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布會
2024-09-26 12:08:03
作者: 華楠
時間:2022年7月8日晚
詩到語言為止
林東林:各位觀眾朋友,大家晚上好。我是林東林,很榮幸在昆明主持華楠《有人寫詩》這本詩集的新書發布會。
華楠這本《有人寫詩》集結了他近三十年來的寫作,收錄了他的179首詩、20篇詩論。不過這20篇詩論也可以被當成詩歌來讀。今天這場活動邀請到了兩位著名的詩人,他們是我們中國當代詩歌界的泰山北斗——于堅老師和楊黎老師。兩位老師是我國第三代詩歌運動的領軍人物,相信很多讀者都對他們有所了解,這裡就不多做介紹了,我們直接進入這本書的分享環節。我今天跟華楠聊天的時候,知道了一條信息——他在讀大學的時候,就很喜歡於老、楊老,還有韓東老師的作品。華楠讀中國當代詩人的詩歌時,很苦惱的一點是,他很難找到純正的當代漢語寫作,但是在他們的作品裡面讀到了。因為聯繫的不方便和閱讀渠道的缺失,直到很多年以後,楊黎在成都做橡皮文學網,華楠才通過烏青認識楊黎。他們真正結識是在2006年,我們請楊黎介紹一下跟華楠的交往過程。
楊黎:挺好的。我和華楠的交流很簡單,也很有意味。所謂簡單就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有跟我說他在寫詩。他是一個比較低調的人,或者「隱蔽」的人。他在我們的圈子裡面,我都不知道他寫詩,更不知道他有一個筆名叫「一閃」,我只知道華楠是個很有朝氣的人。當時,他就和我們這個圈子裡同齡的年輕人交往很多,而且很深,甚至一起幹事,比如說創立了讀客文化,這是最早的印象。後來我發現他是一個哲學家,很喜歡談論哲學,和我談論的更多的也是他在哲學上的思考。我認為他的思考很深刻、很出奇,與其他哲學家相比更顯另類,和我「臭味相投」,所以我們很快就成為朋友了。我說:「你為什麼不寫詩呢?」他說:「我寫啊。」那個時候已經是2008年了,我才知道他也寫詩,而且寫了很多詩。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厚積薄發的詩人。去年,他開始把他的詩拿出來,在很多地方展示、發表。到現在為止,在我所認識的朋友裡面,我沒有聽到對他詩歌不好的評價。有的是沉默,那些沉默的人有各種原因;有的是讚揚,而這些讚揚的人,也都是我認為詩寫得好的。華楠一開始就喜歡韓東、于堅,他喜歡「對」的人,所以「對」的人也會喜歡他。他的創作路線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純正的。詩人不能動不動「我就是我,我是我自己,我要表達的就是什麼什麼」,這種人的詩我一般都不看。華楠那種有規矩的純正路線,是有傳承的,有過自己喜愛的,而他的喜愛和我的喜愛是相通的,那麼我認為他肯定會寫得很好。我就不喜歡很多年輕詩人動不動「我是我自己,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很多人其實不是他自己,要想成為自己是很難的。華楠稱得上是他自己,不僅僅在詩歌上,其他各方面他都是他自己。他的哲學思想,我是鼓勵他寫出來的。他的哲學思考性的文章,我也看了一些,很有見地。等他的下一本作品吧,詩歌他會寫下去的。我先說到這裡。
林東林:楊黎回顧了他跟華楠相識的過程。華楠之前還跟我提到,他跟于堅老師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挺近的。二人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成都,第二次是在上海,但是這兩次見面他們都沒有特別深入的交流。於老師,您看華楠《有人寫詩》這本詩集,以及和華楠這個人的兩次見面,您是怎樣一種感覺?
于堅:我之前其實不知道華楠是誰,因為我現在不太關注當下的詩歌寫作。楊黎說有一個詩人叫華楠,要把他的詩集寄給我。我是比較信任楊黎的審美的,就把地址給了他,然後收到了華楠的詩集。收到後我開始翻看,讀了第一首,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詩人。評判一個詩人,其實不用讀很多,我覺得讀一首就夠了。後面我又把這本詩集裡的詩大致地翻了一下,我以為他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今天才知道他已經年紀不小了。而且楊黎剛才講了,他已經寫了很多年,據說我們還見過兩面,但我根本沒有任何印象,所以我看華楠的詩集,可以說是以一個陌生的讀者身份去讀的。我不認識這個人,也不關心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名人,他獲過什麼獎,或者是什麼學生或朋友,他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陌生的作者。我看了華楠的詩集,就決定參加他的作品發布會,我覺得這個才是一個讀者和一個詩人之間應該發生的真正的關係。今天的很多詩人都有很多耀眼的頭銜和光環,譬如獲過什麼獎,曾在某些刊物發表過什麼作品,等等。但是他們的作品相當糟糕,我不屑一顧。華楠沒有把精力花在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上,這是我非常喜歡他的一個地方。那天下午,我看過他的詩集之後,當場就寫了一首詩。我現在願意念一下這首詩。
這首詩叫作《有人寫詩》:
今天下午,
正在讀《杜尚詞典》,
他說安靜、緩慢以及獨處。
快遞員送來一本書——《有人寫詩》,
書名很好,
但華楠是誰,我不認識。
是抽象的華,還是具體的楠。
小七就有一棵楠樹,被誰家鋸了,
做成一把椅子。
好吧!讀第一首看看這位是誰。
玫瑰在行動。
今天晚上回家的時候,
看見電梯內的GG牌上插著一支玫瑰,
我把它取下來聞了一下,
又順手插在鄰居的鐵門上,
很美!也很勇敢!
