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們自己
2024-09-26 13:08:2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杜阿(1)
只要遠離他人,杜阿並沒有多少麻煩。其實她總是希望能找點麻煩,可是不知為何從來沒有,從來沒有真正的麻煩。
可是為什麼應該有麻煩?奧登總會居高臨下地反詰。「別亂跑,」他會說,「你知道你會惹崔特生氣的。」他從來不說自己會生氣;理者從來不會為這些瑣事生氣。他總是堅定不移地眷顧著崔特,就像崔特眷顧著孩子們那樣。
不過要是她仍舊固執己見,奧登還是會任她自行其是,甚至還會幫她哄哄崔特。有時他甚至承認,他也以她為榮,因為她的天賦、她的獨立……他是個不錯的左伴,她漫不經心地想。
崔特那邊就難打發得多。每當她自行其是的時候,他總會以一種陰鬱的眼光看著她——不過一般右伴都是這樣的。他是她的右伴,不過同時他還是孩子們的撫育者,後一種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當氣氛不妙的時候,杜阿總能隨便找個孩子把他拖住。
其實,杜阿並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時,她一般都對他視而不見。奧登則是另一回事了。他總是那麼讓人興奮,只要看到他,杜阿的身體就情不自禁地微光閃爍,而他理者的身份也讓她沒來由地激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而這種感覺已經成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說幾乎習慣了。
杜阿嘆了口氣。
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當她還把自己當作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單獨的存在,而不是這種三者家庭的一員的時候,她曾經更強烈地體會到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是別人眼中的異類,這些差異甚至表現在一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在夜晚的地表——
她喜歡夜晚的地表。但是當她向其他情者們講述的時候,她們都渾身顫抖著抱在一起,說那個鬼地方既寒冷又陰暗。她們情願在白天溫暖的陽光下飄動,伸展身軀,享用美味。可對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無趣。那些情者們,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們,她討厭她們。
當然,她也要吃東西。但是她更喜歡在晚上進食,雖然夜晚食物稀少。可是每到那時,周圍總是光線暗淡,四下里一片深紅,而她孑然一身。當然,在她向其他情者講述的時候,總會故意描述得更淒冷、更陰鬱,然後看著那些怯懦的情者們隨著想像中的寒冷漸漸僵硬蜷縮,縮到年輕情者的極限。過一陣子以後,她們才會回過神來,嘰嘰喳喳地咬一陣耳朵,一起取笑她——然後離她而去。
微小的太陽已經出現在視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獨自窺見的深紅。她橫著展開身軀,平鋪在地面上,吸收周圍空氣中微茫的熱量。她懶洋洋地享用著,品嘗著長波酸澀而空洞的味道。(她從未見過其他的情者喜歡這種感受,但是她永遠也不會公開解釋,她的喜好來自於對自由的渴求,那種孑然一身、遠離塵囂的自由。)
即使現在,揮之不去的孤獨、縈繞四周的寒意以及這幾乎滲入體內的深紅,都讓她想起從前,想起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記憶之中,最難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撫育者,她的父親。他總是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後,總是害怕她哪天會傷到自己。
他對她總是關懷備至,撫育者天性如此。他們最關心的總是幼小的女兒,遠遠超過對另外兩種孩子的關心。這種過分的關心一度使她厭煩,她甚至盼望著哪天他能從身邊離去。所有的撫育者最終都會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了,永遠消失不見,她的思念卻又那麼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自己去告訴了她,言語儘可能的溫暖柔和,儘管一個撫育者生來口舌笨拙。那天她如從前一樣,從他身邊溜走,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因為她懷疑他的告誡,只是一時興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處特別的所在,那裡一片空曠,她在意外的驚喜中飽餐一頓,然後感到心中充斥著一種渴望,想運動或者做些什麼。她在岩石的邊緣滑過,把身體的邊緣與之融合。她知道這麼做愚蠢而莽撞,任誰都一樣,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過這樣的舉動卻能讓她馬上得到無比快慰的欣悅。
她的撫育者最後還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著眼睛看著她,好像不願意碰觸到一點點她身上反射來的光線;或是想要一直看著她,儘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會兒。
開始,她也氣勢洶洶地回望著他,她想父親一定是為她滲入岩石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是在他的眼中,她沒有看到一點責備的意思,最後她還是投降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爸爸?」
「怎麼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了,你也一樣吧?」
「什麼日子?」就是這樣,杜阿頑固地拒絕了解。在她的觀念體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從來不曾徹底改掉這個習慣。奧登說所有情者都是這樣,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口氣,這種口氣說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為理者的感覺當中了。)
她的撫育者說:「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而她,無言以對。
他說:「你還要通知他們兩個。」
「為什麼?」杜阿不服氣地反問,她的身形開始擴散,邊緣也越來越模糊,幾乎就要消散了。她賭氣地想,就這樣消散算了。當然,她做不到。過了一陣,痛楚將她從擴散中拉了回來,身形又開始重新聚攏。她的撫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沒有責備她一句,告訴她要是被別人看見會有多丟臉。
她說:「他們根本就不會關心!」說完後,她馬上後悔了,她意識到這話會對父親造成傷害。他一直還把他們兩個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經完全投身於他那些所謂的學問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著組成一個家庭——那種由理者、情者和撫育者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歸宿。杜阿是三個當中唯一還覺得自己很小的,當然,她的確是最小的。情者總是這樣的,那兩個則完全不同。
她的撫育者只是說:「不管怎樣,你都要去告訴他們。」然後他們兩個相視而立。
她不想去轉達。她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疏遠了。其實他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身體上的區別還沒有那麼明顯,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來,理者也好,撫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樣。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整天糾纏在一起,追逐嬉鬧。
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在大人眼中,他們都還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後來,兄弟們開始長得越來越粗壯、越來越嚴肅,繼而越來越疏遠。當她向父親抱怨時,他只會溫柔地說:「你們都長大了,杜阿。」
