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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2024-09-26 11:55:33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七日

  下午 四時二十五分

  南京研究小組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群普通罪犯。他們說,事關風格,共產黨的地下行動組織絕不會如此行事。在這上頭,他們認為自己很有發言權。在共產黨的問題上他們自認為是專家。研究小組裡幾位主要的分析人員,大都對此有親身體驗。他們中有好多人都是從那所學校畢業的,簡單說,他們曾是共產黨分子,現在則是共產黨的叛徒。

  這一點,恰恰成為少校抨擊南京小組的理由。此刻他置身於一個小型的多方會議中。開會地點在公董局官邸,坐落於法租界西部樹蔭如穹的畢勛路[1]上。會議之所以在這所名義屬於私人的宅邸舉行,純粹是想讓它在形式上顯得更加不拘一格。會議是以巴台士領事的名義召集的(雖然他沒有坐在會議桌上),他本人也是公董局總董。自從一八六五年聖馬塞蘭的白蘭尼子爵[2]在巡捕房領導權問題上與公董局發生衝突以來,這兩個職位一向由同一個人擔任。當時白蘭尼子爵宣布停止現任包括總董在內的五位公董職務,並派巡捕包圍公董局。事情一直鬧到巴黎的外交部,那幾名被關押的董事是在付出十萬法郎保金之後才被釋放的,那是在三天以後。外交部後來還專門成立善後委員會,以幫助上海租界恢復正常管理。從那以後,薛華立路總巡捕房就被置於駐上海總領事的牢牢控制之下,它的幾位主要負責長官向來都必須是領事本人最信得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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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諸位是不想讓人把共產黨組織想得太壞吧,總不能像個犯罪團伙吧?畢竟,那像是青春歲月的激情……哈哈……」少校當然是在挖苦這些前共產黨的「反共專家」。他對這小組的成員做過一番調查。租界外國商團的總司令畢沙上校也跟著大笑起來,在目前的討論中,他——還有同樣出席會議的馬丁,全都無條件支持薩爾禮少校的觀點。多年以來,租界裡大部分白人(尤其是有權有勢的商人們)對國共兩黨的爭鬥嘖有煩言。遊行示威和罷工早已讓市面混亂不堪,要是再加上這種準軍事行動,城市游擊戰,繁榮的租界早晚會被炸成一堆爛磚塊。也許解決這樣的問題只有通過讓上海變成一個……

  窗外院子裡響起汽車喇叭聲,領事夫人正準備外出。心情好時,巴台士領事會告訴少校,這座房子裡有三位美女。前兩位——當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啦。最後一位少校差點猜錯,幸虧他不至於湊趣到(或者掃興到)要讓自己搶先說出來。不是,不是水池裡那尊半裸的大理石雕像,領事說的是花園裡那個折成一道彎的小水池。水池的兩端比較窄,中間彎折的地方很寬,像是她的美麗臀部。薩爾禮認為領事欣賞女人的口味更傾向於傳統。這樣說來,那個在岬角岸邊上垂向池水中央的巨大樟樹,豈不就像個老色鬼?有一根樹枝恰好指向雕像的乳房部位呢。

  「上海的幫會裡傳來好幾份情報……」南京研究小組的曾先生還在堅持他的觀點。

  「青幫和你們一樣,從來都是共產黨的敵人。」

  「你們也是!」南京專家反駁道。

  「的確如此——也許在上海的防止赤化問題上,我們該多負點責任,不能太依賴國民政府。」少校應當感謝科西嘉人善於狡辯的天性,他讓南京的這幫學者暫居下風。

  「你們思想陳舊,太相信武力,完全不懂得管理城市,把國家政策當作黨派政治的報復工具。我聽說江西的群眾把你們一個師長的頭顱放在竹筏上,順著贛江漂進縣城,你們就在南京和上海的監獄裡槍斃一批共產黨……」薩爾禮少校閱讀中文報紙,租界裡很少有像他那樣的歐洲人,對中國人的想法有真正興趣。他記得那篇報導的標題是——《江聲無語載元歸》。

