在凡人之間。經過調查之後,目標鎖定在了奧登家,這更讓他們難受。(為什麼呢?杜阿沒找到原因。)他們想不通,為什麼奧登會這麼蠢,居然敢做出這種事來,他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崔特的可能。

  後來,那個跟崔特說過話的長老,終於想起那天的事。事情本來就反常,他可能幾年也不會跟凡人說話,特別是跟撫育者。(當然了,杜阿心想。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嘗試滲入石牆之中時,就感覺到崔特路過了。要不是這回長老們說起,她早就忘了。)

  這種可能聽起來太誇張了,簡直匪夷所思。但是最後,所有其它可能性都排除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可能會失去控制,帶來未知的危險。長老們實在忍受不了,於是便來了。本來他們該找伊斯特伍德商量的,可是事情涉及到崔特,就沒辦法了。

  杜阿屏息靜氣,一直讀到這裡,然後轉身,直直地盯著崔特,目光中充滿不信任,充滿怒火。

  羅斯騰正在焦慮地向那兩個長老解釋,目前還沒什麼不良後果,杜阿看上去氣色很好,其實崔特的膽大妄為,實際上也可以算是一次有益的實驗。跟崔特說過話的長老也同意,而另一個還在表示擔心。

  杜阿並沒有全神貫注地聽。她還一直死死地盯著崔特。

  第一個長老開口了:「現在那食物球在哪兒,崔特?」

  崔特指給他們看。

  它隱蔽得很好,雖然連接的地方有點粗糙,可是非常管用。

  那長老又問道:「你一個人幹的,崔特?」

  「是的,尊敬的長老。」

  「你怎麼知道方法的?」

  「我在長老洞穴里,看了機器的樣子,回來以後就按原樣做了。」

  「你知不知道,這樣可能會傷到你的中伴?」

  「我不知道。我想不會。我——」崔特手足無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說:「她不會受傷。我只是想讓她吃飯。我把食物球裝進進餐角,還裝飾了一下。我希望她能試試,結果她真的吃了!她已經好久沒這樣吃飯了。後來我們就交媾了。」他頓了一下,然後幾乎聲嘶力竭地喊道,「她終於有了能量,我們有了小情者。她拿到了奧登的種子,又傳給我,讓它在我身體裡孕育。我身體裡,現在有個小情者啊!」

  杜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蹣跚後退幾步,然後猛地衝出門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幾個長老甚至沒來得及閃出路來。她先是碰上一個長老的附肢,速度卻不減,直接滲透而過,帶起一陣尖利的嘯聲。

  那長老的附肢無力地垂下,表情痛苦卻沒發出聲來。奧登想繞過他去追杜阿。不過那長老吃力地說:「讓她去吧。麻煩已經夠多了。我們得小心一點兒。」

  奧登(4)

  奧登好像做了一場惡夢。杜阿已經不見了,長老們也走了。只有崔特還在身邊,一言不發。

  這是怎麼回事?奧登痛苦地回想。崔特怎麼能自己找到長老洞穴去呢?他怎麼能拿走那塊儲能電池呢?那可是電子通道的部件,會產生強度超過陽光百倍的輻射!他怎麼敢……

  奧登自己恐怕永遠都不敢冒這個險。可是崔特,這個笨拙無知的崔特怎麼敢?難道他也是與眾不同的?在這個家裡,有睿智的理者奧登,古怪的情者杜阿,難道還有個大膽的撫育者崔特?

  他轉身問道:「崔特,你怎麼敢這樣?」

  崔特激動地反駁:「我做什麼了?我只是讓她吃飽而已。你看到了,她比以前吃得好多了,而我們也終於開始孕育小情者了。我們已經等了太久,要是再這樣等下去,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結果。」

  「可是崔特,你不明白嗎?這樣會傷到她。這可不是普通的陽光。這是一種尚在實驗的輻射源,可能過於強烈,對身體有害。」

  「奧登,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它怎麼會有害呢?我在去長老洞穴以前,就嘗過這種東西了。它是很難吃,你自己也嘗過啊。但它只是難吃而已,沒什麼害處。可惜也太難吃了點,杜阿絕對不會碰。後來我就找到了食物球。這個就好吃多了。我自己吃了一些,味道非常好。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會有害?你看見了,杜阿吃得很開心,而我們的小情者也終於要降生了。難道我這麼做錯了嗎?」