她不想聽,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可是事實上,她的理者哥哥真的在一天天疏遠自己,只會跟她說:「別來煩我,沒工夫跟你玩。」而撫育者哥哥已經整日不苟言笑,變得憂鬱而沉默。那時候,她十分困惑,而父親也始終沒能給她一個明確的解釋。每次她問起這個問題,他只會照本宣科地回答:「一個是理者,另一個是撫育者,他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長大。」
她可不喜歡他們的方式,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於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們。她們都對自己的兄弟有同樣的抱怨,都在談論著組成家庭的事,都喜歡在陽光中伸展軀體並進食。她們長得越來越彼此相似,每天都在說著同樣的事。
漸漸地,她開始憎惡她們,一有機會她就遠離群體,獨來獨往。於是,大家也開始疏遠她,在背後叫她「左情者」。(被人這樣叫,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當她想到這個詞,總會清晰地記起那種細碎的聲音如何在自己身後徘徊,揮之不去。她們知道這樣的話有多麼傷人。)
不過無論如何,父親對她的關愛始終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後取笑她。他總是盡其所能地保護她,儘管他的方式看起來總是那麼笨拙。有時候,他會一直跟著她到地面上去,儘管他自己非常討厭那個地方。他只是想保護她,害怕她受到傷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長老交談。要知道,一個撫育者幾乎永遠沒有機會跟長老說話。儘管她還小,這個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長老只跟理者說話。
她被嚇壞了,趕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遠之前,還是聽到父親說:「我把她照顧得很好,尊敬的長老。」
是不是長老問起了她的事?難道她的古怪脾氣傳到長老那裡去了?可是父親的口氣中絲毫沒有道歉的意思。即使是面對長老,他也敢於直述對女兒的關愛。想到這一點,杜阿心中充滿自豪。
可是現在,他卻要離開了。杜阿曾夢想過無數次的那種完全獨立的生活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觸手可及的無盡孤獨。她說:「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走不可?」
「我必須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須走。她心裡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終歸要逝去。將來會有一天,她自己也會嘆口氣,說:「我必須走。」
他說:「你的理者父親已經決定了,我們這個家都要聽他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聽他的?」她幾乎從未見過她的理者父親和她的情者母親。對她而言,他們毫無意義。只有她的撫育者,她的撫育者父親,她的爸爸,才是這個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裡,輪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樣全身彎角光滑、弧度優美;也不像情者波紋漣漪。他不用開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說什麼。
她知道他接下來會說:「跟小情者,我解釋不清。」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傷難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說:「可是我會思念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為我不關心你,一直以為我討厭你管著我。可是你知道嗎,我情願你永遠在我身邊,管著我,不讓做這不讓做那,也不要永遠失去你啊。」
爸爸只是站在那裡,他不知道如何撫平女兒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邊,伸出手來。這個動作對他而言並不輕鬆,可是他還是伸出自己顫抖的手,一如既往地溫柔。
杜阿輕輕地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來,在她觸手的遮蓋下,父親的手顯得朦朧綽約而微光閃爍。但是她還是很小心地不讓他們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這樣會讓父親很尷尬。
父親抽回手來,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說:「記住,有困難的時候去找長老,杜阿。他們會幫你。我……我現在要走了。」
他走了,一去不回。
現在,杜阿靜靜地坐在那裡,在夕陽中回憶往昔。她忽然想到,不一會兒,崔特一定會發覺她又溜走了,又會去奧登那裡嘮嘮叨叨。
而奧登又會給她上課,講那些責任之類的廢話。
她才不在乎呢。
奧登(1)
奧登已經感應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雖然沒有刻意思索,但他還是感應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連他們之間的距離也瞭然於胸。如果硬要禁錮思緒,那他肯定會覺得不舒服,因為這些年來,這種感應已經融在他的潛意識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離。在不知不覺間,他會在頭腦中搜集她的信息,至於動機緣由,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事情本應如此,隨著歲月增長,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備了這個本領。
崔特的心靈感應能力也並沒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漸漸都分配到了孩子們那邊。當然,這種轉變非常有益,但同時撫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變得越來越固定,越來越簡單。說好聽點,也可以說是越來越重要。而理者卻要複雜得多……想到此,奧登感到些許孤芳自賞的自得。
其實,家裡真正的難題還是杜阿。她總是那麼特立獨行,與其他情者迥然不同。這使崔特深受打擊,飽經困擾,也使他愈發口齒笨拙。對於此事,奧登也時常會感到困擾和懊惱,但他同時也深切地體會到杜阿所帶來的歡樂,她仿佛有無窮的魔力,給大家帶來數不清的樂趣。而這種天賦與她惹人煩惱的個性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對這種歡樂而言,她偶爾帶來的那些小小的麻煩,簡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許杜阿獨立的性情也不是什麼怪事,事情或許本應如此。長老們對她還頗有興趣——一般而言,長老們只對理者有興趣。想到此,奧登不免有點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連情者都值得長老們另眼相看。
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當你深入地底,你會想到下面就是岩床,果然,你觸摸到了岩床。有時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願。長老們就是這麼說的,對所有的理者,他們都這麼說。但是他們同時還說,逝去的確切時間並不能由他人告知,這個時間就在你自己心中,確切無誤。
「到時候你會告訴自己,」羅斯騰曾經這麼說——言語清晰,語氣耐心而細緻,這正是長老的口氣,好像是為了能讓一個凡人聽懂,他們要費很大力氣,「告訴你自己為什麼要逝去,然後你便會逝去,你的家庭也會隨你而去。」
那時,奧登回答:「我不敢說我一定會樂於逝去,尊敬的長老。我還有那麼多東西要學。」
「當然,親愛的小左。現在還不是時候,你當然會這麼想。」
奧登心想:「既然我永遠都覺得學無止境,那我怎麼會在某天想逝去呢?」
