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是追求存在的過程
2024-09-26 12:08:08
作者: 華楠
林東林:感謝于堅老師和楊黎老師對《有人寫詩》的解讀。我覺得兩位都說得非常好。這樣一本詩集,有很多人可能不太了解的地方在於,在我看來,它是一本不能被稱為詩人的一個詩歌寫作者、一個普通而具體的個體,寫給千千萬萬的個體所看的詩集,所以我覺得特別有價值和意義。現在我們也來連線一下這本書的作者華楠,聽他分享一下自己這麼多年的詩歌寫作。華楠兄,你好!
華楠:於老師好!楊老師好!東林兄好!
林東林:華楠兄在三十年前讀于堅老師、楊黎老師的詩時,恐怕從來沒有想過會有此時此刻的一幕。請你分享一下當初讀他們作品時的體驗。
華楠:上大學時看到於老師、楊老師、韓老師的作品,給我打開了真正的現代漢語的大門。在此之前,我沒有途徑看到用漢語寫作的大師的作品,因為我個人對五四時期的作品不是很熱愛。但也有個別的,像沈從文、魯迅、林語堂,我非常喜歡,因為他們用現代漢語、用我們嘴巴里的語言進行寫作。那個時候我二十歲左右,處在非常迷茫和困惑的時期,當我看到于堅老師的「事件」系列時,那種為我日後的寫作奠基的感覺,到今天都記憶猶新。後面我又看了楊黎老師的《怪客》,又看了韓東老師大量的小說。整個大學期間,三位大師對我的影響是透徹完整的,是穿透每一個細胞的。所以於老看我的作品,說不定也能看出您對我的影響。我覺得到今天,我如果去判斷一下自己的寫作,確實有一種對八十年代詩歌運動的某種延續的感覺,所以我也很開心剛才楊黎老師說到的,我的作品和他們有一種師承關係。有人說承認自己是別人學生會不好意思,但如果大師不嫌棄,我是非常自豪當您學生的。今晚於老和楊老在一起討論,對我這本書說幾句話,於我而言是非常夢幻的夜晚。謝謝兩位老師,也謝謝東林兄。
林東林:很多讀者在知道今夜有這場發布會後,在網絡上提出了很多問題。我看了一下,其中有一個跟我之前想問的很像。華楠兄,你之前跟我講過,你的本科是在鄭州讀的理工科,碩士是去廣州讀的文科,這期間看了大量的詩歌作品。但是後來,包括從開始寫作詩歌直到現在為止,你從來沒有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去寫作,也從來沒有把自己定位成詩人。這一點是跟於老、楊老和韓東身份不一樣的地方。你覺得這個身份的不同,為你寫作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華楠:這個觀念具體是怎麼形成的,我不記得了。我只是記得,我一直否認(詩人身份)。首先我覺得人人都應該寫詩,我只是一個「人人都應該寫詩」的踐行者,我不把它當成自我身份的一種確定方式。要說自我身份,只有一個我是確定的——我是一個企業家。因為這是我和社會之間的關係,我和社會發生關係主要是以企業家的身份進行的。我跟別人打交道,我必須亮出身份,否則別人不跟我做生意。但是寫作這個事情,一方面,這是私生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就像吃飯的人不會說自己是個「吃飯人」,上廁所的人不會說自己是個「上廁所人」。對我來說,吃飯和上廁所比寫詩更加頻繁,所以寫作這件事情,沒有辦法用來界定我,詩人不是我的一個身份。
林東林:對!我記得你之前講過,你寫的內容、你的寫作方式,就是普通的、個體的、具體的,與你作為一個人相等。它從來不會大於人,從來也不會小於人,而是一直等於人的。我曾在一次演講活動中聽你說過,你寫詩也是有方法的,叫「用超級符號的方式去寫詩」。那麼請你分享一下,你的超級符號是什麼樣的,什麼才是「用超級符號的方式去寫詩」。
華楠:那是一個口誤,不是用方法去寫詩。我經營企業有一個理念,這個理念是「人人受符號的指引」。寫詩對我來講,其實基於這個理念的反面。作為人來說,我要擺脫符號對我的影響,或者破除符號對我的影響。今年以來,我講一個東西講得比較多——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渾然一體」。我不管做什麼事情、跟誰說話,我始終從自己的中心出發,不會動搖,也不會猶疑。核心的東西,是我對世界的理解,我對工作的理解。我對寫作的理解,它是同樣的一個理解。我說符號與意義的結構是這個世界的基礎結構。我挑了很多詞,挑了「唯一結構」,挑了「基本結構」,最後定了「基礎結構」。