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09-26 11:57:15
作者: 小白
這故事在其雛形時——也即在其尚處於一個模糊的、霧狀的,只有隱隱約約幾個黑影在背景里晃動的階段——一個八月的炎熱早晨,一個沒頭沒腦的、連我們自己都尚未察覺其含義的句子躍然紙上(如同從黃浦江東岸穿透江面濃霧照在上海檔案館閱覽室東側靠窗口座位上的一道光線):
起初,引起薩爾禮少校注意的是那個白俄女人。
我們絕無自稱自贊之意,這不過是一句大實話。一九三一年,警務處政治部的薩爾禮少校面對法租界紛繁複雜的局勢,試圖釐清頭緒,抓住破解懸案之謎的蛛絲線索。他通過閱讀舊檔案,找到這個白俄女人。將近八十年後,我們坐在檔案室內,(與少校一樣)嘗試構建發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上海法租界的一系列事件的輪廓模型,同樣通過閱讀歷史檔案,我們一開始就發現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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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警務處政治部的文書確曾為她建立起一份卷宗(儘管它顯然帶有殖民當局官員那種懶散的、馬馬虎虎的風格)。日軍侵入上海後,該卷宗仍保存在理論上歸屬法國維希政府管轄的法租界當局手裡。直到一九四三年,汪偽政府正式宣布收回法租界管轄權,卷宗當然隨同法租界警務處的其他所有重要文件一起,轉到偽警察局檔案室內。我們相信,日本侵略軍駐上海的特工部門(即我們常常說的特高課),以及汪偽特工總部(即人們常說的「76號」)一定曾抽走該檔案內的一些關鍵文件,以配合他們隨後對該女軍火商人展開的複雜而成效不彰的調查。當然,另外還有一種可能(總會有另一種可能的),我們的薛維世先生(無論此前還是當時,此人一直在該部門位居顯要),出於他私人的各種目的(或者國家利益),同樣很有機會把卷宗內的重要文件秘密取走並銷毀(即便他有收藏的意願和可能,我們大概也無法找到)。
眾所周知,中國軍民的抗日戰爭勝利是在一九四五年,這卷宗隨即由光復後草草組建的上海市盧家灣公安分局接收。一九四九年以後,卷宗的接管單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海市盧灣公安分局。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們必須體諒新生的、物資貧乏的國家和政府管理部門對於歷史檔案的處理方式——有些時候,如何節約利用物資要比合理利用歷史信息更迫在眉睫。純粹是由於紙張供應嚴重匱乏,共和國的公安人員不得不利用舊檔案(那些看來不太具有現實價值的文件)的空白背面,以書寫對他們來說更緊要、更需記錄的事件。如此一來,這卷宗就被拆散,沒有人會關心寫在那些紙張背後的、已由(主要由投誠的國民政府軍政特工人員組成的)情報諮詢委員會鑑定過的,並被確認為無用的歷史信息。我們相信很多相關文件已被撕碎、捲成一團,消失在紙簍里。一部分信息至今仍藏在主題全然與其無關的文件背後(因為重新裝訂粘貼歸卷而難以被研究者發現)。我們曾發現過一頁文件——在一份有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工商業資本家內反動分子的舉報記錄背後。那頁文件被翻折過來重新裝訂,並用劣質膠水黏合。因為天長日久而脫膠,我們這才有幸發現它。在檔案館嚴格的調閱規則下,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從上下兩端挑開那頁合疊的紙,確保不去破壞裝訂線,憑藉靠窗座位比較明亮的光線,一字一句把這份殘頁的內容抄錄下來。
當然,卷宗本身還是得以保存下來。最後它隨大量歷史檔案一起,被有關方面轉交給上海歷史檔案館,由該館的專業人員鑑別入庫收藏。而到這時,這卷宗也只剩下殘篇斷簡,案件的相關證據鏈再也無法建立起可靠的邏輯關係。(卷宗名見附註)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仍應被視為一部虛構小說。我們相信作者在某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風裡帶著夏日特有的腥臭味),一時興起,隨心所欲就捏造出一起電影攝影棚綁架案。我們更有理由懷疑那些存在於人心深處的欲望、那些還在頭腦中醞釀的複雜計劃,作者如何能猜得透?我們的確能看到作者居心叵測地轉換視角,以使假想出來的人物動機和行動計劃欺騙性地帶有一種混沌模糊的風格,在這裡透露一點,在那裡閃爍幾下,引誘讀者相信他在歷史信息不足時的擅自虛構。最難測度的是人的情感因素,薛維世先生和白俄女軍火商之間到底有幾分是(屬於人類最美好最善良的)情感?有幾分是詭詐的互相利用?薛和他的另一個更加天真的情人冷小曼之間發生的事,又有多少是出於當事人愈演愈烈的情場表演呢?
假設真的有一個公正的歷史法庭,我們要指控作者僅憑五六份相互之間缺乏邏輯關係的文件,妄圖向陪審團構想出整個案件的過程。證據鏈缺乏完整性,由書面的間接證據來推論,缺少堅實可靠的論證基礎。法庭將不予採納。其實,有關薛維世先生(以及他的白俄情婦)的故事隨後的發展變化本身也會提供一種例證。如上所述,由於歷史檔案的人為丟失,薛維世先生在「孤島時期」處於各種複雜勢力逼仄下採取的主動(或被動)行為,在上海光復後遭到國民黨當局的嚴格審查,同樣由於檔案的缺失,這項審查最後毫無結果,僅憑薩爾禮少校的一份不太可靠的宣誓證明就草草收場。
但人類從來不曾生活在那個魔法世界裡,在魔法世界裡(就像在那部電影裡),魔法師有一部可以無限對摺展開的書,他所有的舉措、所有最微妙的心理變化都將在事發同時記錄備份在那本書里。如果有那樣一本魔法書,不僅歷史學家要失業,小說家也同樣要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