不過他沒有說出來。他確信那一天終將會到來,到時候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差一點忘了自己的感應能力,幾乎要伸出一隻眼睛來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還是難免有些孩子氣的衝動。他並不需要用眼睛。單憑自己的感應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堅實、漂亮、輪廓清晰、邊緣圓滑,呈現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體不像杜阿那樣閃著誘人的奇異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樣結實而穩固。他愛他們兩個,但是卻不願意把自己的身體換作其中任何一個。當然,思想也是一樣。不過,他永遠不會把這話說出來,他不會做任何傷害自己伴侶的事。但是,在內心深處,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身為一個理者的慶幸,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樣頭腦簡單,也不像杜阿那樣思維古怪(這點甚至更要命)。他猜想,那兩位對自身的缺陷並不介意,因為他倆並不真正理解生命的其他形式。
他又感應到遠處的杜阿了,這次他主動削弱了這種感應。這時,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她了。這並不是說,他對她的愛減弱了多少;而只是說明了他對其他東西有了更強烈的追求。這是一個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識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問題,那些問題,他只能獨自求索,以及,跟長老一起。
他越來越習慣於跟長老們相處。在他看來,這是必然的,因為他是一名理者,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長老們就是「高級理者」。(他曾經把這話告訴羅斯騰,那是跟他最親近的長老,有時他還能模模糊糊感到,那也是長老里最年輕的一個。羅斯騰好像被逗樂了,但什麼也沒說。不過這至少表明,他並不反對這個說法。)
奧登最早的記憶總是跟長老們聯繫在一起。他的撫育者父親越來越把心思都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個小情者。天性如此。等到他們自己的小女兒出生以後(如果最終生出來的話),崔特也會這麼做。(從崔特身上,奧登能看出這一點,為了還沒生下女兒這件事,崔特一直對杜阿抱怨個不停。)
但這也不是壞事。在他的撫育者父親忙於其它的時候,奧登可以早早就開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一個孩子的樂趣,但是早在與崔特會面之前,他就學到了大量的知識。
他永遠忘不了那次會面的情形。即使是度過了半生以後的今天,一閉上眼,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沒見過同齡的小撫育者;那時他們都是孩子,還遠沒到撫養自己後代、成為真正撫育者的年紀,看起來也沒那麼遲鈍。在小時候,奧登也曾跟自己的撫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時他幾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與他們的智力差異(不過多年以後回頭再看,他發現即使是那時,差異也已經顯而易見)。
他也曾朦朧地意識到撫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儘管他還是個孩子,他也已經聽到了一點關於交媾的傳言。
當崔特第一次出現之時,從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奧登的生活就徹底改變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深處涌動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這世上有些事情讓他無比渴望,而這些事情與理性、與思考毫無關係。即使現在,他還清楚地記得隨之而來的那種漫無邊際的窘迫感。
當然,崔特倒是一點也不窘迫。撫育者從來不會為三者之間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從未有這方面的困擾。理者,只有理者才會為此煩惱。
「想太多了吧。」當奧登向一個長老傾訴的時候,長老只是這樣回答。奧登對這個答案顯然並不滿意。思考從來都是不嫌多的。
當他們初遇的時候,崔特還非常年輕,滿身孩子氣,對自己的笨拙還一無所知。所以,他對相逢的反應那麼簡單直接,讓人尷尬。他的身體輪廓一下子變得朦朧起來。
奧登有些猶豫地問道:「我……我以前見過你嗎?」
崔特回答:「我沒來過這兒。我是被叫來的。」
這時候他們都明白了。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奧登一開始以為是些撫育者,後來想到應該是長老們)覺得他們彼此適合。事實證明,這個判斷非常英明。
當然,合適並不是說他們智力相若。奧登對知識有一種近乎瘋狂的饑渴,這種饑渴足以使他忘卻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卻連學習這個概念都不甚明了。他學不學都是無所謂的事,因為他終其一生需要知道的東西,都與生俱來。
從那以後,奧登不再只是沉迷於對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源的追求,或者醉心於揭示宇宙無窮無盡的奧秘,崔特已經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歡整天對崔特侃侃而談。
崔特總是一言不發地聽著,明顯聽不懂,不過倒是很有耐心;而奧登也是,明知道對方聽不懂,也還是興致勃勃地講個不停。
邁出第一步的還是崔特,天生的欲望驅使著他作出改變。那天,在用過正餐以後,奧登還在沒完沒了地講述著當天學到的一些新知識。(他們理者的體質更粗壯,進食也快很多,喜歡在陽光中穿行而過;而情者們在陽光中一浸就是幾個小時,反覆把身體蜷曲又伸展,好像是故意慢慢品味。)
奧登向來對情者們視而不見,他就喜歡這樣興高采烈地交談。而崔特平時只會日復一日地盯著她們,沉默不語,不過今天他的情緒看起來波動得厲害。
突然,崔特向奧登走去,觸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衝進奧登的身體裡去。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奧登卵形身體的上部,那裡微光閃爍,仿佛正散發出誘人的甜香。崔特極力使觸手擴散開來,滲入奧登的身體。奧登觸電似的跳開,驚慌失措。
奧登在幼時自然也這樣做過,可是自青春期以後還從未嘗試。他尖聲叫道:「別這樣!崔特!」
崔特依舊伸展觸手,向前一點點摸索著:「我要。」
奧登極力收縮身體,使軀體表面儘可能的堅實,難以侵入,他掙扎著說:「可是我不想!」
「為什麼?」崔特顯得迫不及待,「這樣沒錯啊。」
奧登憑直覺回答:「會痛。」(其實不會,不會有物理上的疼痛。長老們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觸。一次莽撞的碰觸真的會傷到他們,不過普通人就沒事,完全沒事。)
崔特可不會被騙到,在這方面,他的直覺向來準確無誤。他說:「根本不會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們這樣也不對啊。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
而這時的崔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他只是說:「我就是想要。」
一切終歸要發生,奧登也註定會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識的理者,在此刻也難以抗拒本能的誘惑,就好像那句老話:「大家都會做,不承認的都是騙子。」
自那以後,每次會面時崔特總要跟他交媾,即使不用觸手,他們也會將身體邊緣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誘惑下,奧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極力配合,主動閃爍著身體。其實,在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強。可憐的崔特,雖然欲望比較旺盛,每次都情緒高漲,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體卻只能閃出一點點可憐的光斑,而且參差不齊,幾乎難以辨認。
奧登則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變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滲入崔特的身體。他們已經能完全浸入對方的表層,奧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堅實身體的脈動。殘缺的交媾充滿了歡愉,也帶來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後來,每次交媾結束以後,崔特總感到疲憊不堪,心中還有莫名其妙的氣惱。