  奧登感到心裡一陣絕望,他知道跟崔特說不清楚了,於是便說:「杜阿現在都氣昏了。」

  「過幾天就好了。」

  「很難說,崔特。她可不像普通的情者。正因為如此,她才這麼難以相處;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才如此美妙。這下,她可能永遠也不會再跟我們交合了。」

  崔特的身體堅定而平整,沒有一點慌亂的意思。他說:「哦,這有什麼?」

  「這有什麼?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想永遠放棄交合嗎?」

  「當然不想。不過要是她不願意,那就隨她。我已經有了第三個孩子,交不交合無所謂。凡人的歷史我都懂。從前很多家庭會再生一次,再要三個孩子。不過我不在乎,生一次就夠了。」

  「可是,崔特,生孩子並不是交合的全部意義。」

  「那還有什麼?我記得你說過,交合以後你的思維更敏銳了,那現在無非就是腦子慢點。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已經有第三個孩子了。」

  奧登氣得渾身發抖,氣沖沖地轉身離去。責備崔特有什麼用呢?崔特根本什麼都不懂。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懂多少?

  第三個孩子就要降生了,等她長大一些以後,那個時刻就會來臨,他們將逝去。而在那個時刻,他,奧登,將不得不對大家宣告,並帶領大家毫無恐懼地踏上生命的終點。這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別無他途。在這條路上,交媾就是他唯一的慰藉,除此以外,即使是三個孩子帶來的滿足也遠遠不夠。沒有交媾,他不知道如何面對未來。

  真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交媾可以消除恐懼……或許交合的感覺類似於逝去。那時候,你會有一段時間失去意識,而且並不感到恐懼。那時候你好像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而這種感覺又美妙無比。只要常常交媾,他就可以獲得足夠的勇氣,坦然面對終結……

  噢,太陽和諸位星辰,他們並不會「逝去」。「逝去」——這個詞聽上去那麼莊嚴肅穆。他知道,還有其他詞彙可以表達同樣的意思。那個詞是大家的忌諱,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偶爾用來嚇嚇大人,那個詞就是「死亡」。他必須毫無畏懼地面對死亡,跟杜阿和崔特一起。

  可是沒有交媾……他又將如何面對……

  崔特(4)

  崔特一個人待在屋裡,心中非常恐懼,非常恐懼。不過他決心堅定,毫不動搖。他已經有了第三個孩子,就在自己身體裡。

  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這才是唯一真正重要的。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的內心深處會有一絲懷疑,一絲隱隱約約又揮之不去的懷疑,難道這並不是生命的唯一嗎?

  杜阿(5)

  杜阿感到羞愧難當。她過了好久才戰勝羞愧,使自己平靜下來,整理紛亂的思緒,開始思考。她急不可耐地從家裡逃出,盲目往前奔,根本就沒管自己奔向哪裡,認不認路,甚至連此時身處何方也茫然不知。

  現在是半夜,普通人家的居民,沒人會到地面上去,哪怕是最輕佻最不安分的情者,此時也不會出來。離日出還有很長時間,對此,杜阿心中不無慶幸。太陽就意味著食物,而此時杜阿極其討厭食物,討厭崔特對她做的那些事。

  周圍很冷,不過杜阿沒什麼感覺。事到如今,她還會在乎冷嗎?為了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已經臃腫了很多——這種臃腫,不僅指身體肥胖,也包括精神的怠惰。自從長胖以後,寒冷和飢餓的感覺就始終縈繞在她身邊。

  她輕易就看穿了崔特的意識。可憐的傢伙,他的腦袋幾乎毫不設防;他的所有行動都出於本能,不過他會勇敢堅決地追隨著本能,毫不遲疑——這點倒值得讚揚。那天從長老洞穴偷食物球回來的時候,他簡直膽大包天。(其實那天杜阿完全能感覺到他的存在,那時他深深沉醉於自己所做的事,幾乎都不敢去細想。要不然,杜阿一早就該看出事情的原委。而她自己,當時也沉醉在岩石中,沉醉在岩石帶來的快慰中,無暇顧及真正重要的事情。)

  崔特一路順利地把它帶了回來,精心布置了這個惹人同情的圈套,還對她的餐桌雕飾一番,混淆了她的視線。後來,她就回來了,心中充滿了石慰的罪惡感、無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對崔特的愧疚。在這所有的羞愧感和負疚感中,她終於開口吃飯了。這直接促成了第三個孩子的孕育。

