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2024-09-26 11:56:2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三日
上午 八時四十五分
特蕾莎光著身子站在梳妝檯鏡子前,拿一根編成馬鞭式樣的腰鏈在肚子上比畫,左輪手槍形的墜子一直垂到肚臍下,在毛叢中金光閃耀。她用眉鉗拔掉幾根,讓它變成規整的三角形狀。這些天來,她對鏡子裡的那具肉身突然重新產生濃厚的興趣。
過會兒她要去見小薛。在禮查飯店。她穿上衣服,走出臥房。阿桂還在菜場。她穿過起居室,剛準備出門,電話鈴響起來。
好一陣——電話那頭沉默不語,只有沙沙的雜音,還有呼吸聲。她不耐煩——
「你找哪位?」
電話那頭仍舊不說話。
「你是誰?」她換用本地話再次詢問。
「……我是小薛的朋友……」她在聽,電話那頭是個女人,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在猶豫,像是受到某種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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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危險……」她聽不清楚,「危險」那兩個字倒明明白白跳進她耳朵里。
對方又重新說一遍。聲音短促,間隔漫長,但並未抬高音量:「你不要去見小薛……有人要殺你……那裡很危險!」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在衣服口袋裡找到電話號碼……我猜那一定是你的號碼,寫在一張照片背後。」她從這段思路混亂的話里尋找到一點確鑿的東西,那張照片,她記得。
「你是誰?」她再問一次。
「我是小薛的朋友。」聲音比剛才堅定一些。
「為什麼要殺我?」她覺得這問題很奇怪,好像她自己是個局外人,好像在問——為什麼要殺她?
「交易完成之後……你是知情者,你懂嗎?他們人手不夠,把你關押起來太麻煩……」電話那頭解釋道,說法很滑稽,好像在說一盤隔夜的剩菜,存著明天再吃?太麻煩啦。
「可他呢?小薛呢?他有沒有危險?為什麼你不通知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他去提貨,你知道他在做這個……他一定會來見你的。可他這會兒還不要緊。他們不想殺掉他。他還有用。他們會看住他——」
說話聲戛然而止。回到綿延不斷的雜音里。又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輕輕掛斷。
她沿牆滑落,跪坐在門廳的地上。瓷磚冰涼,貼著她的膝蓋。她的光腳邊盤繞著十幾米長的電話線。她急速思考著——
她要把小薛救出來。她猜想小薛已在去禮查飯店的路上。她覺得自己來不及搶先一步。她抓起電話打給珠寶店。
她匆匆出門,進電梯,下樓,衝出門廳跑到霞飛路上,她不等車輛駛空就穿越馬路。
珠寶店裡,那兩個哥薩克人已做好準備。福特汽車停在珠寶店後門橫弄里。
汽車向北行駛,在馬霍路遭遇剛從馬房出來的一隊賽馬。短暫受阻之後,汽車又開始加速。他們沿著蘇州河南岸向東行駛。特蕾莎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從手袋裡摸出香菸,順手扳一下那支手槍槍身右側上的按鈕。她的哥薩克勇士早已上膛。
她點上煙,心思稍定。忽然,那個問題又再次浮上心頭:那個女人是誰?那個女人知道所有的事情,她是誰?她也是那個顧先生的手下?她從沒問過小薛,他的老闆是怎樣一個人,那是怎樣的一個幫派。租界裡有無數小型團體,向她買過武器的幫派小組織數都數不過來。
汽車在外白渡橋再次受阻。三輛空駛的日本軍用卡車從橋上過,把南行的小汽車和黃包車趕到橋的左側,迎頭堵住北行的車輛,一群衣衫破爛的孩童趁機圍上前來乞討。
將近十點,太陽開始灼熱,從橋下的蘇州河蒸上來一股腥氣。特蕾莎心裡焦急,在座椅上不斷挪動屁股,她感覺到小腹上被什麼東西輕輕叮一下,這才想起忘記解開那條金鍊子。
她再次點上香菸,打開車窗放掉車內的煙霧,她側頭向外張望——