奧登勸他:「你看吧,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說過,我們還需要一個情者。這事本應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氣。」
崔特便回答:「那我們去弄個情者來。」
弄個情者!崔特的腦子生來就只有一根筋。奧登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複雜性跟這個傢伙講清楚,不過他還是試著溫柔地解釋:「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會那麼多,徑直說:「去找長老,你跟他們熟,他們會解決的。」
奧登嚇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現在不去,」他繼續說著,不知不覺間恢復到平時那種循循善誘的口氣,「時機還沒到,或者說我自己還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就沒在聽,他只是說:「我去找。」
「不行!」奧登幾乎被嚇趴了,「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說了時機還沒到。相信我,我受過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們撫育者,什麼都不用管,什麼都不用學,除了……」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心裡其實明白,這不過是託詞。他只不過是不想對長老有一丁點兒冒犯,不想傷害到目前他與長老之間融洽的關係。不過,幸好崔特聽到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奧登想到,在崔特看來,人生在世,根本沒有學習的必要。而自己只是說了句實話,算不上什麼侮辱。
不管怎麼樣,情者的問題依然存在。在那以後,他們偶爾還會交媾。事實上,他們的欲望與日俱增。儘管這種殘缺的交媾不乏歡愉,可是終歸不能帶來真正的滿足。每次過後,崔特都愈發想找個情者來。而奧登則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浩瀚的知識當中,以此來逃避這個惱人的問題。
其實有好幾次,在面對羅斯騰的時候,他幾乎都要提出情者的事來。
羅斯騰是他最熟的長老,也是對他個人興趣最大的長老。長老們其實都長得一模一樣,他們從來都不會改變,從來不。他們的體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遠長在同一個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長在同一個位置。他們的軀殼也並不完全堅硬,可是卻完全不透明,永不閃爍,永不消散,永遠不能與同類相互滲入。
他們的體積並不比普通人大,可是要重得多,因為身體的密度更大。平時他們都會儘量避免與普通人柔軟綿延的身體組織接觸。
在小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奧登的身體還像情者妹妹那樣輕薄柔軟,可以隨意飄動,那時有個長老曾觸碰過他。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誰,但後來他學到,所有的長老都對年幼的理者有興趣。那時,奧登曾伸手去觸摸一位長老,僅僅是因為好奇。當時那個長老驚懼地倒退好遠,事後他的撫育者父親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告訴他長老是不可以碰的。
這次責罵奧登終生難忘。當他長大一些以後,他學到長老的身體結構排列緊密,與他人身體碰觸融合,會帶來巨大痛苦。奧登不知道普通人會不會有痛覺。另一個年輕理者告訴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個長老,那長老幾乎要折成兩段,而自己卻毫無感覺——不過奧登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於此。奧登喜歡用身體摩擦洞穴的石壁。這樣很好玩,當他的身體滲入岩壁的時候,他會有一種溫暖而舒服的感覺。孩子們都喜歡這麼幹,不過當他漸漸長大以後,這個動作的難度也越來越大。即使如此,他還是能使自己的表層滲入牆內,還是很舒服。不過他的撫育者發現他這個把戲以後,又罵了他一頓。他不服氣地說,他的妹妹天天都這麼幹,他見過。
「你們不一樣。」父親說,「她是個情者。」
後來又有一次,當他在研讀一份記錄文檔的時候——當時他已經更大了——他把自己身體的結構隨便改了改,使身體尖端淡化消散,這樣他就可以從文檔中滲過。後來在學習的時候,他常常這麼做。這給他帶來一點麻痒痒的快感,學習效果也更好,睡得也更沉了。
不過當撫育者父親看到這情形以後,還是罵了他一頓。當時父親那種強烈的反應、粗暴的語氣,到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人覺得不舒服。
那時候從來沒人給他講過關於交媾的事。他們只是給他灌輸各種知識,那些知識包羅萬象,只有交媾的事從不提及。也從來沒人給崔特講過,可是他是撫育者,生來就懂。當然,等到杜阿最終出現以後,一切不言自明,雖然說杜阿的理論知識恐怕比奧登還少。
不過她的出現跟奧登毫無關係,完全是崔特一手操辦的結果。是的,就是崔特,那個向來害怕長老、即使遇到都會默默躲開的崔特;那個缺乏自信、對奧登都充滿崇拜的崔特;那個在此事上一向被動的崔特。崔特,就是那個崔特。
奧登嘆了口氣。崔特正漸漸進入他的腦海,他正向這邊走來。他能感應到,感應到右伴笨拙而充滿欲望的氣息。這些日子裡奧登少有時間考慮到自己,現在他終於覺得應該多花些精力,把這些千頭萬緒的想法梳理一下了——
「你來了,崔特。」他說。
崔特(1)
崔特能感覺到自己形象粗短,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樣難看。實際上他根本不會去考慮這個問題;即使真的去想了,他也會覺得這樣最好看。他的身體只為一個目的而存在,平心而論,性能可靠。
他開口問道:「奧登,杜阿去哪兒了?」
「出去了,在外面。」奧登隨口咕噥了一句,好像並不在意。看到這種對家庭明顯的忽視,崔特有點生氣了。杜阿總是那麼難管,而奧登卻從來也不關心。
「為什麼放她走?」
「我為什麼要攔她?崔特,她做錯什麼了?」
「你知道她錯在哪兒。我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可是一直沒有第三個。你知道現在要生出個小情者來有多難。杜阿必須得到充分的營養,要不然根本就不成。現在呢,她又在日落的時候出去了。日落時那點光線,她能吃得飽嗎?」
「她只是食慾不好而已。」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到現在還沒生出女兒。」崔特的口氣變溫和起來,「你想啊,要是沒有杜阿,沒有一個情者,我們兩個的生活算什麼呢?」
「嗯,喔。」奧登嘴裡咕咕噥噥著。崔特懊惱地發現,他的左伴在這最簡單的事實面前,又開始扭扭捏捏了。
他又說:「記住,當年是我先找到杜阿的。」奧登還記得這些嗎?奧登心裡還有這個家嗎?有時候崔特心裡會感到無比的喪氣,他想要努力改變——改變這些——事實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只知道自己心裡十分懊惱。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那時他渴望找到一個情者,而奧登卻一點兒都不在乎。
崔特知道自己說不出那些大道理。不過雖然撫育者都嘴笨,可他們心裡卻並沒閒著。他們時時刻刻都惦記著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奧登說來說去不過是那些粒子啊、能量啊,那些東西有什麼用?崔特心裡惦記的都是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們。
奧登曾對他講過,現在普通人的數量正在逐漸減少。可奧登自己難道不關心嗎?那些長老們都不關心嗎?到底有誰會關心撫育者的想法呢?
這世上只有兩種生命,一種是長老,另一種是普通人。兩種都得吃飯、吸收陽光。
奧登曾經跟他講過,太陽在慢慢變冷。食物越來越少,所以生命的數量也將會隨之減少。不過崔特並不相信,在他看來,太陽的溫度並沒有降低,至少從他小時候到現在沒什麼變化。人數變少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大家都不關心家庭了。理者們都天天想著沒用的知識,而情者們總是蠢到不可救藥。
普通人就應該放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專注於家庭。崔特就是這樣,他總是心無旁騖地操持著這個家。小理者先降生,然後是小撫育者。他們一天天長大,長得活潑可愛。剩下的就是再生個女兒了。這事對他們來說好像非常困難,可是如果現在生不出情者,日後誰來組成新的家庭?
