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2024-09-26 11:56:3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三日

  深夜 十一時五十五分

  朴季醒背靠著花崗石墓碑,坐在水泥地上。墓壇呈橢圓形。用攪拌在一起的水泥和石英砂石鋪成,凹進地下將近一公尺。地底下是那個從清朝末年就跑來上海的耶穌會士的屍骨。這是甘世東路[1]的外國墳山,南風掠過肇嘉浜,把糞船上的氣味吹到這裡。風一停,氣味就更難聞。墳山西邊隔著甘世東路是鼎新染織廠,墳山的北邊是萬隆醬棧,全都散發著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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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鐘後,人手全部到齊。他們分頭到指定地點集合,免得驚動路上的巡捕。朴看看手錶,對身旁的小傅說聲:「走吧。」

  朴讓人跟在他身後,從黑漆籬笆牆的缺口離開墳山。

  圓月飄浮在天邊,夏夜星光燦爛,天空亮得像在做夢。南面的大木橋方向偶爾傳來一兩下船櫓搖動的聲音,微弱得像是老鼠從水裡游過。甘世東路很短,沒有樹,沒有路燈。他們往北走,路越來越窄,漸漸變成一條弄堂,腳下的柏油路也換成水泥地。他們轉入亭元坊。弄堂走到底是圍牆,圍牆裡是花二姊妹製造影畫公司的攝影工棚。

  裡頭燈光大亮,人聲喧譁。朴一點都不懂拍電影的事,他也不懂老顧為什麼要策劃這次行動。他拿著老顧扔給他的那本拍攝技術手冊翻半天,撓頭,問老顧。老顧說:「你別管那麼多,把人和機器全都帶回來。」

  沒等門衛叫出聲,朴就揮拳直擊在他咽喉上。那條黑背狼狗撲上來時,朴一個側身,皮夾克袖子裡那把匕首從上到下劃開它整個肚子。一人一狗墜落在地上,沒有驚動別人——

  棚內在趕工,電影將在八月公映。GG已登在租界的報紙上。縮印的海報里,葉明珠肩裹輕紗,仍是上一部戲的蜘蛛精扮相。又過千年,她再次修煉得道,化成美女肉身。剛想作法害人,黑氅道士進門來警告她——海報上他湊在她耳邊,海報上道士的鼻子快要觸碰到她的肩上……話說南贍部洲的上海有一所大學……世事輪迴,這一次葉明珠是大都市裡的女學生,她仍舊顛倒眾生,害人害己,生生死死,可這一次,她要穿上白俄服裝師縫製的裙裝,這一次她化身成摩登新女性。

  他們走進攝影棚,站在陰影里,沒人注意。三面燈光打向場地中央,把紙板糊制的布景區照得通亮,反光板立在光明世界的邊緣,遮擋住眾人的視線。燈光工人身穿汗衫,站在木架上,手舉一根七八米長的伸縮杆,把一盞聚光燈伸到那浴缸上方。布景是浴室,窗戶上掛著透明薄紗,窗那邊畫著幾幢高樓,紅光閃爍。

  浴缸是實實在在的,浴缸里的熱水也是實實在在的。生怕熱氣不夠,有人躲在浴缸那側向外吹送白霧狀氣體。浴缸里的葉明珠也實實在在,肩窩雪白,雙膝像水母的傘蓋在水中漂浮,值得你連買十五場票,就為看那一線春光隱約乍現。

  朴有些遲疑,他愣在當場,用這種方式看電影,他還是頭一次。要是在電影院裡,他哪能看到這麼多?攝影機蹲在浴缸右側,攝影師趴在地上……銀幕上將會有那副肉鼓鼓的肩膀,銀幕上將會白霧瀰漫……可這會兒他站在遮光板後,能看到她穿著游泳衣,能看到水裡如白蛇遊動的四肢,能看到那具略顯變形的肉身。

  他帶來的人全都蹲下來,好像是因為看到大家都蹲在地上,好像這是一種做客之道。只有他站著,他眼角一掃,對面角落裡還有人站著,倚靠在木架上,望著腿邊,望著那張台面傾斜的小桌。桌上有幾頁紙,標記做得密密麻麻。場地左邊搭建起一堵牆,牆上有扇門,門外坐著個男演員,他在做準備,他要適時闖入浴室——

  導演在大聲說話,像是在跟攝影師說話,又像是在與葉明珠商量:「要不要再坐高點?頭向後靠,脖子伸長,向後靠……閉上眼睛,唱歌,頭要略微搖擺,一邊唱一邊搖擺,大聲唱歌,你平時洗澡難道不唱歌?」

