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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2024-09-26 11:57:0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九日

  夜晚 九時三十五分

  

  在薛華立路警務處大樓西北角上那間禁閉室里,小薛被關到第四天,這才看到薩爾禮少校。之前的三天裡,他已弄清狀況,少校本人自身難保。他後來才知道,這次內部調查由法租界警務處的麥蘭總監親自主持。

  他的身份現已確認,屬於政治部馬龍特務班招募的特別警員,雖然他並未經過任何考試,他也從未在設在河內的法國警察學校上過課。他相信少校堅持這種說法,絕不僅僅是在替他考慮。

  在反覆多次的談話中(沒有人會把這稱為審訊),小薛堅決不肯改口的一點是,他事先從未獲悉過顧福廣將要搶劫跑馬總會裝甲運輸車的情報。實際上,在這個問題上他並未說謊。他從未對與他談話的官員提起過少校的那些話,那些有關「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之類的話。這也不算欺騙,人在想起過往的談話內容時,總是會有偏差的,過分清晰的記憶通常都會證明為添油加醋,無中生有,很可能是幻覺。他真正瞞掉的事與特蕾莎有關——軍火交易,那種武器。這當然也不算說謊,因為根本就沒人來問過他。他擔心過,可後來發現別人一直不曾提出這個問題,他想大概是少校從未向人說過這事。很多年以後(那時他和少校的關係已介於一種老朋友和老同事之間),他提起過這事。少校說,他當時不認得這種武器,他以為是一種機關槍,他想找軍火專家鑑定,可事件發展得太快,那幾天裡他忙得暈頭轉向,這件事被他丟在腦後,沒有立刻去辦。這時候的小薛早就見多識廣,他懷疑少校當時故意把武器的事丟開,可能是另有意圖。但他老練地把這想法藏在心裡。

  他決定不把林培文和共產黨的事告訴少校。一來人家對他不錯,二來他可不想再惹麻煩。至於冷小曼,他認為在金利源碼頭的刺殺事件中她牽扯太深,無法洗清。目前巡捕房被整個事件搞得焦頭爛額,還顧不上她,在他們想到她之前,最好是逃離上海。他想他自己也到了該離開上海的時候啦。他現在有一筆錢。他多生個心眼兒,一進禁閉室,就把顧福廣讓他轉交特蕾莎的那張支票捲成香菸大小的紙卷,翻開皮鞋的汗墊,在靠近腳跟的地方挑斷縫線,挖個口子,把支票從那裡塞進鞋跟的空隙里。他決定只要離開警務處大樓,頭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兌現這張見票即付的票子,免得帳號萬一被查封。然後他要去公濟醫院看望一下特蕾莎,他覺得自己又怕見她又有些想見她。無論如何,就為這筆錢,他也該去見見人家。

  他滿懷憧憬,期待著他將要與冷小曼一起度過的未來日子。也許先去海防,隨後坐船去歐洲,或者美國,但他不知道這筆錢夠不夠他把家安在美國。

  少校在寬慰他,讓他回家休息一兩個禮拜,然後來政治處上班。他當然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少校,他想少校給他放的這假期,豈不正好給他提供足夠的時間?兩個禮拜,他可以安排好所有事情,買好箱子,訂好船票。

  他在公濟醫院看到尚在半昏迷階段的特蕾莎,阿桂陪侍在單人病房。幾分鐘前她醒來過,喃喃說過些什麼。他握著她的手,沒說話,沒有回答她。不久她又睡著。

  他在醫生辦公室找到那位德國醫師。手術很成功,她會再活上五十年的,人家告訴他,可那顆子彈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幸虧有那條腰鏈,幸虧那個大金墜子擋在前頭,可也正是這墜子帶來那種遺憾。子彈打在墜子上,從墜子的一側滑過去,鑽進特蕾莎的腹部,鑽入她的子宮。她再也不能懷孕生孩子。

  他在病床前握著特蕾莎的手,感覺到她手指的抽動。他沒有立刻離開醫院,他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

  那天晚上在福履理路家中,他沒能說服冷小曼。他甚至連提到那事的機會都沒有。冷小曼像換了一個人。他不知道在他被警務處關禁閉的這幾天裡,她的身上發生過怎樣的變化。他只覺得她好像在哪裡徹底清洗過一番,突然變得振作起來。隨後他就明白過來,他的那個計劃很可能無疾而終。

  他還不懂得為什麼黨對冷小曼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她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顧福廣害的,她以前是受騙上當,可現在她找到真正的黨組織,她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他告訴她,他想離開上海。她沉默——

