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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2024-09-26 11:56:26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三日

  上午 十時三十五分

  如果不是開車的朴季醒看到日本兵就來氣,汽車會早幾分鐘停到禮查飯店門口(可誰讓他是韓國人呢)。如果是那樣,門口那場火併也許就不會發生。小薛不知道,那樣的話,特蕾莎會不會被子彈擊中。

  如果不是早上,在駛入浦東渡口前又繞道爛泥渡,往那間比公路路面低五公尺左右的田間草棚里卸下幾包東西,他們甚至可能會早到一兩個小時。如果不是他滿腦子想拒絕朴季醒送他,想找機會給薩爾禮少校打電話,可能還會更早。在昏迷之前,小薛曾這樣想過,他還想到,他畢竟還沒來得及把情況報告給少校。他被一件鐵器砸到後腦勺上,一秒鐘之前他判斷那是手槍柄,一秒鐘後他就失去知覺。

  醒來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他看見老顧坐在床邊的方凳上,正朝他笑。

  「醒啦?沒想到你這樣衝動——」

  衝動?他睜大眼睛,可說不出口,他的腦袋一陣陣疼痛,像是有錘子在敲擊太陽穴。

  「今天上午冷小曼同志失蹤。我們懷疑她已被害。你這個——嗯,梅葉夫人闖到你家,發現她住在你家裡。小曼今天一大早讓人送信,發出警告。我們的同志直到剛剛才看到那紙條。我們確信白俄女人到禮查飯店是想加害你。他們一下車就掏出槍來……」

  他覺得腦子裡一片昏亂,他無法釐清頭緒,他想分析這些詞句,可他甚至連把話聽清楚都很吃力。

  

  「你放心——我們知道你對冷小曼同志的感情。我們的同志正在拼命尋找她,會找到她的。你好好休息一下。這裡的同志都會幫你的,你想要什麼就跟他們要。小秦你認識。」

  他不懂特蕾莎為什麼要殺掉冷小曼。他想不通她殺人的理由。雖然他親眼看到她拔出槍來。可他不相信她真的會開槍。

  顧福廣匆匆離開房間。樓梯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他肯定帶走一大幫人。他環顧四周,是個帶護壁板的房間。小秦把頭伸出窗外,有人在樓下朝他喊叫,窗外一定是天井。他看看天空,猜想這是間東廂房。他聽到隔壁正房的客堂間裡有人在走動。

  他想坐起身,但手臂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小秦回頭看見,走過來扶起他,把他身後的枕頭豎起來靠在床架上,讓他背靠枕頭坐在床上。他覺得口乾舌燥,他要喝水。

  喝完水,他又覺得疲憊不堪。他確實很累,昨晚他一宿沒睡。他用力回想那間路邊的草棚。他記得自己幫忙抬那幾包東西,從公路邊的碎石坡往下走——其實是往下滑,他想。那是一個田坑,草棚就在坑底下,路面比坑底高出五六公尺的樣子,比茅草屋頂還高出一截。從公路往兩邊走十幾米路,那屋頂就看不見了。

  太陽照在床前的木地板上。他覺得熱,他掀掉蓋在身上的外套,那是他自己的衣服。他在想特蕾莎,想她吃的那一槍,想那射向她腹部的子彈。他覺得自己肚子上也一陣刺痛。

  可他還是想不明白特蕾莎為什麼要殺冷小曼。這會兒他又在想冷小曼。難道一個女人的嫉妒心會那樣重,會那樣殘酷嗎?可他又覺得老顧說的也許沒錯。這個白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時時刻刻藏著一支手槍。

  可這是在上海啊,這是座幾百萬人在其中忙碌的城市啊,有誰會隨隨便便掏出槍來把人打死?對他來說,那些殺人放火都是租界報紙上的故事。儘管他親眼看見過當街殺人——幾年前這種事更多,可這些事從未在他身邊發生過。發生在具體的、活生生的,與他有著密切關係的人身上。他覺得那些事近乎舞台上的劇情,他看到過,為之緊張過,為之恐懼過,可轉眼間就會拋在腦後。

  他覺得自己好像已被人催眠。被特蕾莎和冷小曼催眠,被少校和馬龍班長催眠,被顧福廣催眠。他在做一個夢。在他這會兒做的夢裡,拔槍殺人是常有的事,是一件隨隨便便就會發生的事。他毫不懷疑這是一種幻覺,他只是懷疑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從夢中醒過來。他懷疑所有人都在發瘋。他忽然想起少校的話,少校把此刻的上海比作一座隨時就會爆發的火山。