我對世界的理解是,這個世界的基礎是符號與意義的二元結構。作為一個生意人來講,因為這個世界是符號與意義的二元結構,我要賣一個東西給別人,我要輸出一個意義給別人,我就要選擇一個高效的符號;而作為寫作者來講,我在寫作的時候,我想通過我這個理念,去指認這個世界與符號和意義的結構。所以我寫的很多東西,最終寫完之後自己會評判一下,這首詩是不是已經不再受任何符號的束縛。它已經不再有,就像剛才於老師和楊老師都談到,已經不再有東西想要抒發。詩歌如果想要發揮社會功能,和社會發生關係,想要去批判,一旦出現了那些詞,就又再次捲入了符號與意義的結構。我覺得我寫的東西,它就像一個孤體一樣,它和社會之間不發生關係——是本身不發生關係。它既不指證什麼,也不抒發什麼,也不批判什麼,也不讚美什麼,它就是一個孤體。你讀它的時候,會發現它什麼也沒講,這就是「廢話」理論。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是楊黎老師忠實的學生。它什麼都沒講,但是你可以在裡面看到所有東西,因為詩是一個本質的狀態,是一個人本質的狀態。雖然你沒有感受到,雖然你沒有寫,但是你的狀態本身就是詩。我今天還在說,你走進一間房間,這個房間裡有一個凳子,你走過去坐下來,你對整個過程沒有意識。你走進房間,看到凳子,坐下來,這個過程就是人類文明發展至今出現的偉大、璀璨、無與倫比、不可思議的成就。如果把這件事情寫出來,就是很美好的事,所以「用超級符號的方式去寫詩」其實是個口誤。對我來說,寫詩和做生意是我對世界的同一個理解的兩個維度的操作。我不願意用方法來寫詩,但可以說我是用寫詩的方式來做生意。
林東林:我剛才聽你給我們做這個分享之後,有一個特別強的感受——可能很多人(包括我們四個人)寫一首詩,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這是一個追求自由的過程,但作者其實未必處在自在的狀態裡面。我覺得,如果寫詩是為了追求自由,這種狀態可能就已經讓寫詩者先輸了一招。因為有目的、有方向地想干點什麼,自在就不見了。像你剛才講了,你的詩是一個孤體,本身存在的方式是待在那裡,並不是為了要做什麼。我想這點可能在你身上表現得跟很多企業家不太一樣,首先很少有企業家寫詩,在很多人看來,企業家和寫詩是完全不搭邊的。但是我知道,就你個人的狀況來說,沒有語言上的認知,沒有寫詩的話,可能你商業上的成功也是要打折扣的。你自己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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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楠:肯定的。
林東林:跟我們分享一下。
華楠:現在非常有名的超級符號方法,我認為是我閱讀的這些詩人對我產生的影響,他們幫我建立了理解世界的方式,然後才有超級符號方法。你不能說左手有利還是右手有利,左邊好看還是右邊好看。它是一個人,它是一體的。剛才於老師講到的我非常感激,他談到作者的真誠,我也是這樣想的——只從真實的地方出發。我經常跟同事講一句話:「天下武功,為真不破。」因為你是真的,你就無所畏懼;你是真的,你就不怕失敗。如果失去真實,你就已經輸了。
林東林:華楠兄,我和楊黎都跟你見過面,也有過很多交流,但於老師跟你雖然見過面,但是沒有直接的溝通。我想請你跟於老師進行一個直接的溝通。
于堅:華楠剛才講得太好了,和我想的完全一樣。實際上很多年以前,我就意識到楊黎的詩同中國古典詩歌一樣,有一種及物性。它不是凌空高蹈的東西。如果語言就是存在,那麼你用記憶里的存在——我們說誠實——來寫作,它必然影響到你的生活、你的事業。我舉個例子,白居易的詩,他影響了日本的明治維新。日本人非常喜歡白居易,因為白居易的詩告訴人們,你來到這個世界上,重要的是生活,一種高質量的生活。你高質量的生活,必然是一種高質量的語言。我覺得華楠的詩有一種及物性,不像海子的詩,後者完全是一種和生命無關的、高蹈的東西。正因為這種及物性,它才是一種最形而上的東西。因為最高的形而上來自最低的形而下,就像美國現代主義建築大師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講的,「上帝在細節中」。細節就是一種及物性。