  「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呢?你可以幫助我們。」她說。

  「我能幫你們做什麼?」他覺得意興闌珊。

  「你是好人。你應該做我們的同路人。」她借用他以前說過的大話,她在提醒他。

  他再次覺得她像他看過的哪部電影中的女演員。可他至今想不起來那是哪部電影。他有種隱隱的感覺,好像她是個剛剛度過某種周期性低潮階段的女演員,又再次恢復活力,再次容光煥發,再次站到舞台上。她曾短暫丟失那種形象,也許因為疲倦,也許因為某種突如其來的精神崩潰。他不知道他更喜歡哪一個,是眼前這個光彩奪目的形象,還是那個迷惘、不知所措、顧不上整頓自己(甚至有些邋遢)的形象。他覺得這兩個他都愛不釋手。

  「我能幫你們做什麼呢?」他再次問道。

  「眼下就有一件重要任務——」他覺得有些好笑,她已不知不覺使用「任務」這種字眼。

  「顧福廣在那次搶劫行動之前,綁架過一個電影公司的攝影師。他讓這個人拍下整個過程。黨組織找到幾個受過他欺騙的同志,得知這一情況。那盤膠片對黨組織會造成嚴重危害。顧福廣在電影裡冒充共產黨人發表聲明。必須找到這盤膠片,銷毀它!黨組織得到一些情報,萬一這盤膠片落到帝國主義分子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什麼後果?」他的心思還在別的事情上。

  「內線同志報告說,租界裡有些帝國主義投機商人企圖把顧福廣做的事繼續栽贓到共產黨人頭上,為他們增兵上海找到藉口。他們想把整個上海完完全全變成他們的地方!」

  計劃是讓小薛以巡捕房政治處特務班警察的身份去找那個攝影師,讓他交出膠片。這計劃的另一優點是小薛本身是攝影師,是內行。

  小薛找到馬賽詩人,讓他開著巡捕房的警車陪他跑一趟。薩爾禮少校對馬賽詩人說過,小薛有特殊任務,小薛無須告訴他內容,只要向他提出要求。他們找到攝影師家中。不在。他們又開車到電影公司。門房說,他在剪輯室。

  此刻,東西就在客廳里,在桌邊的地上,一大堆。沖洗好的負片,可用於複製拷貝的正片,記錄聲音的蠟盤。

  他們在等待林培文。他要把這堆東西帶走,交給組織上審查,然後銷毀。

  昨天夜裡下過一場暴雨。

  今天,白天仍是烈日當空。到傍晚,颱風前鋒抵達上海。屋外風雨交加,鋼窗鎖扣在不停晃動,冷小曼在廚房收拾碗筷,小薛打開一盒沖洗好的膠片,一格格觀看,時不時咋舌驚嘆。

  冷小曼手拿毛巾走出廚房:「下雨天不知——」

  她突然站住,望著門鎖——

  門鎖在轉動。他抬頭看看她,又轉頭盯著門。

  房門猛地推開。一條黑影站在門外,帆布雨衣的斗帽壓得很低,是顧福廣!

  槍口在他和冷小曼之間移動。雨水滴在地板上,很快就形成一個圓圈。風一陣比一陣緊,拿槍的手緊繃著,人卻像是在思考。小薛覺得顧福廣有些疲憊,他甚至覺得老顧有些傷感……

  小薛朝他微笑:「老顧……」

  他剛想說話,顧福廣就做出決定,他轉過槍口,朝小薛扣動扳機。

  「不……」冷小曼突然尖叫,悽厲的聲音壓過窗外颱風的呼嘯,壓過鋼窗的撞擊聲,她撲向小薛——

  尖叫聲讓老顧的手指延遲幾秒後才扣緊扳機……

  槍聲響。尖叫聲戛然而止。小薛像是能聽見子彈鑽入冷小曼身體的聲音,他無法形容這個聲音,這聲音像是從他自己身體內部發出的,子彈像是鑽入他自己的身體。

  他抬頭望著顧福廣——

  顧福廣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迷惑,像是想起一些往事,他的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傷感——

  小薛摸到膠片盒底下的手槍,那是冷小曼的手槍,那是別人送給她的手槍。上午她把槍交給小薛,讓他帶著去執行這件任務。子彈是上膛的,晚飯時冷小曼已打開保險。當時他還在心裡暗自笑話她像演戲,笑話她做出誓死保護膠片的姿態,笑話她和她的組織把這堆膠片看得如此要緊——

  他從未開過槍,他看見過很多開槍的場面,他拍過很多這樣的照片。他生平第一次開槍射擊,他連續扣動扳機。

  顧福廣倒在那攤雨水裡,倒在那個雨水畫出的圓圈裡,那是他自己畫出的圓圈。

  子彈射入冷小曼的心臟,她在抽搐,像所有小薛看到過的中彈者那樣抽搐……

  她一定感到疼痛。小薛摟著她,望著她緊皺的眉頭。他像是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疼痛。

  她的大腦開始缺氧,現在她的疼痛漸漸在消失,她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她的嘴唇在動,她在對小薛說話,可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不停地說著。有一刻,小薛覺得他能聽懂她的話,他甚至覺得她說得比平時要真切得多得多,要真切一萬倍。他覺得這一刻,她一點都不像是在演戲。她的神態變得越來越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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