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09-26 11:57:12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一年

  二月七日

  炮彈擊中義大利巡洋艦「利比亞」號。這四顆炮彈,以及在兩個租界中發生的多起爆炸事件,加上日軍派出身穿平民裝束的便衣隊,在租界中襲擾商業區,攻擊普通市民(導致中國軍隊同樣派出便衣士兵在租界裡搜捕日本間諜和被日方收買的漢奸),所有這些事件使躲在租界各種俱樂部里坐山觀虎鬥的歐洲商人們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誰也無法在上個月二十八日深夜發生並延續至今的這起軍事衝突事件(在外交函件中它被含蓄地稱為「上海危機」)中置身事外。

  駐滬外交使團聯合約見吳鐵城市長。齊亞諾伯爵(義大利駐中國代辦)請「利比亞」號船長到討論現場,向與會各方陳述調查結果。炸彈穿透甲板,幸運的是一顆都沒爆炸——當時船上大多數人都在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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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找到那幾顆未爆炸的三英寸炮彈,彈身刻有中國製造的標記。彈道分析表明,炮彈全部是從中國陣地方向射來的。正在上海負責調停爭端的原田男爵(Baron Harada,東京某位重臣的私人秘書)對此多少有些幸災樂禍。

  大上海市政府的吳市長鄭重表示,首先,他對戰事波及中立國,使之遭到財產損失感到深切遺憾,他承諾中國軍隊將會謹慎避免同類事件的發生;但同時,吳市長再次向各位總領事抱怨,這難道與在座各方允許日本軍隊在租界調動軍隊一點關係都沒有嗎?日本陸戰隊在租界碼頭登陸,日軍前線指揮部設在租界,撤退日軍在租界裡休整,日本海軍旗艦就停泊在「利比亞」號旁邊。難道能夠綁住那些在前線自衛的中國士兵的手嗎?

  這起誤傷事件要是發生在平時,他們怎會善罷甘休?可這會兒——儘管駐上海的各國軍隊總數有上萬人,儘管黃浦江面上停泊著幾十艘重炮巡洋艦,儘管駐馬尼拉的美國海軍艦隊隨時可以出發,四十八小時內抵達上海,受到傷害的中立各國代表竟全體默然,就這樣讓事情悄悄平息。歷來在與南京的各種爭端上,他們從未表現出如此大的忍耐。有什麼辦法呢?連日來,他們對這塊土地上爆發出的前所未有的民眾愛國熱情,對中國軍隊突然表現出的戰鬥能力印象深刻。

  薩爾禮少校站在薛華立路中央巡捕房門口,陪同警務處總監迎接客人。只有在重要場合,他才會穿上這套高級警官禮服。大門裡側,全體外籍警員分列三排,頭戴鑲白圈黑色鋼盔,步槍上肩,等候來賓檢閱。雖然日本軍機近來頻頻進入租界上空,商業區多次遭到炸彈「誤傷」,薛華立路沿街仍有少數好奇市民圍觀,人群聚集在巡捕房西側花園的鐵欄圍牆外,冬日陽光照在花園八角小亭的琉璃瓦頂上,平添一股安詳懶散的氣息。街對面那家小店的「Heng Tai & Co[1]」招牌下站著幾個小孩,好像在遊戲途中突然被警察持槍列隊的景象嚇得愣住,動作突然凝固,停頓在剛剛嬉鬧時的位置上。

  客人是公共租界日本駐軍司令,由日本領事館一等秘書澤田(Sawada)先生陪同前來法租界警務處,目的是討論戰事延續期間法租界的公共安全問題。

  少校意氣消沉。自從上個月二十八日午夜,日本海軍陸戰隊突然向閘北江灣中國地界多處發起攻擊以來,租界裡大多數白人都日漸消沉。可少校的萎靡不振來得更早,七月里那起震動上海(甚至驚動巴黎朝野)的事件發生以後,他深切預感到租界未來的悲劇命運(他曾對此極為樂觀),歐洲白人在亞洲的悠閒歲月終將變成一種美好記憶。沒人會為此責備他,但他卻在自責。他覺得正是像他這樣肩負重任的一些人,無視時代的變化,堅持早年那一代冒險家的老套做法,以為單憑機變權謀就可以操控成千上萬的中國人,就可以把租界牢牢掌握在手中,隨意吸取這塊土地上的財富,才導致這樣的結局。

  警務處主樓台階處,值班秘書匆匆奔下,疾步跑到門口,把一紙電話記錄交給警務處總監。麥蘭總監看完後,遞給薩爾禮少校。電話是從日本駐滬領事館打來的。電話記錄上說,原定今天上午十時澤田先生訪問法租界警務處的行程已取消。原因是今晨八時三十分左右,兩顆炸彈落到日本總領事館東北牆內側,雖然並未造成傷亡,但日本方面認為外交官出行安全無法得到保障。警務處值班秘書收錄此件後,旋即電話各方做簡單諮詢。公共租界的馬丁少校告訴他,那兩顆炸彈是從黃浦路緊靠領事館的一處貨棧房頂上投入日本領事館的。

  畢杜爾男爵坐在法國總會酒吧間裡看報紙。窗戶緊閉,窗外草坪乾枯稀疏,梧桐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室內還是溫暖如春。

  他被報紙上的漫畫吸引。義大利人馬里奧的時事諷刺畫。背景是一幅上海地圖。一架飛機懸掛在地圖上空,正朝著地圖扔炸彈。地圖東北角早已被炸成一個大洞,一股強風正在把飄浮在空中的大批炸彈吹向地圖西南部,吹向他——以及他的合伙人斥巨資囤積的土地上。

