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2024-09-26 11:56:5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四日
上午 十時三十五分
顧福廣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他不喜歡別人對他的描述。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個騙子。他對那篇報導里的一段描寫特別惱火,說什麼他被人堵在妓女的床上,赤身裸體地跳下床,當時他可明明還穿著短褲呢。最讓他生氣的是那個小薛,他對他不錯,沒殺掉他。他忘恩負義,朝報館裡寫這種東西,他還跟林培文混在一起,把他的人手全都拉跑。那是他最好的人手,膽子最大,下手最堅決,不完成任務從來不逃跑。他會找小薛算帳的,等這裡的事情一結束。姓薛的一定是巡捕房的探子,必須以革命的名義處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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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離開蠟燭店時,顧福廣是故意留下那張紙的,信紙上畫著行動方案的草圖。他一回到蠟燭店就發現情況有變。原定集合的三個人遲遲不到,而那三個人全都是林培文小組的成員。他不知道危險會從哪個方向過來,但他確定蠟燭店這個集合地點一定已暴露,他不能再用。他讓所有人都離開。他要朴季醒殺掉冷小曼,他用手比畫一下,暗示他用手掐死她,這樣不會驚動八里橋路周圍的鄰居。冷小曼已證明她自己背叛組織,她的存在只會危害組織。讓小薛以為是特蕾莎殺掉她的,那是最好的說法,當時他還想留下小薛一條命,他想他以後還會派上用場。現在看來,這個人已不能再用,對組織不能再用的人,尤其對可能危害到組織的人,應該儘快處決。
他在馬立斯茶樓讀到那段報導。他怒氣上頭,差點失控。他把兩隻手按在腿上,告訴自己要調整呼吸。他剛剛平靜下來,就看到那個流氓記者。他知道自己被人認出來。今天不知是什麼日子,諸事不順!他的怒氣再次湧上來。他看到這傢伙想偷偷溜走。
絕不能讓他溜走!行動在即,絕不能出現任何意外!
他在廁所里幹掉這傢伙。沒有人發覺。他輕輕關上隔間的小門,從半截門上方伸進手去,上好插銷。他身上很乾淨,他下手很利落。他決定不再回茶樓。
馬霍路被人群擠滿。上午第一批賽馬已牽過馬路,從專用通道進入賽馬場。售票口排成長龍,錫克巡捕緊張地來回巡視。人群散開一條縫,讓騎警通過。天氣炎熱,穿著單薄、攜帶大量賭資的人都帶著皮包,雙手把包捧在肚子前面,免得小偷光顧。
他拐進德福里。弄堂深處是大片空地,馬棚就在那裡。他早就讓人租下一間,馬棚在底下,樓上是辦公室,有圍牆。他聲稱自己是張家口來的大馬販。
朴季醒坐在門口第一間馬廄,手裡端著盒子炮。
人手不夠,但他決定按計劃發動。東面喧聲如雷,他知道第一場賽事已開始。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天空也在凝神屏息,似乎所有人都伸長脖子,以至嗓音變成細弱的氣流,輕輕地吐出來,融入這片安寧當中。潮水般的人聲再度響起,他猜想第一匹馬已進入最後四分之一英里的衝刺賽道。
決戰的時刻——他想。今天幾乎可以算是他顧福廣決戰的時刻。他會一戰成名,從此以後,所有人都會害怕他!賽馬總會大樓不僅是吸取海水般湧來的現金的巨大洞窟,更是這塊租界裡絕無僅有的象徵物——它的權勢,它的金錢,它的渴望。它始終處於這塊租界的心臟地段,它也的確正是租界的心臟。他要在租界的心臟上投進一顆炸彈,爆炸將會讓它休克。白俄女人賣給他的東西絕對是天賜神器,它穿透目標的致命方式,正可視作對今天這場偉大行動的一種隱喻,穿入目標的心臟,然後——爆炸。
他上樓巡視,確定馬棚里沒有一張當日的報紙。他看到牆角有一台無線電,他打開後蓋,拔掉最粗的那根真空管。他看到那攝影師坐在沙發上,攝影機和三角架堆在沙發旁,他朝看守點點頭。
現在,他要調整呼吸,安靜地等待……
下午三點,烈日當空。顧福廣讓朴季醒把卡車停在華格阜路[1]和維爾蒙路的拐角上。兩點鐘時,他聽到東邊敏體尼蔭路方向傳來爆炸聲和槍聲。
計劃中的佯攻已發動。他讓人在法大馬路的中國實業銀行營業所弄點動靜出來。要弄出大大的動靜,好把法租界分區巡捕房的巡捕吸引過去,他們會在敏體尼蔭路設置封鎖線。可槍聲不久就止歇了。他暗自咒罵:該死的林培文,該死的薛維世!他們把他最好的人手都帶走,剩下的都是一幫烏合之眾。
兩點三刻,他看見一隊汽車駛過。最後兩輛卡車上站滿法國士兵,戴著寬檐頭盔,穿著夏季短褲軍裝,綁腿,手裡拿著各色軍號。他知道這是在法國公園裡參加檢閱的士兵。他猜想前頭那列小車隊一定都裝著法租界的權要人物。他們要去跑馬總會觀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賽事。報紙刊登的消息說,最後一場賽馬將在三點半出圈,屆時參加閱兵的法國總領事,法國分遣隊司令官,公董局各位董事都將蒞臨賽馬廳大樓。他希望這幫人都在,最好這幫傢伙都坐在頭等包廂看台里,好讓他向他們發出一個明確的訊息:他——顧福廣,在上海!
