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2024-09-26 11:56:5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上午 九時十分
像《申報》和《大公報》這類大報館,只把消息簡略地刊登在本埠新聞欄內,這是人家自覺其身份使然。而那些較小型的報紙中也有以刊發新聞稿件為辦報主旨的,比如《市民新報》。這類中等大小的八開報紙,在頭版的右下角上全文刊發那份聲明。去年,這家報館曾被上海特別市黨部清黨委員會封查,原因是他們在一種壯陽藥的GG里,配發南京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先生在北伐軍總司令任上全副戎裝的照片。在北伐勝利前後的混亂時期,此類拿總司令開玩笑的GG鋪天蓋地,到處都是,後來漸漸肅清。在報館值班審閱大樣的主編格外小心謹慎。小薛提醒他,明天早上申時通訊社發給各家報館的電文稿中一定會有這份聲明,他不妨預先把稿件的來源寫成那家通訊社,意思是責任可以由別人去承擔。至於那個複雜的故事,《市民新報》用兩個整版來報導,基本沿用林培文寫的那份東西,只在一些詞句上稍做改動。
小薛要是能碰到李寶義,他也會給他一份的。即使是《亞森羅賓》也有它的固定讀者。他把冷小曼送上有軌電車後,順手從站點旁兼賣報紙的煙雜店拿來一份《市民新報》。林培文正在忙於疏散安排他召回的小組同志,至於冷小曼,最方便的辦法是先去福履理路的小薛家休息。
小薛不能陪她去,他有事要辦。他在敏體尼蔭路找到一個公共電話亭,往薛華立路警務處薩爾禮少校的辦公桌上打電話。
少校一定是守在電話旁邊。少校一定看過早上的報紙。沒等他報告,少校就開始朝他發火:
「報紙是怎麼回事?你還向我報告什麼?報紙上全都有!他們不是共產黨,那是一幫犯罪團伙,那是誣陷共產黨的陰謀。為什麼不先來向我報告?正在策劃一起暴力活動,什麼活動?為什麼不報告巡捕房?你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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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法大馬路的蛋糕房裡喝咖啡,屋角那台西屋無線電里的廣播聲讓他很得意,他覺得這無論如何都是個好主意。
讓少校再次原諒他的是那個情報。少校不得不原諒小薛,他要是不按他們說的做,就沒法從那兒脫身,這個重要情報也沒法送達警務處。小薛有時會覺得少校在跟他玩貓捉老鼠似的遊戲,他有時覺得少校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想少校大概是把這當作管理租界的一種絕妙方式。他坐在高處俯瞰著你,他容忍你的小花樣,只要他還想跟你玩下去。
十一點,他準時來到麥蘭巡捕房。馬賽詩人在門口等他。他看到在一間大會議室里,馬龍特務班全體在場。
少校在隔壁小房間裡。面對這個驚人的情報,少校表現出錨樁般的穩定。一九一二年在法屬西非,他處理過象牙海岸的土著人暴動,大戰後他在河內搜查過當地民族獨立運動小組的炸藥作坊。在他心情好時,他會對小薛炫耀海外履歷中最光輝的業績。他目前最感興趣的是共產黨,小薛的消息多少有些讓他失望。最讓他失望的是小薛把這消息捅到報紙上,捅到廣播電台上。小薛明白他讓少校失望,他認為少校的失望絕大部分應當歸結為因判斷失誤而帶來的窘迫和自責,有一小部分純粹是受到挫折的榮譽感在作怪。
少校對小薛憑記憶畫出的圖紙相當滿意,他讓馬龍班長把草圖拿到隔壁的會議室去。如果能夠成功鎮壓顧福廣的這次行動,小薛就能夠挽回在少校那裡丟掉的面子,也會幫少校挽回面子。他希望顧福廣的行動以失敗告終,他甚至希望巡捕房當場擊斃顧福廣。他相信林培文也希望如此,那是他剛剛結交的朋友。顧福廣是妄圖向林培文的黨栽贓的陰謀家。問題在於,沒人知道顧福廣將在何時發動攻擊。
少校並不為此焦慮不安。他在抽他的菸斗,在等待。
馬龍班長闖進房間,他用退役拳擊手那種無禮的方式向少校建議:「我們應該用裝甲警車封鎖東西兩個路口。路上人太多,要是不把他們嚇跑,一旦開始我們無法控制局勢。」
「他們明天還會來,或者後天——」少校快速答覆,可話卻說得模稜兩可。
「今天可不能算是個普通日子。所有警察全都不准休假,一半都調到法國公園,下午三點,總領事和公董們要在那裡閱兵,印度支那駐軍的分遣隊司令官也在觀禮台上。」
