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2024-09-26 11:55:3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九日
中午 十二時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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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林培文並沒有起疑心。他只是在殘酷鬥爭中變得越來越仔細。他學得很快,主要是通過觀察朴季醒的做法。他發現朴有個好習慣,大大小小不管什麼行動,事後他都會再去一趟現場,向那些光著脊樑,扎著褲帶,站在煙雜店門口的夥計打聽。
他沒跟老顧交代,一個人跑到星洲旅館。從八里橋蠟燭店走過去,沒花多少時間。一路上他都在琢磨,想找到一種跟人家搭茬兒的好辦法。裝扮成一個打算開房賭錢的白相人?他覺得自己又不太像。
他站在法大馬路街對面,冠生園的門口,直到有人踏上那條通往旅館的窄梯,才快步穿過街道。他覺得,帳台上有別的客人,會讓他比較安心。樓梯口櫃檯上,帳房在說話,他從客人身後走過,背靠在那面牆上,跟條凳上坐的茶房搭訕。他壓著嗓音,打聽這地方的花樣,他擠弄眼睛,暗示他此刻的興趣與女人有關。
可他聽說這裡常常不太平。巡捕常來查房。法租界巡捕房明令禁止暗娼。
「我住在對面弄堂里。」他不合時宜地補充一句,按理說,幹這種事的人是不會告訴人家自己住哪裡的。
「是啊,上禮拜就來過,你害怕?」
他搖搖頭,縮縮脖子,又聳聳肩,又動動手,口袋裡幾塊銀元晃蕩晃蕩。
「巡捕房查的是赤黨。」
「誰說的,不是說他們盯著一個女人?」
那茶房年紀不大,閱歷頗豐,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他抬起頭來,盯林培文一眼,態度大有深意,搖搖頭,說:
「是個單身女人。他們把她帶去巡捕房啦。還有個男的。」這就是剛剛所說的,你總能在事後,在現場聽到一兩句有用的話。
他的離開方式很笨拙,扭頭就走,就好像打聽這些事讓他羞愧難當。其可疑程度足以讓茶房警惕,足以讓他在空閒時向帳房報告。他急匆匆離開騎樓,試圖避開那些乞丐的目光。乞丐三三兩兩,背靠廊柱坐在地上,享受這巡捕午休的難得好時光。
冷小曼在說謊!那天她給老顧打電話,他就在邊上,是他先伸手抓向話筒。他想,必須趕緊向老顧匯報。如果冷小曼被帶去過老北門巡捕房,這意味著什麼?這問題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想一想。可老顧已離開蠟燭店,正準備與冷小曼碰頭。按照約定,老顧今天要去見冷小曼的那個新朋友,那個攝影記者。那人在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處有很過硬的私人關係。他在八里橋路的拐角上停住腳步。
他不知道那個約會地點。他很快就想到問題的嚴重性。關鍵在於,實際上冷小曼完全是一個已暴露的人員。她的照片公開登在租界的各種報紙上,巡捕房的牆上一定會掛著她的照片,供那些「包打聽」每天出崗前加深印象。假如她被帶去巡捕房,她一定會被人認出來,可巡捕房卻像瞎子一樣,把她給釋放。視而不見從來不是看不見,而是裝作看不見。
他覺得腦子裡很亂。老顧找不到,朴季醒也找不到,他向來是有疑問就去找這兩個人。可他這會兒誰都找不到,他的小組已全體出動。近來,老顧很少拋頭露面,基於安全考慮,約會必須採取嚴格的保護措施。
他想他最好去民國路的安全房好好想想。那是貝勒路出事後新租的房子,在皮少耐路[1]和華成路之間。民國路是法租界和華界的分界道路,門牌號屬於法租界管轄,因為那條直貫東西的大弄堂往西通向敏體尼蔭路。而房子的東面窗戶對著民國路,穿過馬路就是華界地盤。房子由他出面租,主意是老顧的。老顧說,有天夜裡他在民國路閘門被法租界巡捕抄靶子,他正好抬頭看見二樓突然亮燈。他靈機一動,覺得要是在東頭窗下放一捆麻繩,遇到緊急情況就好辦得多。林培文對當時的情形記得很清楚,他記得老顧說話時眼神有些淒涼,這很少見。
可他沒有來得及回到那幢房子裡。後來他覺得正是因為當時他滿腦子都想著冷小曼的謊話,才掉到那個陰險的陷阱里。
