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2024-09-26 11:56:42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凌晨 四時三十五分
冷小曼渾身都難受。不光是累,不光是餓。她沒法翻身,她的手反綁在背後,只能側過身來躺在床上。房間裡一股嗆人的硫黃味,聞久之後鼻腔的黏膜好像結上一層殼。這都怪她自己,這是她第二次自投羅網。
下午她在那幢公寓門口被人攔住。是小李,林培文組裡那個最靦腆的小伙子,以前在藥房裡學生意。在那條連通霞飛路和花園的樓道深處,人家告訴她:
「你不能進去!老顧說你已背叛組織。你一出現,命令是格殺勿論。」
「我沒有背叛組織。」
小李憐惜地望著她:「我不想看到你死……可那個白俄女人早上帶人闖到禮查飯店,差點把朴季醒打死。消息一回來,老顧說一定是你向那個女人通風報信的。你一失蹤老顧就在擔心,沒多久就傳來那消息。」
「我沒有背叛組織。」
「現在說這個沒意思。你趕緊走……」住在貝勒路過街樓那會兒,小李也是常來看她的一個。他幫她往樓上扛煤球,幫她去隔壁弄口的老虎灶提開水。
「薛先生呢?」她忽然問。
「朴季醒把他帶回來,放在另一個聯絡點。老顧說,他懷疑這個小薛也很危險。他說突然跑出那麼一個傢伙,說他在巡捕房有關係……而現在你又泄露組織的機密。老顧說薛還有利用價值。他要再考慮一下,對你,他說要格殺勿論。朴季醒朝那白俄女人開過一槍,有人回來說,沒打死她,她被送到醫院。老顧說等行動結束後,白俄女人也必須派人去處決。說你們三個現在都是組織的嚴重隱患。」
「薛先生是決心參加革命的。那個白俄女人也對我們有很大幫助——我們不能濫殺無辜。」
「你忘記我們發過的誓啦?你忘記群力社行動綱領啦?說這些都沒用,你趕緊走!我放你走!你別上樓!」
他推她轉身,她走出幾步,他又叫住她:
「等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一塊洋錢,幾張紙幣,他把這些錢遞給她。他想想,又從短褂下摸出手槍,一塊遞給她。那是一支手掌大小的白朗寧。
她回到福履理路小薛的家裡。她坐在桌邊發愣。她覺得雙腿酸痛,她再也跑不動路,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她忽然掉下眼淚,趴到枕頭上痛哭一番。她聞到小薛頭髮的味道,心裡一慌——
他在老顧手裡,她決定去把他找回來。她想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她不想讓他成為組織的犧牲品,像她自己那樣。她要去懇求顧福廣,她不相信組織會殺掉她,她不相信老顧真的會殺她。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最漫長的決定,對她來說,這也不是最漫長的一天。可等她當真走出門,找到電話亭,撥通那個電話時,天色已將近黃昏。
她按照電話里交代的地址找到八里橋路這家蠟燭店。老顧不在。朴季醒也不在。在這組織里,她只認識這幾個人。別人把她帶到樓上,客客氣氣地把她綁在床上。
現在,她只能這樣等待著,只能這樣側著身子躺在床上。
窗外曙光微露,天空幽藍。她聽到樓下門板搬動的聲音,隔一會兒,她又聽見竹梯嘎吱作響,有人上樓,是朴季醒。
朴坐在桌邊望著她。
「為什麼要偷偷離開?」
她固執地看著他。
「為什麼要通風報信?為什麼要背叛組織?」
她並沒有從這種嚴重的指控里感到危險,她只是覺得受到侮辱。她為組織付出過很多,其中包括痛苦的抉擇,無盡的寂寞,還有違心的表演。她望著朴季醒那張一宿沒睡的臉,那張因為沒刮鬍子而顯得更加憔悴的臉。她想起在這個組織里,她看到過太多這樣的臉,她忽然覺得這樣的臉有些可笑,緊張,疲倦,因為過度疲倦而興奮……忽然之間,好像有另一個冷靜而超脫的自我跳出她身體之外,從那些剛剛還充滿她頭腦的羞憤中浮現出來,像個旁觀者那樣站在邊上。
那是一些沉浸在秘密行動中的臉,是一些完全沉浸在自我想像中的臉,蒼白的臉色在黑暗的人群中忽隱忽現,既驕傲又驚恐,既蔑視又渴望……
一旦她採取這樣一種旁觀者的立場,突然就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純粹是……無謂的消耗,她在心裡使勁尋找合適的表達方法。可她很快就原諒這一切,也原諒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想。她又覺得他們畢竟也不是那樣可笑,因為她自己也有那樣一張蒼白又邋遢的臉,她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那張臉看似正在遭受無休無止的關節疼痛的折磨。