三點十五分。他敲擊駕駛室後窗,命令朴季醒啟動引擎。卡車朝維爾蒙路北端緩緩移動。卡車左側,靠近駕駛室的位置,遮蓋車斗的油布篷打開一條縫,那台35毫米攝影機的鏡頭從那條縫裡伸出。
一分鐘後,目標從愛多亞路冒出頭來。
第一輛是帶炮塔的裝甲警車。第二輛是小型廂式卡車。他知道第二輛車也重新加裝過鋼板,這是一輛裝甲運鈔車!裡頭滿載著當日跑馬總會贏來的賭金!根據報載消息,平常日子總會單日盈利可達十萬塊銀元。像今天這樣的大香檳賽事,顧福廣相信那跑馬場裡至少有五十萬洋錢在涌動,他相信這輛運送現金的裝甲卡車裡至少有價值十萬以上的各種錢幣。這是當天第一輛運輸車輛,在最後一場賽事結束前悄悄出門,把跑馬場當天淨盈利的主要部分送往金庫。他將對這輛車發動攻擊——
設置在維爾蒙路左側沿街住宅二樓天台頂上的火力點已準備就緒。那是白俄女人賣給他的武器。他僅憑圖紙就一眼認出這種武器,他在蘇聯的槍械課程上看到過各種照片。這是一種看似機關槍的武器,用可分開的兩腿支架支撐,但它發射的不是子彈,而是一種炸彈!他不知道如何用中國話來給這種武器命名,他相信這東西尚未進入中國的武器市場。關於這件武器,最讓他興奮的一部分(那也是讓他真正開始策劃這次行動的最初誘因)是它可以在槍筒上安裝一種特殊的炸彈,一種可以射穿鋼甲的榴彈!它可以打到目標的心臟里!然後——爆炸!
賽場及周邊環境示意圖
可惜的是,他沒有多少時間訓練射手。在吳淞口外,他讓人把浮標放進海中,讓他們把船開出五十米外,讓他們趴在船艙頂棚上(實際行動中會採取俯射的角度),讓他們對著浮靶發射實彈。他要確保成功,他不吝惜這種昂貴的炸彈。無風時,所有炸彈全都擊中目標(他挑選的都是最好的槍手),可一旦有風,浮靶開始漂移,射手命中率就大大降低。他們不熟悉這種瞄準器,他們也不熟悉炸彈飛向目標時的運動軌跡。
這不要緊——這在預計之中。他選擇維爾蒙路發起攻擊正是考慮到這種情況。他跟蹤觀察過跑馬總會運送車輛的行車路程,他知道車子要從這裡穿過愛多亞路——這條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馬路。他知道車隊將在這裡拐進維爾蒙路。他覺得租界裡這幫外國佬真的是一群自大狂,他們從不擔心有人會對他們下手,他們從不考慮變換行車路線!
