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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2024-09-26 11:56:47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上午 六時五十五分

  林培文覺得時間太緊張,他一刻都沒耽擱,可還是差點晚到。他要是晚到一分鐘,這會兒大概只能見到死掉的冷小曼。再也不能讓同志白白犧牲。昨天晚上,小薛把顧福廣臨走時說的話告訴他,他立刻意識到冷小曼要出事。當時他猜想冷小曼已被顧福廣殺掉。顧福廣不想讓小薛見到冷小曼,顧福廣會殺掉她,然後栽贓到那個白俄女人頭上。可後來他得知小李碰到冷小曼。小李是他自己那個小組的同志,小李回到民國路,告訴他冷小曼已脫險。

  那以後,他就把冷小曼的事丟在腦後。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只有一個晚上。他讓小秦他們幾個立即分頭傳遞消息,把他那小組的同志全都叫回來。他召集大家在民國路聯絡點開會,他要把事情明明白白告訴大家。有幾個同志還沒找到,顧福廣已把人手打散。他那小組裡的人有好幾個跟著顧福廣跑去浦東。

  最重要的是他那個小組,陳部長說。清一色二十歲左右,很多都是學生。他們受到顧福廣的矇騙,可他們全都是革命的寶貴財富。無論如何要儘量找到他們,把真相告訴他們。可他那組人是顧福廣手裡最勇敢的一批。顧福廣雖然號稱發展出好幾個行動小組,真正能做事的是這些年輕人。陳部長告訴他,組織上做過調查,顧福廣其他兩個小組,都是一幫在租界裡雞鳴狗盜的小流氓,有些是黃色工會的打手,有幾個從前在青幫開設的花會聽筒做航船,席捲賭金逃跑後被幫會派人追殺。他還搜羅一批外國人,韓國人、印度人、白俄,全都是從亞洲各地逃到上海租界的犯罪分子。

  那些沒有找到的小組同志,他想不出辦法來通知他們。陳部長告訴他,要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關係,揭露這個企圖向黨栽贓的陰謀。小組同志開會後,他讓所有人抓緊時間分頭去尋找,他自己又跟這個小薛談話,他想知道,如果巡捕房獲悉這情況會怎樣,他認為有必要把情報用適當的方式向法租界警務處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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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小曼這會兒在哪裡?」這個自私自利毫無心肝的傢伙,只想到他自己的事。林培文弄不懂他,他們倆根本不是一類人。聽說那白俄女人被送往公濟醫院,他剛鬆一口氣,可這會兒他卻又關心起冷小曼來。林培文不懂一個人怎麼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他覺得那很庸俗。

  「她很好。我們有同志已把情況告訴她,警告她不要去見顧福廣。」

  林培文看出他確實對冷小曼很關切,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既關心這個,又關心那個。

  「顧福廣不是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他正在策劃一次危險的搶劫行動,他想把這栽贓到共產黨頭上。我們希望你把情報透露給巡捕房,通過你的那個朋友。」

  林培文覺得對方有話要說,他望著小薛。他的嘴唇上咸津津,那是汗水的鹽分。他看到小薛在摸口袋,他知道他是想抽菸,他自己也想抽一根。

  「他們為什麼要相信我呢?」小薛說。牆上的雪花膏女郎望著他們,在微弱的暈黃燈光下,她周圍那些爭奇鬥豔的花朵這會兒顯得色澤十分暗淡。他們為什麼要相信他呢?對於租界裡的帝國主義者來說,共產黨比普通的犯罪分子更可怕,他們有什麼理由要澄清這事實呢?

  小薛在沉思。他們都是年輕人,林培文望著他,懷著一絲善意微笑著,儘管他平庸自私,儘管他的良心從未經受過天人交戰的時刻,林培文仍然希望能感化他。

  「我倒有個辦法。」他忽然開口說話。林培文等著他——

  「這是在上海。這是一座城市,城市有它自己的辦法。城市有它自己傳遞消息的渠道。」他在思考,邊想邊說著,「可以把消息傳遞給報館。寫一份聲明,一份通電,交給報館。一份揭露陰謀的重要聲明。還有廣播電台。租界裡有那麼多電台。現在報館正忙著,明天的早報還沒截稿,還來得及。擬個稿子,分寫幾十份,讓人分頭送到報館和電台,明天一早全上海的無線電里都可以聽到這聲音。早報也會把消息傳播出去。」

  好主意——林培文再一細想,覺得這簡直是個不能再好的好主意。

  他們整晚都在不停地寫,反覆修改。林培文無法請示上級,時間來不及,他只得懷著一絲僭越的惶恐寫下這抬頭第一行字:

  中國共產黨上海區委員會致全上海市民同胞——

  小薛認為,單單這樣一份聲明,租界報館根本無法刊登。他說,最好從頭說起,把它講成一個故事,如果它是一個有關事實的報導,報館和電台就會冒險發布,因為本地市民最喜歡這類「聳人聽聞」的消息。林培文轉頭瞪他一眼。

