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2024-09-26 11:57:03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九日
下午 三時二十分
事情過去好幾天,顏風還是驚魂未定。那天他扛著攝影機和三腳架,趁亂離開維爾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從哪裡來的這股子力氣。他在外國墳山[1]舊城牆似的大門前攔住一輛黃包車,讓車夫把他拉回甘世東路攝影棚。
他在亭元坊弄口看到很多汽車。他沒敢進去,他看到巡捕房的大隊人馬。葉明珠裹著戲裡穿的浴衣衝出弄口,跳上汽車匆匆離開。
他該怎樣對巡捕房說呢?別人又是怎麼說的呢?今天下午他被人用槍逼著幹這樁加班活,他覺得這可沒法向巡捕房說清楚。
從前他跟著北伐軍,一路拍過戰場,然後剪成新聞短片,在租界的電影院裡搭配美國片一起公映。國民黨中宣部駐滬辦事處編審組藝術股為此還給他發過嘉獎令。可他拍的那些東西都是假的。沒人要求他真的鑽進槍林彈雨里。說實話,那台35毫米攝影機,要讓他扛著爬坡蹚河,還真辦不到。那些新聞電影是讓士兵們表演出來的。甚至事先都設計好劇情,敵軍屍體讓北伐軍士兵橫在地上裝扮,穿著從戰場上死人堆里剝下來的軍裝,連衣服上的子彈洞都是現成的。
可那天下午他拍的那捲膠片,所有屍體全都如假包換。躲在攝影機背後,他確實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子彈打在牆上,磚塊如風化般綻放,碎屑不斷向外濺射。跌倒的中彈者在地上抽搐,血從來不是噴出來的,而是像番茄醬從軟袋裡擠出來。爆炸的聲音震耳欲聾到如此地步,他的耳朵反倒一片寧靜,嗡嗡聲如同在某個一千公尺深的洞穴中迴響。裝甲車炮塔像是崩裂的蛋殼,可是撕裂的、邊緣捲起的鋼板看起來更綿軟,相比起來蛋殼倒是脆硬的。從鏡頭背後的觀景窗里他能看見子彈打在鋼板上濺起的火星,在那種白熾的陽光照射下,他本該什麼都看不見。
他後來才知道這些人是共產黨。出發前,他們在馬霍路的馬房裡宣誓,在他的攝影機前發表聲明,誓死向帝國主義和反動派進攻。他還拍下他們的黨旗、鐮刀和斧頭。
前些日子,他給花二姊妹公司拍的那些神怪劇讓人送到上海特別市電影檢查委員會,被他們強令修改,三番五次送審,最後雖由公司高層疏通放行,可他拍的那些最漂亮的場景卻慘遭刪剪。從那以後他就覺得共產黨講的很多東西也有一定道理。說到帝國主義,去年那幫電影界人士鬧過一場。那部進口電影《不怕死》(Welcome Danger)裡頭包含侮辱中國人的情節和鏡頭,有人在電影院裡演講,有人到電影院喊口號示威,他也跟著一起鬧事。結果他這個跟在後頭搖旗吶喊的卻被巡捕房抓進去關了半天。以他個人的觀點,就憑那部電影也該打倒帝國主義。
他熱愛攝影機,熱愛拍電影。這兩條里無論哪條似乎都能給他理由,讓他心安理得跟著人家跑。他不想讓別人擺弄他的攝影機,再者,人家又不是讓他去干別的。
可事後他卻開始害怕。他怕巡捕房審問他,發生這樣的事,人家想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就能給他安上。人家要是說他通共,把他往江蘇高等法院一送,他少說也得關上個十年八年,說不定趕上「剿共」高潮,直接拉出去槍斃。
他要黃包車掉頭離開。
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那捲負片沖洗出來。說實話,他對這件作品並不滿意。他沒有助手,這幫傢伙對電影一竅不通,甚至連裝卸膠片的暗袋都沒帶上。他站在卡車上,機位太高,縱深不夠,攝影機不斷晃動,強烈日光會讓大部分背景一片灰白。可他不敢把光圈調得太小,他怕把這幫傢伙的面孔拍得太暗,他猜想他們更喜歡自己的形象在電影裡顯得更光輝些。曝光過度會把一切都搞砸,可他只好賭一把。他也沒帶上沃特金斯曝光表(Watkins Bee Meter)。那個老寶貝還在那件外套口袋裡,掛在攝影棚的椅子上,那可是他千方百計托人搞來的。
可他知道在他平生拍過的膠片中,這一盤是無與倫比的,它真實,它比他親眼看到的那種致命武器更真實。他給的鏡頭全在拍攝距離的兩極,全景,特寫,全景,特寫,他希望能表現出當時那種瞬息萬變的局面。
