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2024-09-26 11:56:5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上午 九時二十五分
李寶義在維爾蒙路[1]的協泰煙兌莊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那張昨晚贏來的鈔票。簇簇新的中國墾業銀行十元紙幣,倫敦華德路公司印製。背面全是外國字,底下是銀行老闆的花哨簽名。這是銀行用來防偽的花樣。從前,有家銀行被人搶走一批還未來得及印上簽名的鈔票,結果是好久以後市面上還不斷冒出幾張墨跡暗淡的假簽名鈔票來。
櫃檯圍著鐵柵欄,他從孔里把鈔票遞給那個寧波人。
「九塊銀洋鈿,剩下來一塊換成角子。」他喜歡聽到褲袋裡銀錢叮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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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隔壁的饅頭店買包生煎,他知道這是一家冒名的大壺春,可有誰會去管這個呢?
他把找來的銅錢放在另一隻褲袋裡。他打算過會兒直接去馬立斯茶樓聽聽風聲。今天是法國國慶日,跑馬總會特地加賽大香檳場[2]以示慶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氣大好,他認為這全都歸功於他想出的那個好辦法,所以他決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個午覺,下午再大殺四方。
在等生煎出鍋的時候,他聽到隔壁煙兌莊的無線電里在播新聞。他被那個名稱吸引住——群力社,他聽到過這個名字,他那會兒可嚇得不輕。
他穿過愛多亞路[3]。這會兒還早,馬路上空蕩蕩,一輛汽車都沒有。他幾乎走在車道中央。愛多亞路正好切在跑馬廳路的弧形頂端,接壤處那兩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兩條大腿,朝跑馬場的方向分開。穿過那條二十來米長的夾縫就是跑馬場。夾道左邊是一家中醫腎病醫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間公共廁所。李寶義聽說跑馬場老資格的賭徒在下注前,都會先來這裡摸摸女廁所那邊的門框,因為根據風水,此地陰氣極盛。
馬立斯茶樓就在街區那頭的岬角頂端。李寶義直接跑到二樓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彎腳圓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壺茉莉香片,他撕開被油浸透的紙包,又高聲叫喊起來,讓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來。
他是這裡的常客,偶爾可以在這裡賒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賒欠,還想把欠帳全付清。他要用銀洋付清帳目,今天他要裝裝闊佬。他掏出那摞銀元來,仔細查看跑堂送來的帳單,剛想撥出一枚來,忽然驚覺。他差點忘記——他把昨夜讓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兌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隨意扔掉這枚寶錢。他把那摞銀元一個個拿起來,放到鼻子邊上嗅,直到他聞到那股熟悉的臊味。
帳算完,他神氣一清,讓跑堂的到樓下給他拿來報紙。一個標題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細閱讀那篇報導,又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報紙謹慎地向讀者提供消息來源,說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裡一份法國報紙的老資格記者,他的名字叫薛維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葉末,心裡覺得小薛不仗義,如此爆炸性的新聞居然不先來告訴他李寶義。犯罪團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這幫人不是共產黨,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宮舞廳里問起過的事。
他翻到跑馬版,把那事丟到腦後。今天是大香檳賽,頭等賽事,總會目前最有名的幾匹賽馬全都要出場。大香檳賽與普通場次不同,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開始發售。但李寶義並不著急下手——
澳洲馬那一場,他已確定要買英國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彈」。那馬雖是匹「鷂子」[4],表現卻相當出格,參賽以來總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這種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長程賽,李寶義對它也有信心。騎師安排得漂亮,哥薩克騎兵出身的沙克勞夫隊長(Captain Sokoloff)是租界裡唯一擅騎短鐙的騎師,騎手幾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馬一般用長鐙,騎手用腳踢馬肚子加速。澳洲馬體形高大,驅策這種馬需要操韁揮鞭,短鐙騎手在馬背上會更靈活些。