杜阿這陣子是怎麼了?她一直就很古怪,現在好像越發不可琢磨了。
崔特心裡對奧登一陣火起。奧登嘴裡總是那些不知所謂的話,杜阿還很愛聽。奧登總喜歡跟她說個沒完,好像她也是個理者一樣。對一個家庭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道理奧登應該明白。
只有崔特知道為這個家操心。只有他才會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奧登跟長老們那麼熟,卻一句話都不肯講。當年他們需要情者的時候,奧登就是不說。他只會跟長老們討論能源之類的廢話,從來不替家庭考慮。
最後還是崔特勇敢地站了出來。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崔特心中又充滿自豪。那時他看見奧登正和一個長老交談,他就主動湊了過去。他理直氣壯地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我們需要一個情者。」
那個長老轉過來看著他。崔特從來沒有跟哪個長老挨得這麼近過。那長老看上去是一整塊,隨便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要牽動全身;雖然身上也有一些可以活動的附肢,但他們的軀幹卻永遠不會改變形狀。他們永遠無法隨意飄動,而且奇形怪狀,毫無美感可言。看上去他們應該不喜歡被人碰到。
長老問道:「是這樣嗎,奧登?」他還是沒跟崔特講話。
奧登幾乎已經把頭埋到地下了,崔特還從未見過他這樣。他說:「我……我的右伴一定是昏頭了,他……他……」奧登這時候已經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
但是崔特能。他繼續說:「缺了情者,我們沒法交媾。」
崔特知道奧登已經尷尬得說不出話來了,不過他可不管。機不可失。
「好吧,親愛的小左,」那個長老對奧登說,「你也有這種感覺嗎?」長老們操持的語言跟凡人完全一樣,可是聲音卻尖利刺耳,聽起來很不舒服,也很難聽懂。雖然奧登看起來已經完全適應了,可是不管怎樣,崔特還是覺得聽不大懂。
「是的。」奧登最終還是這麼回答。
長老終於轉向崔特。「告訴我,年輕的撫育者,你和奧登在一起有多久了?」
「很久了,」崔特回答,「沒情者實在是不行了。」他儘量繃緊身體,不流露出一絲畏懼。他知道這個時刻非常關鍵。他說,「我的名字叫崔特。」
那個長老好像有點被逗樂了。「不錯,你做得對。你和奧登相處得非常好,不過這樣一來情者有點不好選。我們已經差不多拿定主意了,至少我早就想好了,不過還得說服其他長老。耐心點,崔特。」
「我已經失去耐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再等等吧。」他又一次笑了。
當他走後,奧登直起身子,對崔特大發脾氣。他怒吼道:「崔特!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個長老啊。」
「他是羅斯騰,他是我的導師。我可不想他生我的氣!」
「為什麼?他為什麼會生氣?我一直很有禮貌啊。」
「算了。」奧登恢復常態,面對崔特,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發火。(崔特也鬆了口氣,不過還是儘量不表現出來。)「你知道嗎?這非常難堪。想想看,我的右伴從來不怎麼說話,卻突然跑去跟我的導師交談。」
「那你自己怎麼不說呢?」
「這事需要時機,時機,你懂嗎?」
「不過你好像永遠也等不到那個時機。」
後來,他們就一起上到地面,不再爭執。不久,杜阿就來了。
是羅斯騰把她帶來的。崔特並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去看長老,他的眼裡只有杜阿。還是後來,奧登告訴他是羅斯騰做了這件事。
「看見了嗎?」崔特不無驕傲地說,「是因為我去找他說了,是因為我,杜阿才會來。」
「不對,」奧登說,「是因為時機已到。不管你有沒有找過他,只要時機到了,杜阿自然會來。」
崔特才不信呢。他認定全是因為的他的功勞,杜阿才會來。
不過,杜阿倒真的是獨一無二。崔特見過很多情者,看上去都挺誘人的。隨便哪一個加入他們的家庭,使他們的交媾完整起來,崔特都能接受。不過當他一見到杜阿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以前那些統統不合適。杜阿,只有杜阿才是完美的。
杜阿知道該如何去做,完全知道。後來杜阿才說,以前沒人教過她,從來沒人跟她提起過這件事。甚至其他情者都沒跟她說過,因為她總是獨來獨往。
但是當他們相遇的時候,大家都明白該如何去做。
杜阿的身體漸漸淡化消散,崔特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人的身體可以消散到如此程度,連想都想不到。她的身體已經變成一團色彩斑斕的迷霧,充斥著整個房間,使他眼花繚亂。他下意識地向前移動,漸漸地進入了杜阿所幻化的迷霧中。
他甚至感覺不到滲入,完全沒有感覺。沒有阻礙,沒有摩擦。他在杜阿的體內飄動,感到一陣陣心悸。然後他發現自己也開始淡化消散,完全不像從前那樣吃力。他也能輕而易舉地幻化成一團煙霧。這種消散就像遊動一樣簡單,毫無障礙。
朦朦朧朧中,他看到奧登從另一邊進來了,從杜阿的左邊。奧登也在消散。
接下來,就像任何世界中任何激情的接觸一樣,他碰觸到了奧登。但是那甚至不像一次接觸。一切盡在無法名狀的感覺之中。崔特毫無阻礙地進入了奧登的身體,正如奧登進入他的身體。他無法判斷,究竟是他在奧登體內,還是奧登在他體內,或者他們在彼此體內,或者都不是。
只是——歡愉。
漸漸地,這種感覺從高峰滑落,等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支持的時候,感覺消失了。
最後,他們分開身體,彼此注視。這次交媾從頭到尾持續了好幾天。交媾總是很耗時間,越長就越過癮,儘管每次結束之時,他們都感覺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甚至無法回憶起具體的經過。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們每次交媾的時間都比初次要長得多。
奧登說:「太奇妙了。」
崔特只是直直地盯著杜阿,是她帶來了如此奇妙的享受。
她已經聚攏了身體,渾身震顫著,好像還在暈眩之中。看來她是三人之中感受最深的。
「我們改日再來,」她匆匆忙忙地說,「改日,現在我要走了。」
她馬上便離開了。他們並沒有阻止,因為他們都還沒緩過勁兒來。從此,每次交媾過後,她都會獨自離開,好像心中有什麼東西,需要獨自面對。
崔特很為此煩惱。她在太多地方與其他情者不同。這樣不對。
奧登卻不這麼看。他常常說:「為什麼不讓她獨處呢,崔特?她與眾不同,說明她比其他情者更出色。要是她像普通情者一樣,我們的交媾能有這麼奇妙嗎?而你,只想享受其中好處,卻一點代價不願付出,這怎麼可能?」
崔特其實完全弄不明白。他只知道,杜阿應該安守自己的本分。他說:「我想要她做自己該做的事。」
「我知道,崔特,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你就隨她去吧。」
其實奧登常常因為杜阿的特立獨行而責備她,不過卻總不願意讓崔特去說。「你說話缺乏技巧。」奧登總是這麼說。崔特卻聽不懂什麼叫技巧。
不過現在,第一次交媾已經過去很久了,他們還是沒生下女兒。已經多久了呢?恐怕太久太久了。而杜阿,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越來越孤僻了。
崔特說:「她吃得太少了。」
「等時機到來……」奧登又開始說。
「時機?算了吧,你總是說這些廢話,什麼這個時機到了而那個又沒到。當年在找杜阿的時候,你就永遠地等不到所謂的時機;而現在,我們該要個女兒,你又會永遠等下去。問題在於杜阿……」