  自那以後,她又恢復了平時少量的飲食,也再沒去過進餐位那裡,不過那裡的確也不再有什麼誘惑力了。崔特也沒再逼過她。他看上去倒是很耐心(廢話),所以她也再沒有想起那些羞愧來。崔特一直把食物球放在原位,他可沒膽量把它送回去。何況,他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對他而言,最容易不過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理會。

  ——直到他被抓住。

  不過聰明如奧登,肯定已經看出了崔特的計劃,肯定已經檢查過電極的新裝,肯定已經發現了崔特的目的。可以想到,他對此隻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會嚇到可憐的右伴,而奧登總是對他關愛有加。

  當然,奧登什麼也不必說。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後,拾漏補缺,確保那個笨拙的計劃平穩實現。

  杜阿現在已經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其實早該嘗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該注意到它那與眾不同的滋味;早該發現自己一直在吃,卻始終沒有飽的感覺——全是因為奧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談,完全占據了她的頭腦。

  他們兩個聯手締造了這個騙局,不管崔特有沒有意識到這點。她當時怎麼會那麼相信奧登呢?他突然就變成了一個細緻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師。她怎麼就沒發現,事情背後那不可告人的動機呢?他們對她的關心,僅僅是為了完成下一代的繁衍,這同時也意味著,在他們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

  好吧——

  她已經停在原地很久了,開始感到身體的睏乏和疲勞。於是她設法擠進一條岩縫,躲避呼嘯而來的冷風。她的視野中,有七星中的兩顆,她茫然注視星辰,設法使外部感官聚集於身邊的瑣事,而內心奔騰的思緒漸漸聚攏起來。

  她從迷夢中醒來。

  「背叛,」她對自己喃喃地說,「他們背叛了我。」

  他們難道只會考慮自己嗎?

  在崔特心中,就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也無所謂,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就好。他有這樣的想法簡直天經地義,他就是一隻靠本能活著的動物,可是奧登呢?

  奧登會思考,這是不是意味著,為了實踐那些思考,他寧願背棄一切?這些思考的全部意義,就是給自己的行為找藉口——不管代價如何。因為伊斯特伍德發明了電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從而把我們這個長老和凡人共同棲身的世界,都置於它的庇佑之下,也置於另一宇宙的人類的手中嗎?要是那些人關閉了這個裝置,如果這個世界失去了電子通道,只剩下一個漸漸死去的太陽,我們又會怎樣?

  不,他們不會關閉。既然他們已經被勸服,開啟了這個裝置,那麼他們也會被勸服,一直維護裝置的運行,直到他們毀滅自己為止——那時他們已經失去價值,對長老、對凡人都一樣——就像現在的她,杜阿,已經失去了價值,很快將會逝去了。

  她,和那個宇宙的人類一樣,被背棄了。

  無意之中,她已經在岩石間越陷越深。她將自己掩藏起來,遠離星辰的光輝,遠離風的呼嘯,遠離整個世界。她只剩下純粹的精神在泛動。

  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就是自私與頑固的化身。他發明了電子通道,還將毫無道德地摧毀一個千萬人的世界。他無比怯懦,從來不敢現身;但他又無比強大,即使是其他長老們都對他心懷畏懼。

  好吧,現在她已經決定了,她要同他鬥爭。她要阻止他。

  通過某種方式的交流,那個宇宙的居民已經幫忙建立了電子通道。奧登曾經提過這點,而這種交流一般在哪兒進行呢?又是什麼樣子呢?要想進一步通信,他們還能做什麼呢?