  「……上海可以成為你們國家的模範,現代城市的模範,法治社會的模範。」對少校這番哲學思考,只有代表英國政府的外交政策觀察家布里南先生表示讚賞。他的眼神倦怠而又悲傷,但他還是在負責任地傾聽。

  「上海的混亂形勢完全是你們的短視、你們的姑息造成的,你們只曉得賺中國人的錢。所有這些混亂都是因為你們在租界裡限制中國政府的行動。共產黨把它的中央局都設在上海,就是因為你們保護他們!」這是南京小組成員里一個憤憤不平的年輕人。

  「……國父的三民主義是現階段中國所有問題的最好答案!現在正是要求國民黨實施鐵腕的訓政時期。早晚有一天……我們會管好這座城市的……也許要等到『大上海計劃』成功的那天……」他有些氣餒。

  這些討論是偏離會議主題的,這些問題應該交給倫敦或巴黎——甚至南京的政客,馬丁少校認為大家應當圍繞具體事務展開討論。南京研究小組的曾先生提出,他們的人員假如能在租界裡獲得更多行動自由,將給目前的情報交換機制帶來更多效率。

  馬丁和薩爾禮代表兩個租界的管理當局,對南京研究小組在持有槍枝、無線電頻率、特殊汽車牌照以及行動機構場所等問題上作出恰當的承諾。「但你們無權在租界範圍內對任何人實施抓捕。」薩爾禮少校強調說。

  正是在這點上,會議的氣氛開始有所改變。抽象的哲學辯論很容易演變成互相指責抱怨,就事論事的討價還價卻往往可以成為真正的合作起點。南京小組的首席發言人曾先生認為,原先那種提出名單由巡捕房實施逮捕的設計常常導致錯失最好的審問時機,他提出一種事後報備的妥協方案。當然,最終獲得的情報將由各方共享。但薩爾禮少校說,絕不允許破壞租界既有的司法管轄制度,一旦南京方面擅自行動,他無法保證法租界巡捕不會把該類活動視為形同綁架。

  在陷入一陣沉默之後,馬丁少校出來打圓場。他首先承認在處理中國人自己的問題上,南京小組有他們的長處。他狡猾地說:「我們不妨對這類行動換一種定義,它既不是逮捕,也不是綁架。在某種情況下,南京研究小組和善地約請一兩個當事人到駐地商討一些問題,假如現場目擊者一致認為其中並無脅迫強制,假如事先——或者事後租界警務處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得到一些合理的解釋,假如討論的結果將會完全以書面形式提供給警務處,假如在一定時限內(比如四十八小時內),這個被請到南京小組駐地的當事人會被轉交給巡捕房加以看管,以後也會循由合法的提審、審判或引渡程序來處理,那也並無不可。」

  薩爾禮少校堅持所有的審問都必須在巡捕房派出的觀察人員監視之下。再次妥協的結論是,一旦南京小組把行動完全告知巡捕房,巡捕房就將派出觀察人員,而清晰的告知必須最遲在事發二十四小時內用書面形式交到租界警務處的政治部辦公室里。也就是說,在那二十四小時內,南京小組可以盡情與當事人就某些共同關注的問題進行和善地商討。

  「那麼——此刻你最熱切想要約會的對象是誰呢?」薩爾禮少校用這句話來結束上述討論,語帶玩笑,意在撫慰對方。

  曾先生顯然同其他中國人不一樣,他確實有幽默感,不像別的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常常顯得太過嚴肅。他的回答是:「根據之前的討論,我們將會在邀請之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告訴他們的家長。」