他知道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遵循兩種不同的行車規則。汽車在公共租界內按英制須靠左行駛,可法國人不理那套,公董局規定要靠右行駛。
(顧福廣無法獲悉的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公董局此時正在商議統一交通規制,未來上海所有的車輛都要靠左行駛。新規定將在這一年的年底頒布,不久以後,南京政府將在全國推行汽車左行規則。)
裝甲車隊從公共廁所東側夾道出來,在愛多亞路交叉街口中央弧形轉彎。當它轉入維爾蒙路時,要在道路左側街口短暫停頓——
租界裡的有識之士早就對此類狀況頗有意見,兩個租界的行車規則必須統一。以這個路口為例,維爾蒙路右側行駛的車輛由此進入愛多亞路時,要換到左側行駛,這會造成相當混亂的局面!有些急於轉入愛多亞路左側車道的司機,常常在尚未抵達街角時,就開始向左打方向盤(愛多亞路車行密集,這樣做可以讓他稍稍節省排隊擠入車流的時間)。如此一來,就會與從北向南擠入維爾蒙路道口左側街角的車子相遇。顧福廣發現,裝甲車隊駛過這個路口時,儘管拉著警笛,司機還是會格外小心,他會停下十幾秒鐘,以免一頭撞上那些毛里毛躁的司機——裝甲車上裝有大量現金!
陽光酷烈,照在裝甲車上。鋼板上塗著血紅色的油漆。護衛車的炮塔上架著機關槍,槍手躲在車裡。顧福廣從布篷縫隙間盯著運輸車的車廂,鏡頭在他頜下從左往右輕微平移。一旦打開機器,攝影師好像就忘卻恐懼和疲倦。密封車廂呈四方形,顧福廣看見鋼板上有兩排平行的鉚釘,他在等待——
陽光把街道照得煞白,沒有看見發射管噴射的火焰,在爆炸聲震動他耳膜之前,他只看到護衛裝甲車的鋼板被撕開,炮塔整個被炸裂,炮塔蓋騰空而起,卡在路邊的梧桐樹枝上。隨後——
爆炸聲漸次響起。沿著愛多亞路向北,然後是跑馬廳路、馬霍路,幾秒鐘內,所有的鞭炮都開始炸響!他在沿路安排爆炸位置,點燃大量鞭炮,他需要這種效果,他還要讓它們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樣傳遞訊息!最後,最劇烈的爆炸聲在跑馬總會大樓里響起,那才是致命的炸藥,真正的炸藥,在貴賓看台的下方,在那間廁所里!
他看見朴季醒跳下駕駛室,他要衝向那輛運輸車,他要打死那輛車上所有的人,他要駕駛那輛滿載金錢的鋼板車,把它開走!預定的計劃是由朴把鋼板運輸車開到甘世東路攝影棚,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後,他會把車悄悄開到肇嘉浜岸邊,那裡有一隻小船在等候。
勝券在握,他回頭看看攝影師,等他空下來,一定要好好欣賞這傑作。他一點都沒想到——
他看到運輸車廂鋼板右側裂開一道縫,他忽然想到那兩排鉚釘——他看到黑洞裡閃現一張慘白的面孔,他看到機關槍口的火焰,他看見跟在朴身後的那兩個人倒在地上,他看見朴掏出毛瑟手槍,雙手揮舞,好像跳進河水前那一瞬間,他看見朴的肩膀被成排的子彈撕裂,手臂在他的身體倒下之前就落到地上。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後退,從弄堂里衝出來的,從卡車裡跳下去的。他咒罵,這幫烏合之眾!他感到怒火沿著頸側的血管沖向太陽穴,耳根下的皮膚不斷跳動,好像怒火要從那裡爆炸。他提起車斗角落裡的武器,他調整呼吸,手在穩定地裝彈。他端起它來,根本不用瞄準,他掀開油布篷,射出穿甲炸彈。他看到車廂的後半截整個被掀開,冒出一股濃煙。他掏出手槍,跳下車斗,沖向駕駛室。駕駛室里的人已被震暈。他拉開車門,把手槍里的子彈全打空。他用膝蓋把屍體頂向一邊。他發動引擎。他顧不上等別人,他顧不上等自己這邊的卡車,他甚至顧不上那架攝影機里的膠片,裝甲車發瘋一般向南疾沖……
有一瞬間,他有些為朴難過。他想他已失去一個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許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兄弟……他不止一次想到過這個:他當初用匿名電話把朴的哥哥送進巡捕房,斷送他——其實是想要頂替那個死鬼的位置吧?
他看不到身後,他看不到身後車廂已被炸成半截,他不知道那些銀元水一般傾瀉到地上,沿著他駛過的路線一路流淌。他不知道整個法租界的居民將為之狂歡,他不知道整整三天以後,法租界市政管理處下屬的清掃工人還能在街沿的水溝縫裡挖出一塊又一塊銀元。
[1] Rue Wagner,今寧海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