  值得慶幸的是,她的頭腦如此清晰。非常慶幸。這給了她有力的支持,使她能以頭腦戰勝那些善用腦子的傢伙。

  他們無法阻止她,因為她可以到達的地方,長老們永遠無法觸及,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的情者都不行。

  她最終一定會被抓到,不過當前她還不擔心。她會殺出一條路來——不惜代價——不惜一切代價——儘管她將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遊走於長老洞穴之中,必要時從儲能電池中得到補給,可能的時候,還要跟其他情者擁擠在陽光之下進食。

  不過最終她將給他們所有人一個教訓,然後,就讓他們隨意處置吧。她甚至做好準備逝去——不過那時已經……

  奧登(5)

  小情者降生的時候,奧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過,時至今日,他對這個孩子已經失去了以往的激情。但崔特仍舊一直心無旁騖,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到孩子身上,這是撫育者的本分。

  已經過了很久,杜阿還沒有回來,她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還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時候,必定是三個一起;不過她此時不在他們身邊。她沒有逝去,卻消失了。

  奧登曾經見過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緒失控、反抗出走後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陽光下的情者們中間走過,抱著略顯愚蠢的念頭,想要找到她。一個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會招來情者們的嗤笑。這些愚蠢的情者們還紛紛淡化身體,做出撩人的姿態。她們並沒有什麼確切的目的,只是簡單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奧登心裡對她們頗為不屑,一路過去,沒作出任何一點回應的姿態。他心裡只有杜阿,她是那麼與眾不同,跟這堆蠢貨毫無共通。杜阿不會為任何原因消散身體,除非她自己願意。她從來沒想過吸引某人的注意,這更讓她卓爾不群。如果她此時混在這群沒腦子的蠢貨當中,一定會很好辨認,(他敢肯定)她不但不會消散身體,甚至還可能收縮起來,只要周圍的人都消散的話。

  一邊想著,奧登一邊掃視人群,真的發現有一個人沒有消散。

  他趕忙停住,轉身衝到近前,沿途完全無視任何異性的存在,無視她們尖叫避讓,躲出一條路來,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與別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團——至少不能當眾如此,如果被一個理者看到,實在顏面無存。

  那正是杜阿。她並沒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溫柔地說,「你怎麼不回家呢?」

  「奧登,我沒有家,」她平靜地回答。沒有怒火,沒有仇恨——這個樣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麼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這個可憐的傢伙根本不會思考。」

  「可是你會,奧登。在他設法填滿我身體的時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維,不是嗎?你想一想就會明白,比起他的小伎倆,你的話更讓我深陷其中。」

  「杜阿,不!」

  「不?不什麼?你的戲演得真棒,好像真的在給我上課,真的在教我知識。」

  「我是這麼做了,可我沒有演戲,那都是真的。那跟崔特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關係。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麼。」

  「我不相信。」她毫不遲疑地遊走了。他緊隨其後。過了一會兒,兩人走了一段後,直到四下無人,他們才面對彼此,太陽正在遠方緩緩落下。

  她面對著他:「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奧登。你為什麼要教我呢?」

  奧登回答:「因為我想要教你。因為我喜歡講解的過程,這是我最大的樂趣——除了學習以外。」

  「當然,還有交媾……無所謂了。」她補充道,打斷了他插話的企圖,「不要說你這是出於理智,而不是出於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說,你只是喜歡講解;要是我對你還有一點信任的話,或許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將要告訴你的話。

  「離開你以後,我想了很多很多,奧登。你別管我是怎麼想的。我的確想了。現在的我,除了生理結構以外,已經完全不再是一個情者。在我內心深處,在那些真正有價值的領域,我已經完全是一個理者了,只有一點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樣自私,還記得為他人著想。還有一件事,奧登,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真實的面目。我們,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家庭,千百年來在面具下掩藏起真實的臉孔。」

  「那是什麼?」奧登問道。他已經做好準備,聽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會反駁。只要杜阿說完以後,能跟他回家,那什麼都無所謂了。他願意懺悔,願意做任何事來贖罪。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時,他心中還有一點模糊而陰暗的念頭,她註定要主動回去。

  「我們是什麼,怎麼說?什麼都不是,真的,奧登。」她輕描淡寫地說,臉上幾乎還帶著笑意,「聽起來很奇怪嗎?在這個世界上,長老才是唯一的生物。他們沒告訴過你嗎?生命只有一種,因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的凡人們,根本就沒有生命。我們只是機器,奧登。只因為長老的需要,我們才會存在。他們沒告訴過你嗎?奧登。」

  「可是,杜阿,這毫無道理啊。」奧登一臉茫然。

  杜阿驟然提高了聲調。「機器,奧登!我們都是長老們製造的機器!用完就會消滅的機器!他們是有生命的,那些長老們。只有他們。他們自己不會什麼都說。他們根本沒必要開口,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經學會了思考,從手頭零碎的線索中,我找到了答案。他們的生命如此漫長,但是最後還是要死。他們現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們的太陽能量已經太微弱了。即使他們很少會有死亡,可是在永無新生的情況下,總數還是在緩慢地減少。沒有新生,他們的族群就缺乏新鮮的血液,缺乏新鮮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長壽的長老們非常苦惱。奧登,你猜他們接下來會幹什麼?」