  「那都夠得上懷孕的時間啦。」畢沙司令歡樂地叫起來。

  等到南京研究小組成員列隊魚貫走出臨時會議室(這是二樓大客廳旁邊的一間側室),等到這五個相貌頗有幾分學者風度的中國人穿過露台,從直通草坪的室外樓梯走下去,等到那輛黑色的大轎車開出大門,馬丁少校高聲喊道:「上帝,難道開個會他們也得派出那麼多人麼?難道中國真有那麼多人?」

  中國人離開之後,巴台士領事才出現在會議室里。在這一小塊地方,他的地位相當於總督。這項職務要求他必須超脫於具體事務之外。他把一份剛剛由秘書撰寫完成的備忘錄遞給布里南先生,請他轉交給英國駐上海總領事先生。備忘錄是根據薩爾禮少校的建議寫成的。

  「我們得到一些可靠情報,證實各位之前討論中的這個地下組織,目前正在採購一種殺傷力更大的軍火。我們對他們的行動尚未完全掌握。顯然它是一個確鑿的證據,證實此前我們的猜想是正確的:上海正在日益變成國共兩黨互相報復爭鬥的戰場。這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法國政府根據現有政策,正在著手準備從河內增調軍隊來上海,以應付此地的複雜形勢。我們也希望其他與上海租界有重大利害關係的歐洲政府做出同樣決定。」少校的這番話主要是說給座中那位情慾旺盛的布里南小子聽的。他是英國外交部的官方觀察員,如果他可以讓租界商人的老婆欲仙欲死,他也不妨替先生們賣點力氣呀。

  「還有那個『大上海計劃』……」畢沙司令喃喃說道。租界裡很多白人認為,這一計劃會嚴重損害各國在上海的利益。實際上,少校心裡明白,「大上海計劃」真正損害的將會是外國地產商的利益。長久以來,歐洲投機商(近來美國財團也參與其中)總是在上海的西面和南面購買地皮。他們不斷買入,等待時機炒高價格,出售,然後再去買入更西面更南面的地皮。南京政府宣布的「大上海計劃」卻把市政中心設計在上海的東北部。按照藍圖,他們將在閘北和江灣建造政府大樓、大學,甚至實驗小學、體育場,開闢道路,配造公共設施,讓城市商業活動在荒地中繁榮起來,未來的居民將會去那購置住宅。到時候,租界地產商斥巨資囤積的西南部地皮會無人問津,連本錢都收不回。不光是投機商,也不光是銀行,整個利益鏈將會斷裂。

  「東京不斷增派海軍陸戰隊到上海。他們一直都想擴大在本地的勢力範圍。公共租界的日本商人越來越不安分,這半年裡,巡捕房老是在處理中日居民當街鬥毆事件。」馬丁少校提出新說法。

  「他們要是有辦法,我不反對多看到幾個日本兵。你說這幫傢伙腦袋後面那塊破布是幹什麼用的?」畢沙司令轉頭問馬丁。

  「只是怕被人砍脖子,只是怕被人砍脖子。他們喜歡砍脖子。」馬丁豎著手掌,往半空中一揮。

  「那是明治軍隊跟我們北非軍團學的。我聽說天皇找人拿來各國軍帽,一眼就相中這個。他可不管日本有沒有沙漠,有沒有能把人皮膚烤裂開的太陽。他覺得這種帽子跟早些年武士斗笠後掛的帘子差不多。而且那不是一塊,那是兩塊,那是兩塊護身符。」薩爾禮少校喜歡閱讀文件,手裡掌握著各式各樣的情報。

  「我看這些本州島農民還算老實。」畢沙司令評論道,「也許讓上海變成一個自由市,是個明智的選擇。」薩爾禮少校覺得他的說法很粗魯,很像那幫正在大肆收購租界四周農地的投機商人。在他看來,制定政策需要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此刻不妨先向上海增派駐軍。夕陽照在窗外的水池上,水面微微顫動,如同全身塗抹金粉的肚皮舞女。

  [1] Route Pichon,今汾陽路。

  [2] M. Brenier de Montmorant,曾任法國駐滬總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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