  直到戰事爆發後的第三天,畢杜爾男爵才認識到事情的可怕。在此之前,他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去年秋冬以來,他和他那幫土地投機商私下裡始終抱有此種觀點:要是日本海軍陸戰隊真的能出手教訓教訓南京,倒也不無益處。在日本領事館的招待酒會上,他甚至以微妙的方式向那位澤田先生表示,租界裡很多像他這樣的外國商人都覺得,先進的亞洲國家完全可以在租界大家庭里多擔負一些責任。說到底,日本海軍如果僅僅是想要炸毀南京政府以「大上海計劃」之名在市區東北角上興建的新城,所有人都會從中得益啦。

  三天前,他親眼看到乘坐汽車的日本便衣隊朝人群扔出炸彈。他看到彈片割破路人的喉管,看到捲成一團的腸子從腹腔里滾出來,灰塵裹著腸子,看上去像是一團裹著麵包屑和絳紫色果醬的條狀奶油。畢杜爾男爵握著他朋友(一位眼界開闊的地產投機家)的手,眼看著他的脖子像一根破管子,噗噗向外吹著黏稠的紅色氣泡,眼看著他斷氣。

  林培文和秦俟全趁著軍艦炮擊的間歇,乘舢板越過蘇州河黃浦江交匯處的花園灣,沿著堤岸進入黃浦江南段,從南市的碼頭上岸,步行橫穿中國地界,來到民國路。法租界已被軍警封鎖,那些穿過市區的港汊,在靠租界岸邊攔起通電的鐵絲網,鐵絲網背後還停著裝甲車,架著機關槍。道路閘口也徹底關閉,以阻擋潮水般湧入租界的難民。在這種時刻,他們還能自由出入租界,全靠那幢房子的特殊地理位置。當初租下這幢房子做聯絡點,誰也沒想到它還會帶來這項便利。這幢弄堂房子地處法租界,可它的東廂房窗戶卻面對華界,租界巡捕沒顧得上在民國路攔一道封鎖線,只在民國路幾條交叉道口關閉閘門,架設路障。他們在窗口掛一條繩梯,便可輕易進入租界。今天凌晨,他們悄悄沿同樣路線進入黃浦路那家貨棧,爬到屋頂上朝日本領事館扔進幾顆炸彈,此舉是為報復日軍派出便衣隊襲擊普通市民。

  前兩天,有傳聞說日軍即將襲擊南市。中國地界的居民發瘋般衝過來,想要躲進中立的租界,在巡捕房的機關槍和裝甲車前他們停住腳步。林培文當即決定,利用這道繩梯,儘可能向那些躲避戰禍的普通市民伸出援手。從這條繩梯悄悄進入租界的難民少說也有幾百個。

  小薛剛從皮恩公寓出來。通過特蕾莎的白俄幫會管道,他現已查明那個白俄商人的藏身之處。此人把自家洋行的卡車出租給日本便衣隊,在租界內戕害普通市民。其1359號車牌被人記住。報告到巡捕房,小薛將此情報轉告南京駐上海的特別機構,同時也將此情報轉告給他的老朋友——林培文。兩方面派去的人都沒找到那個白俄,他已早早躲避,只有從俄國人自己的小圈子才能打聽到他的下落。

  半年來,特蕾莎一直在養傷。她像是死過一回,覺得內心變得比從前更堅硬。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受過鍛鍊,她那柔軟的婦人心腸早在大連、在星ヶ浦[2](Hoshigaura)水上警察局的日本監獄裡被鍛鍊得像冰柱一樣冷,像鋼塊一樣堅硬。那些往事不僅改造她的性格,甚至改造她的記憶。從那以後,無論是向別人述說,還是夜闌人靜時告訴自己,她的回憶總是像出自虛構,有時候美好得像是幻覺,有時又慘澹得像是一場夢魘。她並不憎恨日本警察,儘管那些傢伙用酷刑折磨她,逼她,要她交代出雨果把錢藏在哪裡。她也不憎恨雨果,那個德國人——她不得不告訴人家,說他是個金髮的奧地利人。Hugo Irxmayer,這個給予她姓氏的傢伙,她跟他在一起時,他從未告訴她,他是個海盜。他在中國北方海域搶劫過往貨輪、絲綢、煤塊,從南滿鐵路的碼頭上岸,賣給日本商人。直到大連的日本警察闖進門,她一直都是個快樂的白俄女人。他們在她的箱子裡找到一支槍,恩菲爾德皇家左輪手槍(很久以後她才獲悉這種武器的標準名稱)。她沒有告訴他們,因為她實在是不知道。直到出獄後,才有人跑來告訴她,紅髮雨果在槍戰中被擊斃,他確實留給她一筆錢,還有一堆珠寶。

  小薛的腳步聲在電梯間那頭消失。

  半年來,她心中始終藏著一個疑問。她隱約記得,在醫院裡,在她還處於半昏迷狀態時,她問過小薛。

  有一筆錢消失不見。一筆巨款——小薛至今未向她交代清楚。顧福廣的暗殺組織向她購買昂貴的德國軍火。按照事先約定的方案,小薛應該在拿到支票後才啟動交貨程序,與送貨人接頭,方法是燈光信號。信號的次數和頻率她只告訴過他一個人。不見到支票絕不發出信號。

  可她仍舊喜歡他的中國肋骨……緊緊貼在她身上,貼在她小腹部仍舊隱隱作痛的傷口上。

  窗外,從東北方向再次傳來槍炮聲,這聲音讓她亢奮起來。

  [1] 恆泰雜貨公司。

  [2] 地名,星之浦。——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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