  「什麼?」奧登似乎被某種魔力吸引,不得不聽下去。那是一種陰暗的魔力。

  「他們製造了像機器一樣的孩子們,當作他們的學生。奧登,你自己也說過,除了學習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別人——當然,還有交媾。理者就是長老自己的翻版,長老們不會交媾,他們每個人都學識淵博,很難再學更多東西了。他們的樂趣就只剩下了講授。為了滿足這種欲望,他們創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撫育者的存在,完全只是為了種群的繁衍,為了產生新的理者。當理者長到一定年齡,長老們覺得沒什麼可教了,新的理者就會誕生,取代他的位置。這時那些老理者們已經無可再學,很快會被消滅。這個毀滅的過程還被粉飾成『逝去』,來安撫他們被愚弄的感情。當然,情者和撫育者也會一同逝去。他們已經生下新的孩子,孩子們組成新的家庭,他們自己已經完全失去價值。」

  「杜阿,這全錯了。」奧登努力抗辯。他拿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無法駁倒杜阿噩夢般的理論。但是他心裡確信無誤,她肯定是錯了。(或許,這確信深處還帶有一點點懷疑,難道他真的被人洗腦了,他的知識都是被人故意灌輸的謊言?——不,肯定不會,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腦?不,也不會——難道她是個培養失敗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麼啊。他幾乎跟她一樣瘋狂了。)

  杜阿說話了:「奧登,你看起來很苦惱。你真的確信是我錯了嗎?當然,他們現在已經有了電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說,即將得到。很快他們就又能生孩子了。說不定他們現在已經可以了。然後他們就不再需要我們,不再需要任何凡人作玩具。我們會被全部消滅。我再說一遍,我們都將逝去。」

  「不,杜阿,」奧登極力反駁,一半是為了反駁杜阿,一半也是為了說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冒出這些念頭,可是長老們不會這樣的,我們不會被消滅。」

  「別騙你自己了,奧登。他們就是這樣的。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準備摧毀整個世界,消滅那裡所有的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們甚至會毀掉整個宇宙。你說他們會可憐幾個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滅我們嗎?——不過他們還是犯了一個錯誤。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機制出了點問題,一個理者的思想進入了一個情者的身體。我是個左情者,你還記得嗎?從我小時候起,她們就這麼叫我,其實她們是對的。我具備了理者的思考能力,但還保留了情者的感情。我將以我的特質為武器,跟長老們抗爭到底。」

  奧登覺得一陣狂躁。杜阿一定是瘋了,可是他不敢說出口。他必須要哄著她,把她帶回家。他真摯地說:「杜阿,在我們逝去時,並沒有被消滅。」

  「沒有?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們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美好更快樂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們現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從哪兒聽來的?長老們告訴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這是我自己腦子裡的想法。自從你離開以後,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說:「那就少想一點吧,想得越多就越蠢。可憐的奧登,再見了。」她再次轉身離去,輕盈無比,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疲倦。

  奧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沒有回答。

  奧登大叫:「你什麼時候回家?」

  她沒有回答。

  他沒有再追,只是注視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悲哀無比。

  回去後他並沒有告訴崔特。那有什麼用呢?他自己也再沒見過杜阿。後來他常常四處尋覓,總是找到情者們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有時候一些撫育者都產生了無比愚蠢的疑心,開始監視他。(跟大多數撫育者相比,崔特簡直就是智慧超人的天才。)

  奧登心中對杜阿的思念與日俱增。每一天結束的時候,他都能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恐懼在滋長。杜阿還是沒有回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發現羅斯騰在等他,神色嚴肅但不失禮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給他看,手忙腳亂的,生怕孩子碰到長老身上。

  羅斯騰說:「孩子真漂亮,崔特。它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糾正道,「我不知道奧登什麼時候回來。他老是出去……」

  「我回來了,羅斯騰。」奧登草草接過話來,轉頭又對崔特說,「崔特,帶孩子離開一會兒,我們有正事要談。」

  崔特照做了,羅斯騰轉過身來,好像卸下千斤重負,對奧登說道:「你一定很高興吧,家庭終於圓滿了。」

  奧登本想作出禮貌得體的回答,轉念一想,旋即作罷,只是低頭不語。他最近跟長老們建立起了一種夥伴式的關係,隱約間已經平起平坐,所以說起話來完全不必客套。不過杜阿發瘋的事,對這種關係也不免有一些影響。奧登知道她肯定錯了,後來他還按照慣例找過一次羅斯騰。多年來他的習慣從未更改,那些年裡,他還把自己當作低賤一級的生物,就像——機器?