它插在鐵門上。
這就是我要說的。
林東林:感謝於老師。因為讀了華楠《有人寫詩》中的第一首詩,自己也寫了一首給華楠的詩,並在裡面提到了華楠。
我想很多人不一定明白一個問題:《有人寫詩》這樣一本詩集,這樣一本作者不是作為一個詩人,也不是作為一個企業家,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所創作的詩集,其意義何在?在我看來至少有兩種意義:一種是對當代詩人、詩歌寫作者和詩壇的意義;另外一種是對普通大眾的意義。我看了之後有著兩方面的感覺:對詩人和詩壇來說,華楠的詩跟那些假大空的東西截然分明;對普通人來說,這可能會讓他們覺得「這也是詩嗎」,但他的詩同時也可以給普通人帶來鮮明的詩歌教育,讓他們覺得這也可以是詩,自己也可以寫詩。兩位老師怎樣看待這本詩集對詩人、詩壇和普通讀者的意義?
于堅:華楠這本詩集我覺得最重要的特質是:它會使你熱愛生活。我說的這種生活,不是他們講的有「詩和遠方」意味的生活,而是每個普通的、正常的人,每天在過的那種生活:在電梯裡、家裡,一個偶然的傍晚。詩不是和人的生命、生活無關的一個東西,也不是什麼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詩就是你生活的方式。而且更極端地講,我認為詩就是生活。沒有詩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種生活並不是說,你要到什麼遠方,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你才有詩。不是的。華楠的詩就是每個人每天要過的、平凡的日常生活。在這種生活裡面,他通過正常的語言,把這種生活呈現出來。那麼為什麼會有很多人看不懂?因為他們所受的詩歌教育讓他們認為,詩就是某種和生活無關的東西,是某種做作的東西。所以當忽然發現一個人的詩寫的就是你自己,寫的就是你走進電梯裡的那種感覺的時候,大家心裡就會咯噔一下——這也是詩嗎?因為在今天,一般的詩歌教育已經把詩變成了一種必須要有某種正確的、高尚的意義的東西。那樣的詩會使讀者認為,你的日常生活,你置身其中的世界,是一個不值得存在的世界。美好的生活是在遠方,是在彼岸。但是我覺得華楠這樣的詩,是存在主義的詩,他寫的是生活在他自己生命中的樣子。他用的是他自己每天說的那種語言。這一點可以追溯到中國當代詩歌的歷史。剛才楊黎也講了,華楠作為一個詩人,他很誠實,他承認詩歌是有時間性的,是有傳統的,他的詩並不是憑空而起的東西。他說他喜歡我的詩歌,喜歡楊黎、韓東的詩,我認為他走的詩歌之路是對的。第三代詩歌於八十年代在中國崛起,我覺得這是現代文明重要的歷史事件。因為在第三代詩歌以前,中國的文學,包括詩歌,都以表達某種有意義的東西為主旨。但是到了第三代詩歌,這些詩人扭轉了這一方向,也就是韓東講的「詩到語言為止」。那麼實際上,寫詩,它不是寫意義,它是寫語言。你存在於什麼樣的語言中,你就寫什麼樣的語言。我覺得在這一點上,華楠是一個誠實的詩人。他忠實於他自己的語言世界。他從來不認為他自己的語言世界是一個低於詩歌的東西,他自己的語言就是詩。在這種詩里,我看到的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讚美和自信,而不是對生活的判斷。至於華楠這個詩人,他寫的這本詩集裡面所呈現的生活、世界,是你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或者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那是讀者的事,不是華楠的事。我覺得詩人只對語言負責,不對意義負責。我先講這些。
楊黎:於老師講得挺好的,講到了一種傳承。我記得東林剛才問到了這些問題,就是說我們和華楠之間,以及我們和現代詩歌之間,第三代人的詩歌主體上是有一種這樣的貢獻。什麼貢獻呢?我一直認為,在第三代人之前,中國現代漢語是不成熟的。中國的現代漢語就像我們以前看見的詩歌一樣扭扭捏捏的,因為它畢竟是從文言中脫胎而出的。到了第三代人以後,像於大師、韓大師等,包括莽漢主義詩人和丁當他們,也包括我,為中國現代漢語的成熟,是做了絕對貢獻的。因為到了後面才有了所謂的「後口語」,「後口語」是成熟的現代漢語裡面的文學流派,它還不關乎語言本身。