像華楠的這些詩,都是充滿著細節的,而不是想當然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完全沒有細節。如果一個詩人注重細節,這點必然影響到他的生活,因為他的生活本身就是充滿細節的。他在商業上的成功,受這種及物性影響也是必然的。我覺得中國從我、韓東、楊黎開始,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有像華楠這樣的詩人出現,是漢語詩歌的重大轉折點,對中國詩歌的歷史進程是一個推動。詩不再只是一種修辭的、風花雪月的玩弄。詩人的形象為什麼在今天的中國這樣,因為詩人都是沒有身體的、沒有行動能力的、不能做事的這種人。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孔子還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詩(修辭)是讓人「居業」的,不是讓人自殺的。詩是一種存在,你不寫詩你就不存在。沒有詩,你只是一個動物性的存在。通過詩,人才能夠真正地解放生命,人才能夠被稱為人,這是中國最古老的、非常重要的傳統。
老子講「道法自然」,剛才我們講的誠實、真誠,就是「道法自然」。因為今天我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觀念和意義控制著,我們生活在這些非此即彼的意義、是非當中,而這些意義、是非會隨著時代而消失。在這個時代是對的意識,在另外一個時代就不對。但是只有誠實的語言,是可以穿越時間的,我認為這種才是真實的存在。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今天,我們閱讀李白、杜甫的詩,依然會為之感動,因為那是語言本身的力量。在華楠的詩里我看到了這一點。我很振奮的是,我認為經過楊黎、韓東我們這一代的努力,今天到華楠這裡已經慢慢地有了一個小的傳統。
華楠:感謝於老師。於老師講到了及物性,這個及物性我非常有體會。我經常開玩笑,說自己腦子不行,只能處理簡單的事物。詩歌一旦上升到道理,上升到於老師講的「高蹈」,我一下子就喪失了興趣,喪失了信心,也喪失了處理這些事情的能力。我只能去思考我看見的,簡單的、連續的、有邏輯的,或者是人人都能夠理解的,我不願意理解一個別人理解不了的東西。我也聽有的人講,看了我的詩之後,至少覺得很舒心,因為沒有一句話看不懂。我想,我完全拒絕「高蹈」,或者說拒絕從精神上去升華。還有於老師講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是順口溜級別的東西。我們國家目前的漢語閱讀和欣賞水平,確實遠遠沒有趕上創作的水平。流行的作品,我不應該批評,我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
于堅:關於詩歌的及物性,我再說一點。我看楊黎早年的詩,為什麼很喜歡,就是因為對於楊黎來說,語言就像畫家的顏料一樣,是符號,而不是意義,因為語言本身就有意義。你在利用語言的時候,應該回到語言自身,語言僅僅是一個符號。這也有羅蘭·巴特的思想在裡面,但是我覺得是對的。因為中國《詩經》這樣的東西,你今天看,它純粹只是一些符號的組合,那它為什麼到今天還能感動人?《詩經》在那個時代所寫的寓意,那些詩人所置身的時代,早已經灰飛煙滅了,為什麼《詩經》還能穿越時間,引起我們的感動,喚起我們對生活的熱愛?我想就是「修辭立其誠」。今天的中國詩歌早就遺忘了這一點,而這正是我們寫詩最偉大的傳統。
楊黎:剛才於老提到了及物性。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現代詩歌觀念,以及現代寫作的某種形態。在華楠的這本《有人寫詩》詩集裡面,我們隨手會找到很多及物性很強的、很飽滿的詩篇。我現在暫且不去找。在我們第三代人寫作裡面,一般流傳至今天的,比如像韓東的《你的手》,他寫一個很簡單的事件,非常及物。比如像「窗外正是黃昏,有人在賣晚報」,仿佛很對仗、很押韻,但也很及物。於老詩中的及物性都不用去找,在那個時代,他的作品幾乎都是這樣,《大街擁擠的年代,你一個人去了新疆》等都影響了這個時代。我自己寫詩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