他剛拐過街角(後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哪個路口)。只記得從手指的縫隙間,他依稀看見許多水果,堆在篾筐里。他看見各種各樣的桃子,粉紅色的水蜜桃、扁形的綠色桃子。他的上半截面孔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捂住,手指嵌進他的眼窩裡,讓他的太陽穴一陣刺痛。
那雙手是從他背後伸過來的,聲音也是從背後過來的,飄忽不定,像是從身後半空中的某個地方傳過來:
「猜猜我是誰?猜猜我是誰?」聲音高亢尖厲,像是在唱一種歡快的童謠,伴隨著許多人的笑聲。笑聲被四周的嘈雜聲淹沒,他的兩隻耳朵也被那雙手扭成一團,他想,怪不得所有這些聲音都像是從水底下傳過來的。
他隱約聽到急速的剎車聲。有人站在他面前,推他,又像是在他身體的側面拽他。現在,他的眼睛沒有剛剛那麼疼痛,在一陣五顏六色的光線照耀過之後,眼前突然變得更加黑暗。他聽到很多人的急促呼吸,他猜想這回他是被人圍上啦。
兩條手臂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被人架住。他恍惚覺得被人拉到街沿,他的腳一下踩空。隨後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想那該是沉重的一拳。他這樣想著,肚子上就更痛,膝蓋發軟,他彎下腰,一頭栽倒在地……
可那不是堅硬的地面。他撞在一種柔軟的富有彈性的東西上。他聞到一股新鮮皮革的味道,他還沒回過神來,車門就被關上。現在,他知道這是在車裡,他的褲腳被車門夾過一下。
汽車急速駛離現場。他的頭被先前那雙手按在車座上,背上被壓得透不過氣來。他覺得有一千個人坐在他身上。他的鼻子嵌在椅背的夾縫裡,嘴裡有一股金屬的鏽味,他估計是嘴唇或者牙齦在出血。
有人把一隻布袋套到他頭上,用繩子在套子的下方緊緊勒住,正好卡在嘴巴那個位置上,把他嘴角勒得快要繃裂。他想那是要防止他叫喊,其實他根本沒想到叫喊,他根本叫不出聲來。
他被許多雙手拖下車,他看不見這是在哪裡。他也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車子到底開了多久。這方面他從來沒有受過訓練。要記數——他隱約想起朴季醒向他說過,在遭遇到類似的情況下,可以在腦子裡數數。按照某種有規律的身體節奏,心跳或者呼吸,記住汽車轉彎的次數(朴說無論如何你的身體會感受到離心力)。你還可以記住地面的變化,是上升還是下降,是堅硬幹燥的還是柔軟潮濕。如果你保持冷靜,你的腳底甚至能感覺到磚塊的拼縫。可他從未受過真正的訓練,他根本來不及數數。他只聽到鳥叫,樹葉被風吹動的聲音,聞到引擎排放最後一縷尾氣的味道。他甚至都沒顧得上記下樓梯的階數,他只記得他被人扔在一間三樓的空房間裡,聞到四周那股陰冷的石灰水味。
現在,周圍一片寂靜。聽不到急促嘈雜的呼吸聲,沒有人走動。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個空房間裡,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遺棄在這幢空房子裡。可他不久就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聲音像是從他左前方天花板透進來。他的聽力在漸漸恢復。這會兒,他甚至能聽見從暖瓶往茶杯倒水的聲音。他猜想這不是巡捕房,他聽不到鐵器碰撞的聲音,沒有手銬,也沒有鐵門和金屬門閂在撞擊。況且,他想,巡捕房完全可以公開逮捕他。他懷疑這夥人是青幫派來的。一開始,他設想會不會是星洲旅館茶房搗的鬼。但很快這想法就被他完全推翻。當務之急是要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回憶起朴對他說過的那些事,釋放你的聽覺、嗅覺、觸覺,釋放你的皮膚,讓它們去感受周圍的溫度、濕度,讓它們去吸收所有的聲音和氣息。
不久以後,他就想起星洲旅館的事,他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把情況報告給老顧,他覺得他們整個組織正危在旦夕,而他此刻卻無能為力。他開始焦慮起來。
[1] Buissonnet Rue,今壽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