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2024-09-26 11:56:2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二日
下午 五時十五分
汽車是下午五點從銅人碼頭[1]輪渡過江的,那是當天最後一班渡船。小薛身穿米白色薄帆布短袖獵裝,收腰,後襟開衩。他是照著周末去浦東打野兔、黃鼠狼的外國商人模樣來裝扮的。后座下的行李箱內有一桿單筒獵槍、一隻野餐籃。朴季醒也差不多,只是他一身黑。另外兩個人他不認識,其中有個朴向他介紹說:小秦。
他們順著沿江各碼頭旁的大路向東行駛,在英美菸草公司和日商岩崎堆棧之間的荒草地休息片刻。已近黃昏,越過把公路和倉棧分開的鐵絲網,從連排船塢的空隙間一直可以看到江面。船塢停靠著一艘日本軍艦,多半是在檢修。軍官早已登陸休假,艦尾甲板上有人在摔跤打鬥,圍觀者不時喧譁,聲音在空曠的江岸邊迴響。
他們在三井碼頭旁離開公路,轉入浦東鄉下的黃泥小道。他們在一座小石橋上耽擱一會兒。橋體太窄,小薛站在橋對面指揮,朴小心翼翼把車開過石板橋,兩邊的輪子各有一半懸空在橋外。他們在橋對面停下來吃東西。
此時天已全黑。油菜地早就花謝結籽,可一整天烈日暴曬,殘餘的花香似乎還在從泥土裡不斷往外冒。駛過那片小樹林,黃土路突然消失。車燈照射著前方那片崎嶇荒地,他們要過好久才明白過來,眼前那簇簇土堆其實是一座座墳頭。夜空無雲,星點如圖,月色下樹影浮游,樹枝間似有鬼火不時閃現。小薛覺得心臟像是被一隻類似唧筒那樣的東西不斷往外抽吸,一陣比一陣發緊。
一小時後,他們又回到大路上,在民生路旁車子拐進一個小村莊。這是高昌鄉二十六保中的俞家行。根據預定計劃,他們要在這裡跟小秦的表親碰頭。那人是船老大,替俞家掌舵,駕駛一艘五十噸重的機帆船,沿蘇州河停靠各地鄉下。俞家的族長是當地鄉紳,地租收入日漸不敷支絀,幾年前他在鄉里開辦堆棧,專事收購豬鬃牛骨,再轉手倒賣給洋行。
本章節來源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他們其實是想要利用俞家的那條船。
他們走進一個散發濃烈腐臭的小堆場。船老大在棚屋外昏黃的燈泡下等他們。他們圍坐在一張小桌周圍,船老大在喝酒,小秦陪他喝,滿桌都是花生殼。朴季醒用手指撿起花生殼,又一隻只捏碎。他們坐在讓人煩躁不安的蛙聲里,到處是潮濕腐爛的豬鬃毛,一團團攪在爛泥地里,踩在腳上噗噗擠出水泡,像是踩在動物的腐屍上。
半夜過後,他們被帶上船。小薛搖搖晃晃走過棧板,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他覺得像是置身在一個讓他恐懼的夢魘里,無法醒來。
機帆船很快離開河岸,順著洋涇港朝黃浦江駛去。兩岸蛙聲不絕。每個人都在抽菸,涼風不斷,可還是掩不住船身上那股臭味。小薛渾身都在冒汗,他無法克制自己的焦灼情緒。到處是那股腥臭的氣味,河水在月光下油膩膩地晃動。
洋涇港連接黃浦江,河口左側那一大片江岸,地產全都屬於藍煙囪碼頭公司的名下。他們要接的貨物就在那艘八千噸重的英國貨輪上。輪船停靠在江河交匯岬角頂端的浮碼頭邊。幾乎每天都會有英商藍煙囪公司的輪船從港九尖沙咀訊號山南側的香港太古碼頭駛向上海(小薛去香港的郵輪也多半停靠在這個碼頭)。
中下級船員里常會有些人覺得錢不夠花,私下幫人搭運貨物。多年來,特蕾莎悄悄建立起這條運輸通道。儘管江海關檢查站就在黃浦江對岸,與藍煙囪公司隔江相望,她的違禁貨物卻總是能安全卸裝。
小火輪悄悄靠近大船。小薛覺得腋下全都是冷汗,他的手在發抖。朴站在船頭低聲向他喝道:「快發信號!」
他身體一震,手電筒差點掉進水裡。他連按兩次才打開手電筒,按照約定朝貨輪尾部左舷發出信號。如果船上的白俄水手看到信號,他將回以同樣的燈光。巨大的貨輪遮蔽住半邊天空,星光從上方船甲板處透出一線,隱約勾勒出船體的形狀。
沉寂。只有潮水拍打江岸浮碼頭的聲音,偶爾有一兩聲淒婉的鷗鳴。岸上一片黑暗,百米外的聯排倉棧間有一兩處暗淡的燈光。沒有工人,也沒有巡夜的守衛。
沒有巡捕。昨天他就把碼頭位置和船名全都向薩爾禮少校報告過。下午臨出發前他借買香菸的機會,在一家煙雜店裡給薩爾禮少校打過電話,這次報告的是具體的接貨方式。他不敢有絲毫隱瞞,他不是想像不出這種告密行為會給特蕾莎和冷小曼帶來多大傷害,他只是來不及去想那些。很多事——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船舷上燈光閃爍。重新發出詢問信號,燈光再次給以回答。又回到黑暗裡,幾分鐘後,船體邊緣有重物緩緩垂落。