奧登這時候已經轉過身去。他說:「她就在那兒,崔特。要是你覺得自己是她的父親而不是右伴的話,你就自己去找她。去吧。不過我已經勸過你了,別管她。」
崔特走了。他心裡憋了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杜阿(2)
杜阿可以隱約感到,遠處的兩個伴侶又談及她的問題了。這讓她有些不高興,逆反情緒開始滋長。
要是讓他們中隨便哪個,或者他倆一起,找到了她,最後肯定又是一場交媾,無聊透頂。崔特這輩子就只知道這事,除了看孩子以外;他也只關心這事,除了生第三個孩子以外。除了孩子還是孩子。只要他想交合了,就非要得逞不可。
其實在家裡,只要崔特一犯倔,誰也沒辦法。他只會認死理,抓住個簡單的念頭,死不鬆手,最後沒辦法,奧登和杜阿只能屈服。不過,現在,她還不想放棄……
她並不覺得這麼想算是不忠。她從來沒指望對奧登或者崔特有那種徹底的依戀,就像他們兩個之間那樣。她甚至可以獨自體會交媾的樂趣,不像他倆,只能以她為媒介。(這麼說,好像她才應該是家長。)當然,在那種三者參與的交媾中,她也感到歡愉,傻瓜才會無動於衷。不過,當她把自己身體的邊緣滲入一堵石牆時,也能有類似的快感。有時候,看到四下無人,她也會悄悄嘗試。而對於奧登和崔特來說,三者交媾的快感則是無與倫比、無可替代的。
不,等等。奧登還能從學習中得到快樂,他把那叫作智力開發。杜阿有時候也能感到,知道一件事情的原委,也能帶來滿足感;儘管這跟交媾有很大不同,但是可以從某種程度上代替交媾。這就解釋了在不進行性活動的時間裡,奧登都在做什麼。
不過崔特可不是這樣。他只知道交合,以及孩子,別無其他。要是他那缺乏智力的小腦瓜哪天完全被這事塞滿了,奧登便不得不屈服,杜阿也是。
她也曾提出異議:「我們交合的時候,身上都發生了什麼?我們一做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是幾天。在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崔特聽了很惱怒:「交合就是交合,就應該這樣。」
「我可不喜歡什麼事情都『應該這樣』。我想知道為什麼。」
奧登看起來也很困惑。他這半輩子裡一直都在困惑。他說:「就這事而言,杜阿,的確只能如此。這關係到……生孩子。」他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出最後那個詞。
「好啊,然後呢。」杜阿毫不妥協,「我們都是成年人,我們已經交合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們都知道這樣才能有孩子。誰都會這麼說。可是為什麼每次都要花這麼長時間呢,一句『生孩子』就打發了?」
「因為這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奧登還是一頓一頓地說,「因為這要耗費能量。杜阿,你要知道,開始孕育一個孩子,要花很長時間;而即使是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也不見得就一定能得到孩子。現在,事情又更糟了……也不只是我們。」他最後還草草地加了這麼一句。
「更糟?」崔特不安地問道,可是奧登不想多說了。
最終他們還是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小理者,他游來游去,飄忽不定。三個父母都欣喜若狂,奧登一直把他抱在懷裡,看著他不停變幻身姿,直到崔特把他奪走為止。是崔特,在漫長的孕育期內日夜守候,在孩子成形以後又將其分離出來,一直到今天。是崔特,一手撫養著這個孩子。
自那以後,崔特的時間多半就花在孩子身上,杜阿對此竊喜不已。崔特的執著一直就讓她厭煩,可是奧登的執著——不知道為什麼——就讓她很著迷。她越來越感到他的重要。身為理者的特質使他能解答各種各樣的問題,而杜阿也總有數不清的問題去問他。只要崔特不在身邊,他也總是樂於回答。
「為什麼交媾一次要那麼久?奧登,我不喜歡一搞就是好幾天,卻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
「別擔心,杜阿,我們非常安全,」奧登誠摯地說。「你看,不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嗎?再看看別人,不是一樣沒事嗎?再說,你也不應該什麼都問,什麼都想知道。」
「不應該?難道就因為我是個情者?因為別的情者都不問?——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我從來都受不了其他的情者,我就是想問問題。」
這時她完全感到了奧登炙熱的目光,好像在他眼中,自己就是這世上最迷人的尤物;如果這時候崔特也在,免不了馬上又是一場交合。此時她甚至讓自己身體漸漸淡化;並未徹底消散,但做得恰到好處,剛剛好顯出成熟迷人的風韻。
奧登開口:「杜阿,你不會了解其中奧秘的。要知道,孕育一個新的生命會耗費相當多的能量。」
「你總是提到能量。到底什麼是『能量』?」
「就是我們日常攝入的東西。」
「好吧,如果是這樣,那你為什麼不說是『食物』?」
「食物和能量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我們的食物來自於太陽,這也是能量的一種,但是還有些其他種類的能量,它們並不是食物。我們吃飯的時候,要伸展身體,吸收光線。情者的身體相對更透明一些,所以光線很容易就會穿過身體,吸收起來也就比較困難……」
杜阿心想,能聽到合理的解釋簡直太棒了。其實奧登告訴她的這些,她心裡也差不多知道,可就是無法準確地表述出來,她不懂那些合適的措辭,那些奧登口中的科學術語。用了那些詞彙,一切就可以說得清晰無誤。
在她長大以後的這些年裡,她已經不再害怕兒時所受的那些嘲弄,她成為奧登的伴侶,受到了應有的尊重。有時候,她還會在白天的時候到地面上去,湊在情者們中間,努力忍受著人群中的嘈雜和擁擠。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很喜歡飽餐一頓的感覺,這樣的話,交媾起來也更痛快。在這個過程中,也有其樂趣在。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更能體會到那些別人已經熟視無睹的樂趣——在陽光下四處遊動,愜意地收起身體,使其更緊湊、更密實,從而更有效地吸收光和熱,享受美味。
這樣的話,杜阿就可以很容易得到所需的能量;而其他人好像永遠都吃不飽似的。對於她們身上那種生與俱來的暴食癖,杜阿永遠都不會效仿,永遠都不能忍受。
這就是為什麼理者和撫育者很少上到地表去。因為他們的身體足夠密實,可以高效地吸收光線,然後很快就離開。而情者就不得不在日光下終日翻騰,她們吃得要慢很多,而且,僅僅為了交媾這一件事,她們就要攝入比他人更多的能量。
繁殖過程中,情者提供的是能量,奧登這麼解釋(他到此打住,這樣他的話就剛剛好表述完這個意思),而理者提供的是種子,撫育者負責的當然就是撫育了。
自從杜阿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後,再看到那些情者們整日貪婪地吞食著陽光,反感中便又混雜了一些好笑。她們從來不會提出問題,她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行為的意義,從來都不曾體會到自己這種行為的「性意義」。她們只會盲目地在陽光中進食,一路傻笑著游到地底,再帶著一肚子的能量,好好地做一次愛。
當她現在又帶著半飢不飽的肚子回到家中時,她甚至能忍受崔特的惱怒了。他們有什麼可抱怨的?她是比別的情者更淡薄縹緲,這意味著更輕靈的交合。這種交合或許不像其他家庭那樣溫潤粘稠,可是更加輕靈曼妙,她敢肯定。而且,他們不是一樣有兩個孩子了嗎?