她在思索朴季醒剛剛說的那句話——背叛……
她覺得正是這樣的字眼在折磨著他們和她。這些字眼會偷偷咬噬人的心靈,讓人又激動又心酸,讓人徹夜不眠。這不是平常人們互相說話會用到的字眼,可一旦他們用這樣的字眼說話,生活就開始大不一樣,世界也變得好像夢幻一般。她一動腦筋檢點起這些字眼,心裡就排出來一大串,行動啊,綱領啊,國家啊,壓迫啊……還有——愛情。
她想,要是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字眼,她和小薛的關係會不會更好些?她會不會不那麼裝模作樣些?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家——被這些字眼規定好角色,可她現在覺得很累,她不想再扮演這些角色。
天快亮時她聽到樓下老顧說話的聲音,她想叫他,想對他說,她並沒有背叛,她只是不想傷害小薛。她並不覺得老顧真會殺掉她,她甚至覺得老顧不肯上來看看她,是因為對她有些愧疚,就好像她偷偷跑出去打電話給人家通風報信,責任都在他身上。她現在漸漸不再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就先替人家羞愧起來。
她大聲叫喊老顧老顧。朴季醒噔噔爬上樓,告訴她老顧走啦。朴過來幫她解開繩子,給她倒一杯熱水。她想洗臉,她想漱漱口,她多想換換衣服啊,可她更想問問小薛。
朴背對著她站在桌邊,好像在研究那隻燈泡。
「我帶你去見小薛。」他告訴她。
她覺得心情輕鬆起來。畢竟——事情是可以講清楚的。等明天,等他們那行動順利完成,事情就過去啦。她可以幫忙去看著小薛,在這段時間內。至於那個白俄女人,那個特蕾莎,她不是在醫院裡嗎?吃點小小的苦頭,也許對她還有些好處呢。
天還早,八里橋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老鼠在隔壁浴室的煤堆上爬過,完成它在黎明前的最後一次巡獵。卡車停在街對面,柏油布篷罩著車斗,車後擋板上掀開一條縫。朴季醒翻下後擋板,讓她爬進車斗。她感到屁股上被人用力推一把,她跌進車斗。
朴季醒跳進車內,她驚恐地回頭看著他——
篷布已放下來,裡頭漆黑一團。她還沒來得及讓眼睛適應,脖子已被人掐住。一瞬間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她明白過來——朴季醒是想掐死她。在車上掐死她,省得從樓上往下搬。不過她只來得及明白那一小會兒,她的大腦開始缺氧,她透不過氣來,她開始掙扎。她被人壓在卡車擋板的角落裡,膝蓋頂著她的肚子,她想要拼命蹬腿,可腿也被人家坐在屁股底下。
她的手還空著,在快要失去知覺前一秒鐘,她忽然觸碰到那支手槍,她在福履理路特地換下旗袍穿上褲裝,就是想要藏好這支手槍,幸虧她沒被搜身,幸虧沒把手槍放在手袋中。她以前看到過林培文把手槍插在褲腰背後,她學他的樣子……
她掏出手槍,可她不想打死他,況且槍還上著保險。她揮舞手臂,槍柄重重砸在朴季醒的太陽穴上。那雙掐著她脖子的手頓時鬆開。她想咳嗽,可她來不及咳嗽,她連滾帶爬跳下車斗,朝車頭方向跑去。她聽到身後卡車擋板撞擊的聲音,她聽到重物墜地的聲音,她不敢回頭,拼命朝街對面跑去——
她看見林培文,站在寧興街拐角上。她看見在他身後,小薛冒出頭來。她以為自己是在朝他們呼救,可她覺得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她看見他們轉過頭,朝這邊看。她看見他們站在街沿。她踉蹌地朝他們跑過去,揮舞手臂。她聽見背後引擎啟動的聲音,卡車從她身邊疾衝出去,左側輪胎撞到街沿上,車頭又急速向右拉去,在交叉路口歪歪扭扭劃出個弧形的輪胎印,拐到寧興街上,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覺得渾身發軟,顫抖得厲害,她在哭泣,還夾雜著咳嗽。她靠在小薛的身上,他抓著她的手臂。她想騰出手來摸摸小薛的臉,可她手裡還握著那支槍。她想她差不多算死過一回,可又活過來。她既然死過一回,就無須再覺得羞愧,無須再去考慮自己的做法在別人眼裡的印象,他很英俊,她剛剛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啦。她繞著小薛的脖子,趴在他身上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