  羅斯騰說:「你見過杜阿嗎?」他問得相當直接,毫不遮掩。奧登很容易就聽出來了。

  「只見過一次,尊——」他差一點叫出「尊敬的長老」來,這是孩子們和撫育者用的稱呼,「只有一次,羅斯騰。她不願意回家。」

  「她必須回家。」羅斯騰輕輕地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羅斯騰眼神陰鬱地看著他,「你知道她現在正幹什麼嗎?」

  奧登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難道他已經發現了杜阿那些瘋狂的念頭?他們會怎麼處置她?

  他沉默地搖搖頭,並沒開口。

  羅斯騰說:「奧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這點你知道,是吧?」

  「是的。」奧登嘆了口氣。

  「你同樣傑出,而崔特也遠非泛泛。我想不出這世上還會有哪個撫育者,能想到而且敢於偷竊一個儲能電池,最後還能像他這樣濫用。你們三個組成了有史以來最不平凡的家庭。」

  「謝謝。」

  「不過,你們的出眾也帶來一些不好的影響。這是我們的疏忽。我們一直以為,你對杜阿的教導相當有益,不管是引導也好,哄騙也好,最後總會讓她主動履行自己的職責。我們沒料到,崔特那時會有如此瘋狂的舉動。而且,跟你說實話,我們也沒料到,當她發現另一個宇宙必將毀滅之後,居然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

  「這是我的責任,我回答她問題的時候,本該小心一點的。」

  「那也沒用。她自己終究會發現。這點也是我們的失職。對不起,奧登,可是我必須要告訴你——杜阿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危險,她想破壞電子通道。」

  「可是她怎麼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裡,即使她去了,她也什麼都不懂,怎麼能破壞呢?」

  「不,她能到那兒。」羅斯騰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她如今能完全隱藏在岩石中,我們對她毫無辦法。」

  過了半天,奧登才明白過來老師的意思。他說:「不可能,沒有哪個成年情者能——杜阿絕對做不到……」

  「她可以。她已經這麼做了。不必浪費時間討論這個……她現在可以潛入到洞穴的任何一處,什麼也瞞不過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經研究過了平行宇宙發來的通信記錄。我們並沒有明確的證據,可這是唯一的解釋。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解釋發生的事。」

  「噢,噢,噢。」奧登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他的身體因為羞愧和悲傷,變得灰暗凝滯,「伊斯特伍德知道這件事了嗎?」

  羅斯騰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還沒有;不過他終究會發現。」

  「可她拿那些通訊記錄幹什麼呢?」

  「她研究其中的規律,然後就可以自己發出一些東西。」

  「可她根本就不懂如何破譯,也不懂怎麼發送啊。」

  「她都在學,破譯和發送。她現在對那些通信記錄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還要深。她太可怕了,作為情者竟然懂得學習,而且已經完全失控。」

  奧登不由得渾身顫抖。失控?這話聽起來好像在說機器!

  他說:「事情不會那麼糟吧。」

  「會的。她已經自己發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邊的生物,要他們關閉通道的埠。要是他們在太陽爆炸以前真的關閉了,我們就完了。」

  「可是那時——」

  「我們必須制止她,奧登。」

  「可——可是,我們該怎麼做呢?難道你們要炸——」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隱約知道一點,長老們有一種裝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這種裝置自從多年前人口開始減少以後,就再也沒有用過。難道他們要確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後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嗎?