  「當然不唱!」浴缸里尖厲的嗓音。

  「你想像自己是個女學生,你快樂,你在洗澡,好舒服——你大聲唱歌。響一點!嘴要張開,張大!」

  她的歌聲比朴季醒喝醉時唱得還難聽,可這是一部無聲電影,她只需要動動嘴唇。

  「全都不許動!」這是朴季醒那口標準的中國北方話。

  沒有反應,所有人都沒有反應。他衝到聚光燈下,他衝到浴缸邊上。有人在叫:「你是誰?出去!」

  電影攝影棚綁架案周邊環境示意圖

  朴舉起那支盒子炮,朝頂棚上開一槍。他可以開一兩槍,老顧說:「那是攝影棚,稀奇古怪的聲音是常有的事。關鍵是要在最短時間內控制住整個現場。你要威風,你要盯著導演,因為在那裡導演最威風,你要比他更威風,這樣你就能控制場面。」

  槍聲讓那盞聚光燈一陣晃動,是那根七八米長的伸縮杆在晃動,那個舉著燈杆的工人差點從木架上摔下來。漸漸有人明白過來,蹲著的人就勢滾到地上。場務本來站著,一下跪到小桌背後。只有浴缸里的葉明珠在尖叫。子彈打碎一隻燈泡,玻璃落到她的肩膀上。她撐著浴缸邊想要站起來——

  朴季醒一把將她拖出浴缸,扔在地上。水淋淋的游泳衣貼在身上,小腹下有片陰影。她蜷縮在地上,她想儘量遮擋住要害部位。

  朴季醒威風凜凜地舉著手槍,用左手指指那個攝影師(他一進來就找到那人):

  「你——出來。」

  他讓小傅把攝影師從地上拉起來,從那堆蹲著的人里拖出來。小傅把手槍對著他,要他準備好所有拍電影需要用的東西,要他扛著那台沉重的35毫米攝影機。朴又指指地上那堆膠片盒,讓人把它們全部扛到車上。

  「夠拍幾個小時的?」他問。

  沒人回答他,他也不在乎。他只需把它們全搬上車。他們沒有開車過來,老顧早就來查看過攝影棚,電影公司有自己的卡車,每天夜裡都停在棚外的院子裡。

  「所有人都要捆起來。明天下午三點之前,所有人都不能離開那裡。那是一家小製片公司,那是個小攝影棚,沒有外人會來。他們喜歡夜裡工作,上午這些電影界人士都在睡大覺,沒有人會在上午闖進來。你要把他們全部捆起來,留兩個人看著他們,這樣就萬無一失。」老顧說。

  「我們本來人手就很緊張,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什麼必要?」他問過老顧。

  「有必要。必須這樣。」老顧說,「這是你不懂的事,你不懂拍電影。你不懂電影的威力。民國十八年我在蘇聯,我看過那個電影。你知道愛森斯坦?你知道那個導演嗎?那電影叫《十月》。拍的是攻打冬宮。可人家說,在那電影裡受傷的人,比真的還多,電影裡死的人,比起義時要多得多。勝利是很容易遺忘的,死幾個人也很容易忘記。留下來的只有電影。」

  朴不太能聽懂他的話,朴覺得這些話高深莫測。他覺得老顧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在研究一個理論問題。

  電影可以讓死一個人變成死十個人,只要攝影機換換位置。電影還可以讓人死得更好看,讓它變得乾乾淨淨,不會有腦漿,不會有抽搐,死亡會變成一個簡簡單單的印記。這話他能理解,電影可以讓死掉的人只露出肩膀。

  他讓人把他們都捆起來,連那個已坐在卡車上的攝影師在內,連葉明珠在內。他親手捆綁這位大明星,他們帶來足夠多的繩子。他捆得很仔細,把她的手綁在背後,繩子從肩膀上繞過來,再從腋下穿回去,再繞過來,在肚子上交叉,又在大腿上繞兩道,轉到小腿,轉到腳踝,把兩隻腳捆到一起,在那裡打個牢牢的死結。他想,等她身體變干時,繩子也會變得更干,收得更緊。

  拍攝現場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都堆在一起,擠在熾熱的燈光下。朴季醒把捆成肉團的葉明珠扔在那堆人里,拉下一塊窗簾,惋惜地替她蓋上。他留下兩個人看著他們,他覺得不用塞住他們的嘴巴,就算到白天他們也不敢叫喊,兩支手槍正對著他們呢。

  卡車後車斗上蓋著篷布。他讓攝影師坐在駕駛室里。要讓一個人好好工作,你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時間還早,他坐在駕駛室里抽菸。凌晨時他要把卡車開到馬霍路,把攝影師暫時扔在馬房裡。而他自己還要去八里橋路,那裡有另一個小組在等候他的到來,還有老顧。

  他問攝影師:「拍露天場面,這東西架在哪裡?扛在肩上?」

  「有個三角架。」攝影師說。

  他讓人去找來那架子,在攝影棚的一個角落裡。

  他又接著問:「這東西在卡車上站不站得住?要是正在開動的卡車呢?」

  「沒問題。」攝影師驕傲地說,「北伐時,我一路扛著它拍過戰場。」

  朴季醒高興地拍拍他肩膀,在他嘴裡塞上一根香菸。

  [1] Kahn, Rue Gaston,今嘉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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