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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2024-09-26 11:56:35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三日

  下午 六時四十五分

  林培文帶來一個人,他在門外,坐在民國路對面的茶館裡,望著這邊的窗戶。窗戶是朝東的,就在東廂房,在床邊,那個姓薛的傢伙躺在床上。

  剛入夏,快到七點,天還亮著一大半。林培文坐在客堂間,覺得想要一句兩句就把話說明白,實在是太難啦。情勢變幻莫測,他都顧不上喘口氣。

  他怎麼也想不到,鄭雲端竟然是潛伏在南京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里的共產黨員,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他在來這的路上思前想後,把鄭雲端和他說過的話全都回想一遍,這才發現人家早就給他足夠的暗示啦。「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會成為同志。」他當時怎麼就明白不過來呢?他當時怎麼就捉不住那話音里的一絲暖意呢?

  昨天晚上,趁著特務們飯後暈頭暈腦的機會,鄭雲端打開那扇儲藏間的百葉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大聲喝令林培文。他用飽含同志友誼的眼神望著他(他當時還以為這又是什麼假惺惺的花樣呢)。他還彎著腰,把上半身鑽到這到處是灰的小黑間裡,把手伸向林培文。

  他當時根本反應不過來,他以為這又是特務在搞什麼名堂。他後來才想明白,人家這一伸手,冒著極大的危險,付出極大的代價。等到他後來真的相信這一切,真的相信他已得救時,他忽然就明白過來,在敵人的隱秘機關里要埋伏一名革命同志有多不容易,人家來救他,得冒著暴露的危險。召喚幾個迷途青年的事,可不像看起來那樣容易。

  他當時拒絕那雙伸向他的手。他冷淡地望著鄭雲端,鑽出小黑間。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鄭同志也沒工夫多解釋,湊在他耳朵邊說:

  「明天一早要把你送到法租界巡捕房。」

  「為什麼?你們不是還沒拿到我的口供嗎?」他冷淡地問。

  「黨組織通過巡捕房的內線關係,把你被南京特派小組秘密抓捕的消息透露過去。今天上午巡捕房政治處打電話來要人。」

  「黨組織?」

  「來不及給你解釋。以後你會明白的。你要做好準備。組織上要營救你。」

  他覺得自己真的好像在雲端,暈暈乎乎——

  「你要小心。別緊張,也別太放鬆。今晚還會有一次審訊。曾南譜在南京來不及趕回。由我負責主審。你照平時的做法就行。明天一早巡捕房要派車來運送你。黨組織的內線關係已在那邊花過很多錢,車子會在路上多耽擱半小時。另一輛黑色的汽車會來把你接走。那是組織上派來的營救小組。萬一被敵人發現,萬一發生戰鬥……你要記住,一旦有任何意外情況發生,你要死死咬住,對敵人說營救你的是顧福廣派來的人。」

  昨天夜裡的提審場面具有一種奇異的雙重特點。從它的形式上來看,它比以前的審訊更激烈,鄭雲端甚至衝上來親手打了他兩記耳光。可要是從審訊過程中詢問的內容來看,它頂多只能算走過場,頂多只是把以前問過的東西再重新問一遍。他漸漸不耐煩,態度變得越來越強硬,使得審訊在旁觀者看來變得更加激烈。

  夜裡他幾乎整宿沒睡著。他無法把那些對話的頭緒理清楚。他只是覺得那儲藏間似乎在變得越來越悶熱,他腦袋靠著的那個牆角也變得越來越狹窄。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一輛黑色的福特汽車來接他。他沒有再看到鄭同志(此刻——十小時之後——他在心裡又叫一聲鄭同志)。兩名年輕的特務把他交給全副武裝的巡捕。讓他驚訝的是,其中竟然有外國人——後來在車上林培文用英語問過他(林培文在南洋公學上過兩年英文課),他只是笑笑,沒回答他的問題,然後摸出一支短鉛筆頭,在煙盒錫箔紙的背後寫上幾行字,遞給林培文。

  For we walked

  changing our country

  More often than our shoes

  Through the class war——[1]

  他告訴林培文,那是共產國際里一位詩人的作品。原先是德文,他剛把它翻譯成英文。

  汽車把他送到望志路的一幢石庫門房子裡。站在客堂間吊扇下歡迎他的人,他很久以前就認識。他叫一聲「陳部長」。當年,林培文在會場裡,他站在演講台上;當年,他是學運部的負責同志。

  幾小時後,他離開那幢房子。他強迫自己調整,強迫自己不要過分激動。情勢變幻實在突如其來,他的世界被整個顛翻過來,「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這是對黨的誣陷!如果讓它得逞,革命事業將會遭受極大損失!我們必須阻止它!我們必須揭露它!這是黨交給你的任務!」