  「不,」羅斯騰堅定地回答,「我們不會傷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會——」

  「伊斯特伍德也不會。」

  「那你們要幹什麼?」

  「是你,奧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們束手無策,所以我們必須依靠你的幫助。」

  「靠我?可我又能幹什麼呢?」

  「自己想想,」羅斯騰說,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麼?」

  「我只能說這些了,」羅斯騰回答,明顯有點生氣了,「想啊!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他轉身離去,行色匆匆,完全不見長老的儀態。好像他已經後悔了,好像他覺得自己本不該來,不該說這麼多話。

  奧登只是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崔特(5)

  崔特現在忙得不可開交。孩子正需要照顧,一般來說,兩個小理者和兩個小撫育者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小情者麻煩,而迪若拉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崔特必須寸步不離,哄她安靜下來,好好睡覺,要不然她會四處亂晃,融入身邊的任何物體。

  他很久沒見過奧登了,其實他也不在乎。迪若拉已經占據了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不過有一天他看見奧登待在自己房間的角落,光芒閃爍,顯然正在思考什麼。

  崔特突然想起前陣子的事,於是走過去問道:「羅斯騰是不是生杜阿的氣了?」

  奧登轉過身來:「羅斯騰?——是,他是生氣了。杜阿現在非常危險。」

  「她該回家了,不是嗎?」

  奧登盯著崔特。「崔特,」他說,「我們得去勸杜阿回來。首先,我們要找到她。你能做到。有了迪若拉以後,你作為撫育者,天生的感應力已經非常強了。你能用感應力找到杜阿。」

  「不,」崔特好像吃了一驚,「那是對迪若拉用的。要是我用來找杜阿,肯定不對。再說,既然她這麼狠心,把小情者拋在家裡不管——她自己以前還是個小情者呢——那我們也不要管她,沒她一樣過。」

  「可是,崔特,難道你就不想交合了嗎?」

  「唔,我們家已經圓滿了。」

  「可交合併不完全是為了生孩子。」

  崔特說:「可我們要去哪兒找她呢?小迪若拉離不開我。她這么小,我可不能拋下她不管。」

  「長老們會想辦法照顧迪若拉的。我們倆要趕到長老洞穴去,找到杜阿。」

  崔特想了一陣。他並不關心杜阿,他其實連奧登也不怎麼關心。如今他的世界裡只有迪若拉。他說:「改天吧。再等一陣子,等迪若拉長大一點。現在可不行。」

  「崔特,」奧登急火攻心,「我們必須現在就找杜阿。要不然——要不然他們會把迪若拉帶走的。」

  「他們是誰?」

  「是長老們。」

  崔特沉默了。他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回事,也根本想不到。

  奧登說了:「崔特,我們必須要逝去了。現在,我已經知道原因了。我想了很久,自從羅斯騰——算了,這無所謂。杜阿和你也必須逝去。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你也會知道,我希望——我想——杜阿也會知道的。我們必須馬上逝去,因為杜阿正在毀滅這個世界。」

  崔特漸漸後退:「別這麼看著我,奧登……你在騙我……你一定在騙我。」

  「我沒騙你,崔特。」奧登悲哀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必須……不過,我們要馬上找到杜阿。」

  「不,我不去。」崔特痛苦不堪,竭力抗拒。奧登身上仿佛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東西,而他們都要無可避免地消亡了。以後不會再有崔特,也沒有小情者。別的撫育者都會把自己的小情者養大,而崔特馬上就要永遠失去她。

  這不公平。噢,這太不公平了。

  崔特喘著氣說:「都是杜阿的錯,讓她先逝去吧。」

  奧登看著他,帶著死一般的沉靜,「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必須一起……」

  崔特知道是這樣的——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杜阿(6)

  杜阿感到渾身虛弱而冰冷。自從那次被奧登發現以後,她就不再去曠野之中吸收陽光了。而她又不能隨時去長老們的電池那裡進食。她不敢長時間暴露自己,只有岩石中才真正安全,所以她每次只敢出來吃一小點兒,根本就不夠。

  她一直處於飢餓之中,心煩意亂,在岩石中幾乎待不下去了。這好像是一種報應,以前自由的日子裡,她總是在日暮時分出來遊蕩,從不好好吃東西。

  要不是為了現在的信念,她一定忍受不了這種疲勞和飢餓。有時候她甚至期望長老們抓到她、消滅她——不過那要在她達成目的之後。

  只要躲在石頭裡,長老們就拿她沒辦法。有時候她能感覺到,他們就在石頭外面,滿心惶恐。有時候她會以為他們在害怕她,不過沒道理啊,她有什麼可害怕的,難道是害怕她餓死?害怕她在岩石中耗盡精力,悄然逝去嗎?即使要害怕,也只能是因為她這台機器失去了控制,不再按照他們的設計運行了。這個奇蹟讓他們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