兩個油布包裹的沉重物體準確地吊降到小火輪上方,左右搖晃幾下,又往下降,重重落到艙前的船板上。朴和另外兩個人上前解開弔索,把東西抬進船艙。
然後,又是兩包——
小火輪輕輕啟動。馬達聲極其微弱,震動聲消失在水面上方幾公尺的地方。小薛再次朝岸上望去,沒有任何動靜。
他想不出少校為何不採取任何行動。他又一次在心裡感激少校。在他的想像里,少校一定是因為想要保護他,才沒有當場實施抓捕。如果從岸上進攻,小薛就得冒被子彈打中的危險。他一直站在船艙門內側,連發出燈光信號也只跨出半步來,就是害怕這個。他以為好心腸的少校一定也是在擔心這個。
實際上,他報告的訊息實在有限,他只知道水面交貨,但無從得知老顧這頭的具體安排,他甚至無法計算出到達藍煙囪碼頭的準確時間。況且時間緊迫,巡捕房根本來不及調集圍捕船隻。少校在電話那頭沉默好久,時間之長讓他覺得朴就在身後看著他,讓他覺得他已被老顧的手下發現,讓他覺得自己一走出煙雜店就會被人用亂槍打死。
少校後來只說出一句「你要小心」。少校沒有告訴小薛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沒有建議他拖延接頭時間,沒有要求他在接貨時做出擾亂動作——那麼,那一刻少校已決定不採取任何行動。
他認為,少校一定是出於某種他還不能理解的父輩友誼才做出如此決定的。他想少校一定是對他極其信任,少校寧可等候他再一次的情報,好在更加穩妥的情形下實施抓捕。那一瞬間,他內心充溢著對少校的感激之情,一時間是這種感情在占據上風,超過他對特蕾莎的關心,超過他對冷小曼的關心。
他在長時間的緊張、體力消耗、出汗,以及難以忍受的氣味的壓迫下疲倦萬分。坐上配極車時,覺得渾身上下每塊肌肉都滲透進一種欣快麻痹的感覺。他打算明早一離開老顧這幫人,就去薛華立路警務處。在此之前,他最好弄清楚貨物藏在何處。他想要報答少校。
貨物就在車上,后座下。他們沒有解開油布。他幫他們抬那堆東西時用手使勁摸過。隔著油布,隔著油布內又一層油紙,他仍能感覺到手指上一陣冰涼(那當然是他的錯覺)。貨物散發著嗆人的機油味。謹慎的朴季醒從棚屋裡找來很多散發著動物屍骨腐臭氣味的破布,用它們遮蓋那堆貨物,塞滿那幾包東西周圍所有的空隙。
他們離開俞家行時,吳淞口方向的天際已微露白光。汽車在荒郊野地里疾駛。他們開著車窗,讓凌晨的涼風吹進車廂,腐臭氣息像是牢牢粘在皮座椅上,久久不散。他們個個都渾身是汗,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只有那個韓國人依然精力十足,他在開車。
他們還不能過江。頭班輪渡要到七點以後開船。他們在一個小樹林邊停車,從野餐籃里拿出食物。小薛一點胃口也沒有。他抓著一瓶荷蘭水[2]往嘴裡倒。
朴用雙手抓住一棵瓶口粗的小樹,他使勁向上拔那棵樹,藉以舒展緊張的肩膀肌肉。他放開樹,轉過身來伸個懶腰,他問小薛:
「過江以後你去哪裡?要不要我送你?」
小薛口袋裡放著那張七千塊大洋的莊票。那是特蕾莎的錢。他要給她送過去。他是這樣的人,人家不信他,他就要跟人家說說謊吹吹牛;人家信任他,他就覺得應該知恩圖報。昨天下午特蕾莎對他說,她不打算讓哥薩克保鏢參與此事,她決定讓小薛獨立完成這件交易,連貨款都由小薛去收。當時他心裡也是一陣感動,就像他剛剛突然對少校產生的那股感激之情一樣。可他昨天夜裡最害怕時,比方當他在墳地里向車子後窗外張望時,他腦子裡也閃過一陣想要逃跑的念頭。有那麼一兩分鐘裡,他不斷對自己說,拿著這七千塊大洋,他就可以和冷小曼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要把錢給人送過去。」讓他覺得奇怪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擔心眼前這幾個人。他們甚至膽敢在大街上開槍殺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突然從日常生活走進危險舞台的演員,從來就不曾把自己調整到準確的心理位置上。他難道一點都沒想到人家有可能黑吃黑?可租界小報上常常刊登那些故事啊!他覺得自己真的很疲憊,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
[1] 原北京路到南京路之間的外灘輪渡碼頭,一九一〇年正式開辦,與浦東東溝的對江碼頭對開輪渡。
[2] 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