她看見小薛坐在右前方的法國廠牌汽車上。似乎是有意和日本軍車過不去,他們向北行駛,卻直接開到右側的南行車道上,大模大樣把車子夾在頭兩輛卡車當中,把由北向南的車道也給堵上。卡車已卸光裝運的給養,防雨帆布篷一直掀開到裝載車斗的前半部,卷在駕駛室後面。車斗兩側站著幾個日本兵,神情漠然,注視著那輛法國小車,好像後頸上那兩塊豬耳朵似的垂布不光遮擋陽光,還遮擋住橋上的喧鬧聲。
她看見那輛車裡人影晃動,她看見小薛把後腦勺靠在椅背上,夾著香菸的手伸在車窗外。她搖下車窗,指給她那兩個哥薩克勇士看。那兩支最新式可以連發的盒子炮擱在他倆的膝蓋上。她的腦子在急速轉動——
她想像把車開到小薛那輛車的左側,朝他擺手,晃腦袋,擠眼睛,可她想不出怎樣把消息告訴小薛。她擔心照小薛的脾氣,說不定會大叫大嚷。最好的辦法是等他們下車,她突如其來把車停在他們面前。她的那兩個哥薩克保鏢和那兩支毛瑟手槍足以控制局勢,這幫傢伙會嚇得不敢動彈,她就可以順順噹噹把事情告訴給小薛,他們可以揚長而去。
她讓汽車跟在後面,她的福特車仍舊行駛在左側車道上,法國車上的動靜,她盡收眼底。她關著窗,玻璃反射著陽光,對方肯定看不到她。她注視著小薛的側面臉頰,覺得他俊俏無比。
車流漸漸找到疏通的辦法。幾輛黃包車上的客人跨下車。車夫把空車拉到橋邊的人行道上,一輛往北的小車率先駛下鐵橋,接著又是一輛。法國車轉回到左側道上,駛過第三輛卡車時大按喇叭,像是在向日本海軍陸戰隊示威。特蕾莎讓汽車緩緩跟上。
那輛車已離開北蘇州路,越過熙華德路[1],朝黃浦路方向拐去。特蕾莎要司機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轉到禮查路[2]上。她要從黃浦路的另一端沖向禮查飯店的大門,她要從另一頭撲向他們。在黃浦路和禮查路的轉角上,她讓司機儘量降低車速。太陽照在百老匯大廈黃褐色的光滑牆面上,她看見那輛車停向街沿,在她視野的背景上,有無數玻璃,金光閃耀。
「衝過去!」她在悶熱的車廂內尖叫。
司機猛烈踩動油門,汽車以六十碼的速度沖向禮查飯店,急剎車——
禮查飯店周邊環境示意圖
汽車幾乎橫側過來,沖向人行道。小薛蹦跳閃避,躲到禮查飯店門廊下。另外兩個人也剛下車,迎面撞來的汽車把他們逼到牆邊。司機愣在車門旁。
哥薩克人動作勇猛,跳下車,大步跨到那兩個年輕人跟前,沒去管小薛,那是自己人。哥薩克人平端盒子炮,用蹩腳的上海話尖叫:「通通勿許動!」
通通沒有動——年輕人背靠牆壁,大睜雙眼,手伸在衣服底下,來不及掏槍。
哥薩克人誤判形勢。他們下意識沿用自己的情形來臆想對方。沒有想到,對方的司機手裡也有槍。此刻,最危險的對手在他們身側,在眼角視野外——
致命槍響。擊中兩個哥薩克保鏢,子彈衝力把他們推倒在門廊台階下。一顆位置偏高,瞬間擊碎靠左邊那個哥薩克人的太陽穴。另一顆子彈從下往上,穿透右側哥薩克保鏢的左脅(他當時左手正高高舉著那支毛瑟手槍)。子彈多半是直接打進他的心臟。他的頭顱重重砸在台階上,如同瘋狂的畫家抽搐般在畫布上揮灑顏色(特蕾莎曾在一個巴黎學過最新畫法的白俄畫家工作室里看到過這個),白色大理石表面迅速濺上大塊血跡,遮蓋住白底上芝麻粒狀的灰黑色斑點。但這不是從槍口處冒出的,這是從那個哥薩克勇士碎裂的眼角上迸出的血。
特蕾莎熱血上涌。她剛剛把腿跨出車座,她剛想落地,剛想開口朝小薛叫喊。她向車內仰去。她的右手臂伸向放在車座上的手提包,她在香菸盒下摸到那支白朗寧。她的上半身又開始向前折。她的腦袋撞到車門框上,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疼痛。她的右手向車外揮出,她扣動扳機——
子彈沒有射出,扳機只壓到一半。擊錘只有受到足夠壓力,才會碰擊撞針,擊發底火。事實上,即便子彈射出也不會擊中對方。她來不及瞄準,茫然揮動手臂。對方早就跳到人行道上,從福特車的右後側向她開槍。子彈正中她的小腹部,她還坐在車座上,車門半開,子彈穿透重重絲綢,鑽進她的身體。
失去知覺前,她看到小薛撲向那支手槍,死死抱住那條手臂。她看到先前背靠牆壁的那對年輕人沖向小薛,把他拽向另一輛汽車。她昏昏然,有一陣卻突然清醒,一個念頭跳出來:難道倒是小薛反過來救她一命?
[1] Seward Road,今長治路。
[2] Astor Road,今金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