當然,還缺一個,一個小情者,這也正是癥結所在。生這樣一個孩子,需要的能量要更多,而杜阿從沒有吃飽過。
現在連奧登都開始提這事。「杜阿,你攝入的陽光不夠。」
「是,我知道。」杜阿草草回答。
「詹尼亞她家,」奧登說,「剛生下了一個小情者。」
杜阿不喜歡詹尼亞,從來都不。即使以一個情者的眼光來看,那女人都太蠢了。杜阿倨傲地說:「我想她又在到處炫耀了吧,她總是缺心眼。我想她肯定會說,『我可得說說,親愛的,你們不知道我家左伴和右伴做起那事兒來……』」她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詹尼亞那顫抖的語氣和手勢。奧登被逗樂了。
不過他還是說:「詹尼亞或許的確是個笨蛋,不過她也的確帶來了一個小情者。崔特知道了又會心煩了,我們花的時間可比他們長得多……」
杜阿轉過身去:「我已經吃夠了,再多了就受不了。我一直都吃到游不動為止,我不知道你還想要我做什麼。」
奧登說:「別生氣。我跟崔特保證過了,說一定會跟你談談。他覺得,我的話你還能聽得進去……」
「算了吧,崔特只知道你總給我講些科學知識,他根本不理解——你該不會也希望我像其他情者一樣吧?」
「不,」奧登嚴肅地回答,「你與眾不同,我非常欣賞。如果你喜歡像理者一樣交談,我會儘可能地解答你的疑惑。現在的太陽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炙熱,提供不了以前那麼多熱量。光能在減少,我們進食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人口的出生率也在逐代降低,現在我們的人口總數已經不到以前的零頭。」
「這我有什麼辦法?」杜阿不服氣地說。
「長老們或許會有些辦法。他們的人數也在減少……」
「他們會逝去嗎?」杜阿突然頗有興趣地插話。她以前一直覺得長老們似乎都是永生的,既不會出生,也不會死去。比如,有人見過一個小長老嗎?他們沒有孩子,從不交媾,也從來不吃東西。
奧登顯得深思熟慮,「我猜想他們也會逝去。他們從來不對我談及自身。我甚至不確定他們會不會吃東西,不過從情理上講,他們一定會吃,也一定會有新的出生——不過這不重要。關鍵是他們正在開發一種人造的食物……」
「我知道,」杜阿回答,「我吃過。」
「你吃過?你沒告訴過我!」
「有一幫情者談到了這個東西。她們說,有個長老想找個志願者嘗這東西,而那幫傻貨都不敢去。她們說那東西沒準會把她們的身體永遠變硬,以後就再也不能交合了。」
「太蠢了。」奧登激動地說。
「我明白。所以我去了,她們都傻眼了。奧登,我真受不了她們。」
「那東西什麼味道?」
「難吃死了,」杜阿好像心有餘悸,「又苦又澀。不過我當然沒告訴別的情者。」
奧登說:「我自己也嘗過,沒那麼難吃吧。」
「理者和撫育者根本嘗不出味道。」
不過奧登說:「那東西還在實驗階段。他們還在努力改進,那些長老們。特別是伊斯特伍德——我跟你說過他,就是我一直都沒見過面的那個新長老——他負責這事。羅斯騰總是提起他,聽起來他好像的確與眾不同;一位偉大的科學家。」
「為什麼你從來沒見過他?」
「我只是個凡人。你不能指望他們什麼都告訴我,什麼都讓我看到。我相信以後一定能見到他。他正在開發一種新能源,這將拯救所有人……」
「我可不喜歡合成食物。」杜阿說,她突然轉身離去。
那是不久前的事,自那以後奧登再也沒提過這個伊斯特伍德。不過她知道他一定會再提起的,她在落日的餘暉中沉思著。
她那次曾見過那種合成食物是一個發光的球體,像一個微型太陽,就放在一個長老建造的特殊洞穴里。她能嘗到它的苦味。
他們會改進它麼?他們會不會讓這東西嘗起來更好吃呢?甚至可以做得美味無比?以後她會不會只能吃它,一直吃到很撐,感到不可抑制的交媾渴望?
她害怕這種自我繁殖式的欲望。這跟那種來自於左伴右伴強烈欲望刺激不同。這種欲望意味著,她會強烈地渴望生下一個小情者——而她心裡根本不想!
為了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她曾花了很久的時間。她終於承認,自己根本不想要個小情者!等到三個孩子都降生以後,那個逝去的時刻就會不可避免地來臨,而她,不想那樣。她還記得那天,她的父親一去不回,她自己永遠都不想那樣。在這件事上,她早已下定決心。
其他情者都沒有這種擔憂,因為她們都太蠢,根本想不到這個問題。她則不同。她是怪異的杜阿,「左情者」——她們就是這麼叫她的;她本來就與眾不同。只要她不生下第三個孩子,就永遠不會逝去。她將永生。
所以她永遠都不會有那個孩子。永遠,永遠。
不過怎麼做才能避免這件事呢?怎麼才能瞞住奧登?要是奧登發現了呢?