  整整四年,他都是跟一個騙子在一起,整整四年,他把一個陰謀家當成黨的代表,當成他與黨之間唯一的聯繫,當成他的指路人。民國十六年春天的大屠殺使他與南洋公學的黨組織失去聯繫,他的同志被捕的被捕,退黨的退黨,他生命中最要緊的人(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向她表白)被青幫流氓的鐵棍砸在頭上,再也沒能醒過來。那年十一月他從無錫鄉下回來,發現所有人的熱情都煙消雲散。僅僅幾個月前,誰都聲稱自己是共產主義的同路人。三月時有個同鄉學生來找他,宣布要同帝國主義和軍閥做最後的決戰。半小時的慷慨激昂後,那同學忽然對他說,他的舅舅原本在無錫教書,現在失業在家,能不能請林培文幫他找個教職。「你有辦法,你是共產黨,你還是國民黨區黨部的學生委員,現在所有的學校都被兩黨聯合組成的國民黨黨部接管。」

  可現在他在路上看到那同學,人家把他當成陌生人,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先前曾想過去武漢找黨組織,可不久武漢也開始清黨。他感到憤怒,不是對敵人(對敵人他只有更加冷酷的仇恨),而是對那些風一刮就倒的牆頭草。

  就在這時,他遇到顧福廣。他剛走出那家門庭蕭索的書店。幾個月前這書店擺滿各種文字的左翼書刊,市黨部還沒來得及在這裡貼上封條。因為這裡是公共租界,書店老闆是德國人。當時,他感到危險逼近——現在他回想起來,覺得那時他根本不可能意識到這完全是另一種危險——他覺得背後有雙眼睛。他往弄堂里走,在拐角處疾轉,看到弄口有兩個短褂男子望著他。他緊張,加快步伐,懷疑背後有奔跑追逐的腳步聲。這時,顧福廣來到他面前,顧福廣躲在橫弄口,朝他低聲喝道:「這裡走!」他懵懵懂懂被拉進一幢石庫門,穿過天井,從另一扇門走出去。

  他現在回想起來(尤其在聽過鄭同志說的那個故事之後),這很可能是顧福廣設計的圈套,如此拙劣,可他當時竟然無從識破。

  他感到羞愧,他想自己是多麼輕信啊。他覺得根本的原因在他自己,他那時一腔憎恨,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反動派復仇。「對一個革命者來說,仇恨是危險的,他的內心應該更寬廣。他的敵人是那個制度,是那個階級,他應該更冷靜,他應該比敵人冷靜一萬倍。」他一想到陳部長的話,就覺得無地自容。

  他向陳部長提出正式的要求,希望組織上讓他重新入黨。老陳告訴他,在嚴峻的對敵鬥爭中,黨組織早已吸取教訓。隊伍必須更堅定,對黨員的要求會更嚴格,重新入黨的程序將會更加嚴密,而現在,最要緊的是抓緊時間工作,最要緊的是完成任務。「你的任務是去把真相告訴那些受到顧福廣蒙蔽的同志,黨歡迎他們回來!」

  他站在東廂房的窗口,朝民國路對麵茶館裡的同志招手。那位同志隨身攜帶秘密的黨內文件,它們會讓受蒙蔽的同志獲悉中央的最新策略。但首先要揭露陰謀,向全體同志揭露顧福廣的陰謀。

  他看著在床上沉睡的薛維世,他還有一件事要弄清楚——老北門巡捕房的事。陳部長向他問起過薛。他覺得黨的情報系統果然神奇,對他們的情況一清二楚。陳部長告訴他,內線同志報告說,這個姓薛的傢伙身份特殊,與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的馬龍特務班關係密切。黨組織曾將一筆錢存進中國實業銀行的戶口,這筆錢專門用來對付法租界那些腐敗的警察,組織上對這個新成立的馬龍特務班極為關注。而在法大馬路中國實業銀行營業所櫃檯上班的秘密同志偶然發現,這個姓薛的傢伙曾用支票兌取過這個戶口裡的一小筆錢。組織上對這個姓薛的做過一番調查,認為他還不能算是壞人,還不能把他歸入反動派。他救出冷小曼,是出於他們之間的私人感情。冷小曼向顧福廣說謊,並不代表她就背叛革命,並不代表她就投靠巡捕房。

  林培文讓小秦把薛維世叫醒,讓他來吃晚飯。林培文夾給他一塊熏魚,對他說:「上午在禮查飯店,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有,昨天晚上提貨的事,你也詳細說說——那到底是什麼武器?」

  「她怎樣?特蕾莎現在怎樣?」

  「這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有人留在現場觀察,報告回來的消息說,那個白俄女人已被禮查飯店的人送往公濟醫院。你必須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們,顧福廣很有可能再派人去醫院殺她。」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應該去問冷小曼……」

  [1] 布萊希特的一首詩。大意是:我們穿越階級的戰場,轉戰許多國家,比更換腳上的鞋子更加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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