  要不要在文稿里揭露明天將要發生的事件,林培文對此猶豫半天。他有些擔心,少數同志還未收到警訊。最後,他還是決定寫出來。他把稿子謄抄二十多份,小薛也在幫忙謄寫。

  他們倆騎著自行車,四處送遞那疊稿件。對租界的各家報館電台,小薛比他熟得多。將近四點,他們回到民國路。

  從八里橋路回來的小組成員發布驚人消息:冷小曼在蠟燭店裡出現!發布者本人接受朴季醒的指令,來民國路召集小組其他人去八里橋路集合。等到林培文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他立即報告說,冷小曼此刻在蠟燭店,已被捆綁起來。

  林培文一秒鐘都沒猶豫,他掉頭出門直奔八里橋路。小薛跟在他身後。

  幸虧及時趕到。

  林培文望著凌亂的店堂。吃剩的食物,到處是菸蒂,原本方方正正堆疊的紙箱被人推得東倒西歪,紙箱後牆角地板下的槍枝和炸藥早已被人取走。

  林培文懷疑自己這邊的消息已泄露,他大張旗鼓召回小組同志,顧福廣不可能不起疑心。朴季醒一看到他們就匆匆駕車離去。他不得不假定,顧福廣已獲悉謊言敗露的消息,一定會孤注一擲。

  他不知道顧福廣準備拿那種新購置的武器幹什麼,他也不知道顧福廣的計劃,不知道他的行動時間,也不知道他的行動目標。所有的計劃都藏在顧福廣的腦子裡。在他召回的同志中,有人說行動目標是一家銀行,還有人說集合地點在跑馬總會對面的馬房。馬霍路周圍一家銀行都沒有。這是顧福廣向來的行事作風,他總是在行動前的最後一刻才把方案告訴具體的執行人員。

  他們走進店鋪後的庫房,顧福廣一定是在這裡開過會,鐵皮罐頭裡塞滿菸頭,只有顧福廣才會這樣一支接一支抽香菸。冷小曼靠坐在牆邊一隻木板搭成的貨架上,她抓著小薛的一隻手不放。

  林培文環視陰暗的庫房,窗戶全被木板條釘死,早晨的亮光和柴煙從板條縫隙間鑽進來,煤球帶著夜晚的潮濕,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煙氣。隔壁友益里弄堂傳來洗刷馬桶的聲音。他注意到紙箱半空,裡頭的鞭炮拿掉很多。他還看到桌上有一張紙,顧福廣常常坐在桌邊那個位置。

  林培文拿過那張紙,湊著燈光仔細看。他能看懂那草圖的意思。顧福廣在制訂計劃時,向來十分嚴謹。他在行動前總要仔細勘察地形。開會時他會拿一張白紙,用鉛筆在上面畫出街道,標明寬窄,畫出建築物,門和窗,他會在圖中指定埋伏火力的位置,汽車接應的位置……

  可他看不懂街道兩側一格格排列整齊的小方塊代表什麼。他注意到顧福廣在這些方格邊上設置火力,街道這一側有兩處,對面有一處。攻擊目標在街道這面,顧福廣的習慣是在攻擊目標的位置畫上個大豬頭——兩個大耳朵,占滿半個豬臉的圓鼻頭,鼻孔是兩個黑點。他看到草圖右邊位置畫著一個三角形,他猜想那是個巡捕崗亭。豬腦袋對面街上寫著一個小字,像是在說明問題時隨意地塗抹,他仔細看,是個「冠」字。

  從板條縫透進的光線亮起來,他把紙放回桌面。冷小曼也把頭湊上來仔細看,忽然叫起來:「這是法大馬路。」

  她用手指點著紙上的位置:「這是東自來火街,這是西自來火街,這個『冠』字,一定是冠生園。方格是騎樓的廊柱。目標是中國實業銀行!邊上就是星洲旅館。」

  林培文轉頭看她,有一句話他不得不當面問她,他要她當面回答他:

  「星洲旅館那一次搜捕,你被帶進老北門巡捕房。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你不把事實告訴顧福廣?」

  「我說不清——我怕一說實話,你們就會掐斷聯繫……」

  「那麼——你告訴我,」他又掉轉頭來,望著小薛,「你與巡捕房的馬龍特務班究竟是什麼關係?你通過冷小曼與顧福廣接觸,究竟是出於什麼意圖?」

  小薛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他支支吾吾:「是朋友,普通朋友……不,是個好朋友……」

  林培文朝他微笑:「別緊張。我們黨完全掌握你的情況。我們希望同你保持聯繫。如果你相信我們,如果你相信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著一種正義的事業,我們可以成為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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