小薛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七月十四日,顧福廣選擇La Fêt e Nationale[1]動手,是早就打算好的。
「我也要去。等這裡收場。要記住,必須等他們開始後再出動。給我說說你的安排。」少校把具體行動交由馬龍班長負責。
「東自來火街的崗亭里已秘密加派機關槍手。銀行周圍有不少便衣華捕。從這裡到現場,警車只要開兩分鐘。霞飛路和福煦路兩個分區巡捕房已得到通知,所有警車都在靠近法大馬路的轄區邊緣待命,一旦警報響起,這塊區域的所有出口都會被嚴密封鎖。」
「很好。那樣的話——你還擔心什麼?」
少校把他的家什全都放在那隻棕色的小皮袋裡。他解開繩子,摸出銅釺來挖菸斗,他在準備第二鍋菸絲——
爆炸聲,從西面傳來的爆炸聲。時間是下午兩點。許多日子以後,在這一連串的事件平息很久以後,少校曾在一次閒談中對小薛說:「我確實一點都沒想到,他會用爆炸來開場。如果他是要搶劫銀行,為什麼要先扔炸彈呢?沒有人會這樣來開始一次搶劫行動。我當時覺得他是在發瘋——別人會悄悄地走進銀行,安靜地控制局面,讓人趴在地上。他需要時間。他們要把那些錢裝進包里,裝進箱子裡。這些錢里有一半是銀元,箱子會很重。他們還要把它扛上汽車。我知道他手裡有致命武器,他可以在衝擊包圍圈時使用它。我們已做好所有準備,銀行里有埋伏,有機關槍,他們一旦往外走,所有埋伏點都會同時開火。他們上車時,一定會鬆懈。突然看到那麼多錢,他們一定會興奮。沒人會想到,他們一開始就扔炸彈。這簡直是在發瘋。我告訴我們的人,至少有十分鐘時間,可以用來解決銀行外的所有火力點。他們不想給我們時間,問題在於,他們根本都不想給自己時間。」
小薛聽到連續的爆炸聲,聽到各種各樣的槍聲。有的連成一串,有的是有節奏的單發,固執地一槍,又一槍,好像是不願意被別的槍聲淹沒。他覺得這有點像是那種婚宴上的鞭炮聲,如果他不是事先得到消息的話,他一定會誤把這個當成鞭炮聲。別人會把這個當成是鴻運大酒樓的喜慶宴會呢,或者是法大馬路上有哪家新店鋪正在開張呢。
馬龍班長帶著特務班的全體人馬衝出樓房,他們早就得到消息,他們完全是有準備的。他們沒有被爆炸聲搞亂,警車早就在大門口待命。少校讓小薛跟著他。
少校和小薛坐進一輛加裝鋼板的勞斯萊斯警車裡。他們沒能在兩分鐘內趕到現場。從分區巡捕房到銀行門口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車程,可他們花掉七八分鐘,他們被恐慌的人群堵在路上。等他們趕到現場,槍戰已接近尾聲。
先前在現場指揮的警官,是老北門巡捕房的那位探長。小薛認識他。他在向少校報告前,朝小薛看過一眼。他告訴少校,雖然早有準備,但開始時所有人都被搞蒙,準備工作不能說不充分。是的,他們看到那輛車停在銀行門口,他們頓時肌肉繃緊(用埋伏在崗亭里的那個機槍手的話來說)。是的,他們也看到三輛自行車突然靠到騎樓的廊柱下,一輛在銀行那側,其餘兩輛在街對面,正是那張圖上畫出的位置。所有人都沒想到,他們一跳下配極汽車,就朝銀行門口扔出三顆炸彈,一人扔一顆。就在同時,從三輛自行車的位置也響起爆炸聲,但那是鞭炮,大量的鞭炮。探長說,鞭炮一定是重新編結過的,只點一次就無窮無盡地炸過去。
這是一群手法極其業餘的搶匪,他總結說,他們一定是還沒開始搶錢就把自己給嚇破膽啦。他們也根本沒想到會有埋伏。警察在十幾秒鐘後開始射擊,看起來他們對此毫無預計,穿越爆炸的煙霧衝進銀行的三個人很快發現自己根本逃不出來,銀行櫃檯後也有子彈射向他們,他們在台階上的門廳里受到兩方面的火力壓制。
探長說,那以後,場面變得有些滑稽。三個騎自行車的傢伙本來預備依託那些廊柱,為衝進銀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援,可他們剛拔出槍就看出情勢不對。他們直接從騎樓下跑出來,趁著警察的槍還沒完全對準目標,他們竟然跳上那輛車,揚長而去,他們竟然不去管銀行里那幾個傢伙。
「他們朝敏體尼蔭路方向逃逸。」像是要為探長的話做註腳,從西面的八仙橋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
「他們逃不掉的。他們沖不出敏體尼蔭路。」少校望著混亂的爆炸現場說。銀行台階上是一道彈簧門,裡頭是個不大的門廳,那三具屍體就倒在這裡,倒在那堆玻璃碎片裡。其餘在現場傷亡的普通市民,數量還未得到完整統計。
[1] 法國國慶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