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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2024-09-26 11:55:3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七日

  上午 七時三十五分

  星洲旅館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夜裡,冷小曼忽然開始覺得毫無把握。對小薛,對她自己操控小薛的能力,對所有這一切她都覺得沒把握。事情的起因是她躲在福履理路的房子裡無所事事,是從一大早小薛就不在家。還因為太陽終於從一整個上午的陰雲里冒出頭來,因為她自己內心那股無以名狀的柔情。

  或者說,直接的起因是她發現一條髒襯褲。當時,她在替小薛打掃房間。那條短褲就卷在床腳下,廣東縐紗,鑲花邊,在陽光下散發著殘餘的香水味,發潮的灰塵味,以及隨風揚起的一絲陳舊的臊味。

  隨後,接二連三的跡象相繼出現。長柄簸箕底下一隻有口紅印漬的菸蒂,那件用倫敦「Fintex」[1]公司羊毛薄花呢裁製的套裝背心口袋裡有塊黏作一團的粉撲。她在西裝口袋裡找到一個小記事本,封麵皮套下夾著一張照片,煙霧從那女人的眼角邊飄散。照片背後有一組五位數字。她忽然感到對這個洋場小開一無所知。她告訴自己,讓她氣惱的不是另有一個女人,而是她如此快就信任他。

  她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占據,無法遵守對自己的命令,儘管她是直到夜裡,直到睡在枕頭上才哭出來的。深夜,她倒在那張床上,疲倦已完全戰勝那副床枕在她心裡造成的不潔感。

  可第二天早上她醒過來,看見穿過窗簾的陽光照在小薛的臉頰上,呼吸到驟然變得清新深邃的空氣,內心又湧起一股鬥志來(後來才確定那天正是今年的出梅日)。她想,這其實是件好事,會讓事情變得更單純,會讓責任如山岩一般從陰暗背景中突然呈現,壓到她眼前,再也不會被愁雲慘霧遮蔽。

  

  她想她完全能夠戰勝那條襯褲的女主人。她沒有當即去質問他(直到兩天以後)。她現在把他看成一個敵人,一個需要她去征服控制的對象。她想,也許突然與他拉開距離是個好辦法。挑逗他,迫使他自己前來追逐她。可惜的是她沒法離開這裡,她沒別的地方可去。在某種程度上,她想要的效果的確已實現,她的那種突然變得冷冰冰的態度,多少讓他有些疑惑不解。

  他常常外出,她不去過問,望著他的背影冷笑。可兩天後的早上,他忽然在廚房裡問她:「你不是說——你們領導想要見我?」

  她覺得他眼神閃爍,不敢望她,她想那是內疚。這些天來,她故意對他冷淡,他總是欲言又止,躲躲閃閃。也許他察覺到一些變化,也許他有些慚愧,也許潛意識中,他想幫她做點事,獻獻殷勤。

  「不急。沒到時間。組織上會通知我們的。」

  他在磨製咖啡豆,而她在煮麥片,廚房裡充滿食物的香味。溫暖,好似一對各自忙碌的情人。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回頭看看他,他的後半截襯衫下擺露在褲腰外面。

  「——我是說你那個領導。顧先生。」

  「看見他你就知道啦。」她看出他是想找話搭訕。她覺得這些天來的做法很有效。

  「可他怎樣跟我們聯繫呢?電話?他又不知道這裡的號碼。你沒把房東的電話號碼給他吧?再說,那裡打電話也不方便。」他兀自在嘮叨,咖啡豆在磨臼里嘎吱作響。

  「我給他打電話。」

  「可也沒見你打電話啊,昨天打過嗎?」

  她突然厭煩起來。她突然憤怒起來。她覺得他就像一大早就開始嘮嘮叨叨的男人,擾亂清晨的安寧,擾亂別人的心神。

  「你怎麼知道我沒打過?」她把勺子扔進麥片鍋里,一聲聲尖叫,一聲比一聲更響:「你不是不在家嗎?你不是整天出門?為什麼你現在急著想見他?你是不是——」她突然剎車,咽下嘴邊上那半句話。

  他突然驚慌起來。她依稀察覺到,他的肩膀在往下沉。她望著他,直到他緩緩轉過頭來。她想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種絕望。他的樣子分明像是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笨蛋。她想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氣勢上她完全占據上風。她反倒沉靜下來,聲音陡然下降八度,她睨視他,一字一句: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她覺得他已話到嘴邊,她已把他逼到不得不向她有所交代,不得不替自己解釋的地步,但她可不想讓他編瞎話,她要攔腰斬斷他說謊的念頭,她說:

  「為什麼幾天來你都要外出?為什麼你把我扔在家裡自己跑出去一整天?你是不是另外有個女人?」

  她看到他手臂往下一垂,她聽到他長吁一口氣,就像一隻剛剛聳起肩,擺出一副決鬥架勢,卻又突然鬆勁兒的狡猾的大花貓。她想他已明白自己無從躲閃,她等著他開口說話,她等著他真正的、不帶一句假話的解釋。

  這隻大花貓顯然還想做最後掙扎。她望著他轉頭衝出廚房,衝進臥室,大概是想最後確認敗露的罪證。她並不著急,勝券在握,她步伐堅定地走向臥室。她看到他撅著屁股鑽在床底下,心裡想:你真傻,你實在是個大傻瓜。你就這樣往床底下一扔,然後自己就把它給忘掉啦?

  她從衣櫥和牆壁的夾縫裡掏出一包東西,那是一張舊的《大公報》,她當時正在讀這張報紙。裡頭有一條江西紅軍打勝仗的消息。紅軍戰士只是把那個大官的腦袋放在竹筏上漂過縣城,就讓那些雜牌軍丟魂散魄,再也不敢進剿。她把紙包放在圓桌上,展開,皺成一團的縐紗陡然散開,就像是枯萎敗落的肥膩花瓣,它的邊上是塊被黃梅天的潮氣弄得一團糟的粉撲,發霉的斑點在陽光下顫抖。她覺得這報紙也恰好象徵著她的勝利。

  她坐下來,傾聽他的認罪,傾聽他的自白。

  「你見到過她,在那條船上……」他是這樣開頭的,「她是一個白俄,一個女珠寶商人。可後來發現,她還兼做一些別的生意,你想都想不到,她偶爾會做一些軍火買賣。我愛過她,但現在已不愛啦,船上那會兒我已不愛她啦。」他好像是故意使用這種平淡的語調。「實際上,在船上你很可能看到過我們爭吵。」她相信這句話,她聽到他的低聲咒罵,在船首的欄杆旁。「在香港,她跟別人上床,一個在安南出生的中國人,她的生意夥伴。我是那樣喜歡她……可她太不檢點。我不過是提早一天從廣州回來,我只是用鑰匙打開門,可我親眼看到那一幕。我看到他們把榻椅拉到窗邊,我看到她的兩條腿擱在窗台上。我看到那人抬起頭,眼神里充滿嘲笑。那眼神讓我痛苦萬分,比親眼見到她赤身裸體躺在別人的身下更讓人痛苦。」

  「你會不會認為,我跟你搭訕就是因為這個?我不敢說沒有,也許部分因為這個。可我希望你別這麼想。你跟她完全不是一類人。那天晚上——老北門巡捕房出來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已痊癒。但不全是因為你,那些事情早已過去……我覺得事情已過去好久好久,我想你是一個象徵,在那些痛苦麻木終於過去之後,老天終於給我一個啟示,給我一件意義重大的禮物。因此我昨天去見她,像個普通朋友那樣去看她。我想見一見對我有好處……我甚至想……我說不好,我潛意識裡覺得這會對你——對你們有幫助。」

  她想他指的是軍火。她想這對他來說是個勇敢的想法。如果他果真有這樣的想法,也許能證明他的確相當喜歡她。這不符合他的天性,他膽小,他平庸,她猜想是那些痛苦將他改變。也許他只是想要一種不同尋常的刺激,就像人家去喝酒,去吸鴉片。但那樣也沒什麼要緊,她想,就算那樣,對她來說也沒什麼不好,沒什麼兩樣。

  她想,該是讓他見見老顧的時候啦。她想,無論是出於何種契機,一旦投身到革命隊伍中來,組織上會教育他,培養他,把他改造成一名貨真價實的戰士。要是那樣的話,她就接受他又何妨?她就愛上他又何妨?哪怕他此刻僅僅是把她當作一劑治癒失戀痛苦的麻醉藥,將來事情會有所改變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巡捕房的關係,會給工作帶來巨大的便利。

  她走過去擁抱他,伸手到背後幫他掖好衣服,她把手插進他的褲腰,幫他捋平襯衫的下擺,她讓手掌在他的後腰上停下來片刻,若有所思地刮他幾下,她現在不想做愛,她覺得現在還不需要這個,沒必要……也許到夜裡再說……

  她想,更好的做法是多聽聽他講他那些痛苦,她沒有意識到,這一大半是由於她自己最近也常常被痛苦所折磨。

  [1] 當時英國一個著名的毛紡織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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