他不敢去公司上班,他打過電話,有人告訴他,葉明珠受到驚嚇,宣布暫時在家中休息。公司只好暫停這部電影的拍攝工作。公映日期看來要延後,那不要緊,因為報紙上刊登的驚人消息會讓這部電影將來更賣座。第二天夜裡,他強忍住想要毀掉這盤膠片的衝動。那很容易,賽璐珞膠片的主要成分是硝酸纖維,只要一根火柴……
昨天夜裡,他正在看報紙。他坐在窗口,天氣潮濕悶熱,雲團壓得越來越低,閃電悄無聲息地劃亮夜空,一場雷雨勢在必然。
他沒聽到門鎖撥動的聲音。等他抬起頭,他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後,穿著帆布雨衣,背影很眼熟。那個人輕輕掩上房門,扣緊門鎖,合上保險,轉過頭,斗帽一直遮到眼睛上方——
他被那副玳瑁架茶色水晶眼鏡弄得有些迷糊,沒敢認。十幾秒鐘後,他確定就是那個人。那個首領。他最新作品裡的主角,他手中那張報紙上的明星。報紙上說,他的名字叫顧福廣。報紙輕輕落到桌上——
「我來要我的東西。」這個人說。
「膠片不在我這裡。巡捕房……」他不敢把東西交給這個人。他猜不出人家想要拿這東西做什麼。悄悄收藏起來當作某種紀念品?對靠不住的記憶提供擔保物?他想像人家拿它去公開放映,他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現在演職員表中——通共罪名成立,判決顏風有期徒刑十年……你竟敢不承認?那好吧,判處顏風死刑,立即執行。
「顏先生,」他帶著一隻皮包,好像哪家貿易行的跑街。他把包放到桌上,拿出煙盒,拿出火柴,又拿出一支手槍。他把槍也扔到桌上,「這幾天我一直看著你。你沒上班,天天躲在家裡,巡捕房也沒來找過你。東西還在你手裡。這是一部委託製作的電影,你,顏風,作為攝影師,你無權把它藏起來。你竟敢不把它交給顧客,你竟敢意圖吞沒。那好吧,我們將會宣判你死刑,你無權申訴,立即執行,槍就在桌上,一分鐘後執行,也許只要三十秒鐘……」
「東西不在這裡。在公司——它很難保存,天氣太熱,會粘到一起,圖像會融化。它很容易燃燒。它還要衝洗出來,還要剪輯,還有記錄聲音的唱盤,要一格一格對準……」
「沖洗?」
「拍好的是負片,一打開就會曝光,必須先沖洗才能裝到放映機上觀看。」
「那沒問題,我可以陪你去公司,現在就去,你當場把它沖洗出來。我們要像一對老朋友那樣,去你的公司,去拿到那盤膠片。我確實需要那盤膠片,你不給我,我會對你發脾氣的。現在,你要穿上衣服,高高興興跟我一起出門,去你的公司。
他覺得自己找不出理由來拒絕人家,拒絕這合理的要求。「可今天辦不到。我需要助手。公司的沖洗技師早就下班了。」
對方在思考。暴雨突然落下。窗外的街道瞬間變得模糊,雨水如白色幕布般籠罩,與柏油路上蒸發出來的濕氣混在一起。一陣電閃雷鳴過後,天空突然寧靜下來,只有雨點落在地上的聲音。
「很好。那我明天來找你。」
他沒有威脅顏風。他的眼睛在茶色水晶鏡片背後閃爍不定,他把手槍收回包里,動作緩慢。他輕輕離開,關上門。
雨還在下,窗外水聲交織,顏風如同在夢裡。
今天上午,他決定偷偷找公司的沖洗技師把負片沖洗出來,那是他合作多年的老友。這是禮拜天,公司里很安靜。他在剪輯台邊上的小型放映機上觀看,洗出來的東西讓他們倆全都看得入迷。他覺得無須剪輯,他覺得錄在蠟盤上的聲音根本無須與膠片同步,那一大段聲明正好可以作為畫外音,反覆播放,配合這部長達二十分鐘完完整整的紀錄電影——他一共用掉五盒四百英尺長的膠片。這膠片的每一幀都如此逼真,他可不捨得剪掉它們,連空白鏡頭都不捨得。這是他拍過的最好的電影,這輩子他恐怕沒機會再來一次,事實上,他不願再來一次。
他一遍又一遍觀看。長期訓練養成的挑剔習慣開始占上風,他動手剪掉幾段,讓畫面顯得更流暢些。有些動作一到膠片裡就好像變得比較緩慢,與他記憶中的激烈場面相比,看似不夠迅疾。他剪掉幾格,把它們跳接成一連串電光石火般變幻的殺戮場景。
門房在窗外喊叫,是在叫他。他走過去拉開窗簾——
是巡捕房的人!穿警察號衣的法國人站在車旁,另一個是中國人,便衣。他抬頭望望顏風。門衛在指給他看樓梯的位置。顏風再次產生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
他們終於來找他啦。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攝影生涯總算宣告完結。他想他最後這部作品,無論如何是最好的。有人在對他說話:「顏先生,我們知道你手裡有一盤膠片,是巡捕房正在尋找的重要物證。跟我們走一趟吧。」
[1] 後改造成淮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