那麼在這種成熟的現代漢語裡面,就誕生了新的年輕人的寫作。這種寫作很多,於老師說他基本上不看,我倒是看了很多。有的人寫得幾乎都挺好,有的人也寫得很不錯。這些人分成幾種,現在我不一一說出來了,他們都是今天的中國詩歌界最活躍的年輕人,包括新詩典,包括浩波,甚至伊沙在內。整體上,詩歌形成了一種風氣。在這種風氣裡面,我們不說優劣,我只談個人感受。我推崇華楠,認為華楠更優秀的原因就在於,這種詩歌的寫作,不管是什麼樣的寫作,口語的嘛,都流於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詩歌是到什麼為止的。他們已經不是到語言為止了,他們有表達,有很強烈的表達,也有批判性。新詩典就是很典型的有批判性的。
還有一種就是沒有批判性的,比如說近似於橡皮文學網的寫作,玩技巧的。但是它們總體上都有一種東西,就是有一個表達。而它們的表達(我不是說不該表達)在本體上,我個人是不太喜愛的。為什麼呢?這就說到了華楠。我在剛開始的時候說了,華楠是富有哲學思考的人,他的哲學思考很深,在詩歌裡面他卻並沒有表現出來。華楠在《有人寫詩》這本詩集裡面,無處不呈現出他有一種超越我們現代年輕人的感受,那叫形而上,這和我們第三代人的核心詩人是接上的。我們認為這個東西,如果放棄的話,詩歌就真的流於表面主義了。我不管今天說的這個話,得罪了多少年輕人,我都希望他們能夠多一點這樣的思考,否則寫作就變得有點膚淺了。我隨便翻一首華楠的詩,讓你們感受一下他在平淡中所呈現的形而上的意味。
這個是我隨便翻到的。這首詩的名字叫《臨時決定》:
臨時決定
我搭最近一班飛機從上海到昆明
下了飛機
我按簡訊的地址打車去見人
車開了一段時間
司機突然罵了一句「你這個狗日的」
我問他說什麼
他說那個騎單車的
這時我看到一個繫著紅領巾的小女孩在人群中站著
她在等紅燈
同時伸出舌頭舔手上的冰棍
它裡面如果不蘊含著形而上的意味的話,它就會成為一首沒有意義、沒有價值的詩。它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以後,就變得高級、專業和有深度。而且我就喜歡這首詩,大家可以批評我。
于堅:我補充一下楊黎講的。剛才楊黎念的詩是非常好的詩,這首詩我聽出一種悲憫,但是這個悲憫並不是事先的觀念和意義。華楠要把這個悲憫表現出來,而這種悲憫是他的語言自身呈現的結果。像剛才楊黎講的,這首詩是白話,但是很多詩人,我認為他們是在寫寓意。白話是一個工具。通過白話來表達一種意義,和語言就是存在本身,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我為什麼認為華楠的詩好?因為他寫的是他自己的語言。你寫語言就是在寫自己的身體、生命,因為這種語言是獨一無二的。一個詩人和另外一個詩人之所以有區別,就是因為他們的語言不一樣。這個和書法是相似的,雖然書法的筆墨,大家都是一樣的,漢字的筆畫橫豎撇捺,大家也是一樣的,但是這支筆放在每個人的身體裡面,寫出來的字是不一樣的。那麼你這個字寫得好,還是寫得壞,是不是寫得有悲憫之心,我覺得和這個寫書法的人的生命有關。我看華楠的詩,剛才楊黎講他不膚淺,不膚淺是因為,你會發現這是一個有厚度的生命。有厚度的生命不隨便對人生發表一些看法。很多白話詩,我覺得它只是一種批判,是在闡釋對生活的看法。華楠忠實於自己的語言,而這種語言在他的生命中,他就具有厚度、深度,那麼他自然會在詩中呈現出來。他的語言裡面本身就沒有悲憫,譬如那個司機罵了一聲「狗日的」,一個系紅領巾的小女孩在吃冰棍,他的悲憫感僅僅是語言所造成的結果,並不是他故意要寫的。我覺得這是華楠的詩能夠打動人的地方。
其實這種東西說到底,它是一種古老的寫作。中國的文明就是起源於詩的,《易傳》上面就說,「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寫作是誠實的,誠實是什麼?表里如一。只有誠實,所以居業也。為什麼華楠能夠寫詩,同時他又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企業家?就是因為「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不要說詩是風花雪月的、遠方的,那只是對修辭的玩弄。中國自古以來的詩,如果作者都能做到「修辭立其誠」,那麼必然會得到像華楠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