  她一直小心躲避著他們。她隨時都能感覺到他們的位置,所以誰都抓不到她。

  他們不可能處處都監視到。她想,他們的感應力實在太差了。

  她曾浮出岩石,仔細研究那些通信記錄的副本,研究另一個宇宙中人類的符號。他們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不管他們把這些東西藏在哪兒,她都能找到。就算他們都銷毀掉,也沒什麼關係。她已經都印在腦子裡了。

  開始的時候,她一點都看不懂。不過在岩石中待得久了,她的感官越來越敏銳,即使看不懂,她也能感覺到一些。不用看懂那些符號的含義,只要看到,就會引發她內心的一些感受。

  她選出一些標記,附在即將發送到另一個宇宙的物體上面。這幾個標記是: F-E-E-R 。她並不知道這幾個標記的含義,不過它們的形狀讓她心生恐懼,於是她就儘可能地用這些標記,把自己的恐懼表達出來。或許那個宇宙中的生物看到這些標記的時候,也會有恐懼的感覺吧。

  當收到回復的時候,她讀到了其中蘊含的激動情緒。她並不是每次都能親自收到回復,有時候那些回復會先落到長老手中。可以肯定,長老們已經發現了她的行為,不過他們一定看不懂那些訊息的含義,甚至連其中蘊含的情緒都讀不到。

  所以她不怕。他們無法制止她,直到她最後達成目標為止——管他們發現什麼。

  她一直在等待一個能反映她情緒的信息。後來,她等到了:通道壞。

  這個標記完全反映出她心中的恐懼和仇恨。她將其擴大幾倍發了回去——恐懼更強——仇恨更深——現在那邊的人應該能懂了吧,現在他們會關掉通道了吧。長老們也會想出別的辦法,找出其他能源;他們本不應該為了自己的生存,就毀滅掉另一個宇宙中的千萬生靈。

  她已經在岩石中休息了太久,身體越來越虛弱,神志也近乎昏迷。現在她非常渴望進食,也一直在等待機會浮出岩石。不過,雖然她近乎瘋狂地需要那些儲能電池,但她更希望把那些電池永遠毀掉。那時她將會貪婪地吮吸最後一絲殘存的能量,直到它徹底耗盡。到時,她的使命就徹底完成。

  最後她還是浮出了岩石,不顧危險,趴到一個電池前不顧一切地吸食。她想把它吸乾,吸到完全暗淡——可惜它的能量無窮無盡——無窮——無盡。

  她驚懼地後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電子通道還在運行,難道她的信息沒有發送過去嗎?要是那些生物已經收到,為什麼沒有關閉通道呢?難道他們沒有體會到其中的警示嗎?

  她必須要再試一次。她必須要使其儘可能淺顯易懂。她會用到所有標記,所有她能感到危險和恐懼的標記;所有能讓人聯想到「停止」的標記。

  她絕望地拼盡全力,把那些標記銘刻在金屬上。她毫不吝嗇地揮霍著剛剛從電池裡汲取的能量,直到身體虛弱不堪,那些信息完全浮現出來:通道不停不停我們不停通道你們停請停你們停所以我們停請你們停危險危險危險停停你們停通道……

  她已經竭盡所能。現在她只感到痛苦難捱。她把信息放到發送位置上,她已經等不及由長老們發送了。儘管渾身難受,幾乎無法自抑,她還是努力回憶長老們操縱通道的樣子,找到能量來源,打開了這個機器。

  那些信息馬上消失了,整個洞穴瀰漫著一陣令人目眩的紫色光芒。她正在逝去——失去意識——燈盡油枯。

  奧登——崔——

  奧登(6)

  奧登來了。他一路飛奔,有生以來他從未游得這樣飛快。有了迪若拉之後,崔特的感官極度敏銳,一路上他都緊隨崔特的指引;可是現在,即使以他自己遲鈍的感應力,都能輕易察覺到杜阿的氣息。他自己完全能發現,杜阿已經氣若遊絲、命懸一線了;他拼命向前沖,崔特在他身後氣喘吁吁,竭力呼喊:「快點,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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