奧登(2)
奧登看著崔特,看他想做些什麼。不過他很肯定,崔特並不會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為那樣就意味著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過了半晌,起身離去,往孩子們那邊去了。
崔特離去之時,奧登心中暗自竊喜。當然,也並不是真的有多高興,畢竟崔特生氣地離去,會讓他們之間的關係或多或少受到些影響,多了層隔膜。奧登對此無能為力,還有些難過。這種滋味,猶如面對年華逝去。
有時候他會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觸……不,應該不會。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責任,他要照看孩子們。
杜阿呢?誰知道杜阿心中怎麼想呢?誰又能知道任何一個情者的想法?她們太獨特了,與她們相比,理者和撫育者幾乎毫無差別——除了頭腦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維方式可以被解讀了,誰又能看透杜阿呢?那個在情者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這就是為什麼崔特離開之時,奧登會感到高興了。杜阿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第三個孩子遲遲不能降生,杜阿卻變得越來越不聽話,完全無視她的責任。這些日子裡,連奧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漸煩躁,卻無法排遣。這不是他一個人能解決的,他想自己應該去找羅斯騰談談了。
他向長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動作看起來頗為優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輕浮,或者撫育者笨手笨腳的可笑——
(他可以清晰地設想出這樣的場景——崔特拖著笨重的身軀四處追逐淘氣的小理者,那孩子還小,身軀還像情者一樣柔軟滑溜;最後還得要杜阿想辦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裡;而崔特又要嘮嘮叨叨,不知道是該把這小東西修理一頓,還是用自己的身體把他裹起來,看嚴實了。不過,崔特要是為了這孩子,身體消散淡化起來會更順手,比跟奧登在一起時強多了。要是奧登一提起這個,他便會正經八百地回答,「孩子們更需要我。」在這事上,他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對他自己的遊動方式,奧登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得。他覺得自己姿勢優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羅斯騰提過這個想法,在導師面前,他無話不談。可是羅斯騰卻說:「你有沒有想過,情者或者撫育者都會覺得,自己的遊動方式才是最優美的呢?既然你們生來思維不同,行為不同,那麼你有必要僅僅因為這個不同而驕傲嗎?家庭三位一體,卻不妨礙你們各自獨立。」
奧登心裡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獨立的含義。那是不是指個人獨處?當然,長老總是獨來獨往,他們中間沒有家庭的存在。那麼,他們對家庭這個概念又理解多少呢?
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奧登還非常年輕。那時他和長老之間的關係才剛剛建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清楚長老們是不是真的沒有家庭。在凡人中間流傳的說法是,長老們沒有家庭。可是這傳說到底有幾分可信呢?奧登琢磨了一陣,決定不應該想當然,還是要問清楚。
奧登當時這麼問:「先生,您是一個左伴或者右伴嗎?」(後來每次想到當時提問的情形,奧登都不免暗暗臉紅。自己當年竟然如此天真。不過其實所有理者都會提出這個問題,以各種方式對不同的長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較早。這個念頭使他稍微寬慰了一些。)
當時羅斯騰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個都不是。在長老們中間,沒有左伴右伴之類的區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聽到這話,長老那幾乎永久不變的感情器官也改變了,奧登最終才明白那是被逗樂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長老只有一種性別。」
奧登還是不明白。無心之下,他脫口而出:「那怎麼受得了?」
「我們是不同的,小理者。我們已經適應了。」
奧登他自己能適應得了嗎?他在自己撫育者父親的家庭中長大,確信在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要組織自己的家庭。要是沒有家庭,生活會是怎樣?他努力思索這個問題,反反覆覆。有時候他腦海中會有靈光一閃。長老們只是他們自己,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交媾,沒有孩子,沒有父親。他們只有思想,只有對宇宙奧秘的追求。
或許這對於他們而言就足夠了。當奧登更大一些以後,他自己也開始體會到了思辨的樂趣。有這些樂趣幾乎就足夠了——幾乎——此時他就會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處的激情時刻,隨即認定,如果沒有他們,即使擁有整個宇宙的奧秘也還是不夠的。
除非——很奇怪,不過有時候的確會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會進入一種特殊的狀態,或者境界,他會完全失去腦海中的靈感,或者說失去那種一閃而過的感覺,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後,過不了多久,它就又會回來,他會發現那個靈感或念頭更清晰了,明白無誤,觸手可及。
不過他現在不會考慮那些事情。他當前的任務是解決杜阿的問題。他沿著那條人人皆知的路線前行,他小時候第一次出門上學走的就是這條路,在父親的帶領下。(崔特在不久以後,也要帶著他們自己的小理者走上這條路。)
這時,他又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那時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還有其他的小理者們,一個個脈動明顯,明暗閃爍,身體變幻不定,不管身邊的撫育者父親們怎麼呵斥,叫他們保持形狀,別給家裡丟臉。一個小理者,奧登的一個小夥伴,居然淘氣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後來卻無論如何都凝聚不起來了,旁邊的父親手忙腳亂卻毫無辦法(自那以後,這孩子就變成了一個標準的普通學生……當然不能跟奧登比——想到這點,奧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
第一天開學,他們見到了許多長老。他們在每一位長老面前駐足停留,讓那些長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記錄下孩子的固有特徵,從而決定是否讓這孩子立即入學,或者等下一次機會;如果決定接收了,那麼就要選定這孩子的教育方向。
在一個長老面前,奧登拼命地約束身體,讓全身顯得曲線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顫。
那長老開口了(奧登第一次聽到這種怪異的嗓音,這使他對日後的成長極度失望):「這是個挺堅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紹一下吧。」
這是奧登第一次被稱呼為「左」而不是什麼孩子之類,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堅定,「奧登,尊敬的長老。」他還記得使用父親反覆叮囑的敬稱。
奧登模糊地記得,自己被帶著穿過長老們的洞穴,他看到他們的各式器具、種種機械、圖書館,以及各種各樣不明所以的景象和聲音。
他的撫育者父親曾經告訴他,他將要在此學習,但他其實不懂什麼叫作「學習」,當他向父親問起的時候,看來父親也不甚明了。
為了找到答案,他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不過這個尋找的過程樂趣非凡。或許,沒有過程的辛苦,也就不會有找到答案的快樂吧。
那個第一次稱他為「左」的長老是他的第一個老師。這個老師教他如何翻譯波形記錄,沒過多久,那些天書一般的符號對奧登而言,便如語言一樣簡單了——他可以通過自己的震顫輕易表達出來。
不過從那以後,第一個老師就不再出現,另外的長老取而代之。奧登過了好久才發現老師的變動。在早先的時候,單憑嗓音,他根本就辨別不出長老之間的差異。不過後來他發覺了一些什麼。再往後,他心裡已經漸漸認定此事,並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