李寶義決定澳洲馬那場只買獨贏[5]。這場比賽,瞎子都能猜到贏家,賠率很小,就當是個彩頭吧。他要在那場蒙古馬的場次里賭一把大的。那一場他會買連位票,他會把口袋裡最後一塊洋錢都買光。他相信這一場會爆出冷門,他有機會贏到幾十倍的賠金。要是運氣好,要是今天的馬報把老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馬吹噓得再瘋狂些,他很可能賺上幾百倍。一星期來他天天到馬霍路,到那邊的紅磚馬房裡仔細觀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會讓所有人驚訝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膽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說它起跑時總是會被跳起的攔網嚇得愣住,人家說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親眼看到馬夫在它眼前揮舞繩網,它紋絲不動。他還親眼看到馬夫在把它牽到訓練場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潑水,好讓簇擁在跑馬場訓練道欄杆旁圍觀的賭客誤以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這次是志在必得,他還相信老馬勒讓他自己的兒子來騎那匹小雌馬絕對是一步臭棋,他的兒子太胖,身體太重,他的馬雖然名氣很大,頂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馬勒家的「白玫瑰」,這一出誰都不會想到,這一出會讓他贏上幾百倍。[6]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兒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發奇想,把兩枚銀洋錢塞到她的褲襠里,當時她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這兩塊硬邦邦的銀元插到那條濕乎乎的縫裡,都沒有驚動到她。那兩塊錢吸足她所有的陰氣,果然給他帶來好手氣。他還要再這樣來一次,這趟他要塞它十幾塊進去,大大贏它一回。
他覺得躊躇滿志,他抬頭四顧,望著茶樓上這幫將會把錢統統輸光的爛賭客,望著這幫自以為懂行的馬會記者。他看到一雙眼睛,他心裡一慌——
他以前看到過這個人。這是——他在腦子裡緊急搜索這人的名字。他剛剛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名字,這個人朝他的報館裡送來過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里有一顆子彈。這個人綁架過他,拿槍對著他,要他刊登一份聲明。這個人——他叫顧福廣。他想起那篇報導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幫里的傳言,他想起那條據說是小薛散發出去的消息。他覺得這個人的眼睛在盯著他看,他不敢回視過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槍,他看不見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懷疑那條右臂在微微移動,他懷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長衫的底下。他覺得胃裡一陣難受,他想那包生煎實在是太油膩。他的喉嚨口好像卡著東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來。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來。他想他最好裝作沒認出那是誰。他覺得自己神色慌張,掩飾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麼人,怎麼會看不出來——
他站起身來,朝樓下走去。他在樓梯上加快腳步。跑堂在樓梯口招呼他。他氣憤地甩甩手,為什麼不去招呼別人?招呼那個讓他害怕的人,攔住他,好讓他有時間逃走。他沒有朝身後看,沒時間,也沒這個膽量。他匆匆跑出茶樓,向左邊那條夾道拐去。街上人還是不多,早來的賭徒都在跑馬廳路北邊,在馬霍路的養馬房那頭。街心的公共廁所旁圍著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衝進廁所,在門口回頭張望,看見那個人站在茶樓門口朝北面張望。他躲進廁所,心想這下大概安全啦。他覺得肚子難受,他打開一扇門,鑽進廁所的隔間裡,解開褲帶,蹲坐下來,他的心怦怦亂跳。他拉不出來,不斷放冷屁。他覺得心裡冰涼。
他沒聽到腳步聲。他只覺得眼前一亮,隔間門被人拉開。他勉強抬頭,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擠不出笑臉來。他看到刀光。他覺得脖子一涼,好像有一陣風吹進他的氣管,他叫不出聲。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蓋上的褲子上。他的手一松,腿一軟,褲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腳踝上。他聽到褲袋裡銀錢叮噹,他這時只有一個念頭——
那枚錢還在呢,我沒把它用掉啊,運氣應該還在啊……
臨死前的一瞬間,他的鼻腔里浮現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銀錢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飄浮而去,他想這是哪匹馬呢……
[1] Rue Vouillemont,今普安路。
[2] 跑馬總會的一種賽事。一般每年定期舉辦一次,但有時也可加賽。按照規定,大香檳賽的賽程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3] Avenue Edward VII,今延安東路。
[4] 比賽開始後總是跑到最前面的類型,往往後勁不足,最好的賽馬很少有屬於這個類型的。
[5] 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為贏得賭票。
[6] 連位的玩法因為猜中的概率更小,所以賠率比獨贏大。如果是冷門,賠率就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