  但他又懷疑自己究竟想不想醒過來,這種與他從前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狀態,對人有種奇妙的吸引力。就好像——他覺得這比方不準確,不是很恰當——不過他想,那種讓他心裡怦怦亂跳的感覺是差不多的,在讓他產生一種忘卻所有煩惱的麻痹感上是一樣的,他覺得這像一局無休無止驚心動魄的賭局,像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手裡有一副好牌。他再次認定,人家說的身體會分泌激素那回事,確實是有的。他又接連想出幾個比方,就像人站在幾十米高的大廈樓頂邊緣朝下看啦(那種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斜的錯覺可能跟在空中飄浮的輕快感差不多),或者就像他穿越馬路時,總喜歡讓汽車緊貼著他的外套後襟疾駛而過,總是抓著那半秒鐘的機會搶在前頭躥過去那樣。

  他很想把這種近乎哲學的思考跟人說說,可他覺得老顧留下來的這兩個人——這個小秦,和那個在連接廂房和客堂的門邊不時走過的傢伙,都沒有資格跟他討論這些。

  小秦趴在窗口望著天井,太陽一定會把他的頭髮曬得滾燙的。小薛還在這麼想著,突然就睡著了。

  他睜開眼睛,天色已近黃昏。小秦還趴在窗口朝外頭望。他突然回過頭,神色驚訝,他張嘴想叫喊,又忍回去。他拿下跨在椅子上的右腿,伸頭朝客堂輕輕喊:「你知道是誰——」

  他還沒把話說完,人已在客堂外敲門。打開,一聲驚呼。

  廂房門口人頭晃動,小薛認出其中一個。他認得這人,他跟在這個人身後盯梢過。當時這個人正和特蕾莎的那個陳買辦一塊吃飯,桌上還有朴季醒。他知道他姓林,冷小曼向他說過這個人,是她在組織里最信賴的一個人。

  他聽見有人說:「我去看著外面。」接著是一陣腳踩樓梯的咚咚聲。

  新來的人站在門口望著他。這會兒,他迎著窗外即將暗淡的光線,站著不動,臉頰上有大塊擦傷,下巴和脖子上有很多瘀青,沿鼻樑是個長形的傷疤,結成的痂像是一種故意的偽裝。可小薛還是憑側面就一眼認出這人,他有一雙受過長期訓練的眼睛,他是攝影師。

  「他是被我們的人救回來的,有人想要殺他。」小秦向林解釋說,「你去哪裡啦?這幾天跑到哪裡去啦?老顧說你被巡捕房抓去啦。說實話——我還擔心你死掉呢。」小秦拽著他的手臂,拽著他的袖子,好像是他的一個小弟弟。

  林突然沉默下來,半天沒有說話。

  「顧福廣在哪裡?」他突然發問。

  「他們擺渡過江去爛泥渡,你不知道——」小秦轉頭望望薛,忽然明白過來他是知情者,接著說,「你不知道,這些天我們幹過很多事,老顧在計劃做一件大事。我們買到一種厲害的槍,老顧正帶著行動小組在吳淞口外的船上練習打這種槍呢。」

  「……還有,冷小曼今早失蹤,老顧說她很可能犧牲……」小秦還在一口氣往下說。邊上的聆聽者在沉思。他問道:「行動預定在——」林轉頭望望小薛,把秦拉到廂房外的客堂間裡。

  他們在外間小聲說話。他豎起耳朵聽,可什麼都聽不見。小林突然拔高聲音,連聲叫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聲音一下下高起來,好像是一種激昂的副歌。

  聲音又低下去,有人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回走動。他忽然想到:特蕾莎為什麼一大早要去福履理路呢?她不是約好跟他在禮查飯店碰頭嗎?特蕾莎為什麼要帶著人——帶著槍去禮查飯店呢?為什麼一見面就拿槍指著他們呢?

  他越想越頭痛,他聞到一股嗆人的油煙味。樓下天井裡有人在用鐵鍋炒菜,鍋鏟翻動摩擦的聲音無休無止。現在,隔壁客堂里的響動他一點都聽不見。他聽見鋼針突然被人提起來,唱機里沙陀國李克用的笑聲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捂住嘴。他聽見小孩的哭鬧聲,有人在指責對方,聽起來卻像是在讚美他。

  他想再次睡去,他覺得自己實在太累。但小秦走進來叫他:「一塊來吃點東西?」他不想吃東西,可人家把他扶下床。客堂間裡擺著飯桌,桌上坐著他以前看見過的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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