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2024-09-26 11:55:26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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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 四時
昨天,整整一個白天,小薛幾乎把冷小曼忘個一乾二淨。他把她扔在家裡,就好像她是與小說中另一條線索相關的人物,可以暫時丟在一邊,或者簡直就算是另一部小說的人物,盡可扔在枕頭下,改天再看。等他深夜回到家中,看到她眼角邊的淚漬,頗有幾分內疚。
下午他離開皮恩公寓,隨即跑到薛華立路警務處大樓,做他當天必須認真應付的第二件事。他在老北門巡捕房貿然給薩爾禮少校打電話,這舉動不能算衝動,那是情急無奈。可事過之後,髒屁股就有得他好擦的啦。
少校答應得如此爽快,讓他心神不定。他覺得這簡直像是個險詐的陰謀。你可別高估他的勇氣,猜想他此來是想探測虛實,聽聽少校的口風,他所有的不過是那點從來都不大可靠的直覺。
少校果然在向他怒吼,拋出一連串問題。
「你告訴我,為什麼你要跑到那個旅館去?那麼多重要的事情要辦,你去星洲旅館幹什麼?幽會?那女人是誰?為什麼我們的探長要懷疑她?為什麼要把她帶去巡捕房?這女人與你目前的工作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有那麼多神秘的女人?那個白俄,那個貝勒路的女人,還有現在這個……上帝,難道上海快要變成一個雌性的世界?」
他覺得少校的怒火里有一絲虛假的成分,但他不敢確定。
「你讓我大丟臉面——」少校繼續衝著他大喊大叫,「讓政治處為一對野鴛鴦做擔保!巡捕房覺得這個女人很可疑,她的證件很可能是偽造的!她到底是誰?」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小薛覺得自己無法控制住膝蓋的顫抖,他垂眼望著地板,好像那不是他的腿,而是那一條條柚木地板在做波浪式的起伏運動。他幾乎有一種和盤托出的願望,他覺得那樣他還容易些。他現在一絲一毫都不為冷小曼的命運擔心,他只是全心全意想要讓少校安靜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的良心被野狗吃啦?」少校使用的是菜場裡本地女傭的咒罵方法。
「因為我是在跟這女人接頭!」他孤注一擲,好像報館裡那些平時吊兒郎當,卻有幾分急才的撰稿人,事到臨頭,到快要排版前的一分鐘,他忽然就靈感迸發,滔滔不絕:
「到目前為止這是最大的進展!我剛剛取得她的信任,那個白俄女人,梅葉夫人,那個女軍火商。她要我代表她和某個地下組織派來的人接頭,我想那就是你正在尋找的赤色暗殺組織!沒錯,星洲旅館的女人和貝勒路逃跑的女人就是同一個人!沒錯,我在船上看到過她,絕對不會認錯,萬無一失。可你現在不能逮捕她,這是在上海,你必須懂得本地人的行事方法,要像中國人那樣有耐心!藏在她背後的人才是你真正要找的。」
「那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少校的聲音忽然緩和下來,好像他的怒氣突然失去動力,脫離向上升起的弧形軌道,垂直掉落到地板上。他的臉部顏色突然變淺,表情突然有些模糊不清,好像電影裡漸漸淡去的特寫。他從逆光的陰影里凝視著小薛,幾乎變得像在自說自話,像是在對小薛耳語,既像是在講道理,又像是在刻意表現一種陰險的想法:
「也許我可以換用另一種辦法。也許我可以直接逮捕她,審問她,把她交給特務班,交給馬龍班長。他們那兒有一些好辦法,總是能夠讓人開口說話。」
「可是那場大行動就戛然而止啦,吧嗒一聲,計時器停止轉動,」小薛覺得這種時候採用這些文學技巧簡直是發痴,不過靈感來時你有什麼辦法?他聽任自己往下說,聽任思緒在記憶和想像的流域交界處旋轉、攪動、混合:
「……我想你要的是大明星,不是只會小打小鬧的跑龍套角色。那是一次大行動,整個上海都會為之震動。我還沒查清那到底是什麼行動,可我相信那會驚天動地……」
他小心翼翼地選擇記憶中聽到過的詞彙:「這我能猜到,他們在採購一種威力巨大的新武器……」
「武器?是什麼?」
「我不知道,有一張圖紙,有支架,像是一種機關槍。」
「機關槍?他們要拿它來做什麼?」
「我還沒查清。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我有把握,如果你信任我……」小薛覺得自己暫時已能控制局面。他這會兒已能稍稍分出點心思,想想別的事,想想冷小曼。他天生的樂觀勁頭再次占據上風,讓他迅速扔掉這些讓人不愉快的念頭。他想,總會有辦法的,如果薩爾禮少校真的很信任他,到時候他也可以求少校放過冷小曼,放過特蕾莎,至於別人,他可管不到那樣多。
「那張圖紙你還記得多少?」
他還記得不少。他是個攝影師,在尚未分辨出到底是什麼東西來之前,形狀體積和線條早已進入他的記憶中。他在少校扔到桌面的那疊紙上試著畫兩次。問題在於,那本來就是一張草圖,那副支架被他畫得過分誇張,他覺得他畫的東西更像照相機的三角架。一旦畫出來,他確定那就是一支機關槍。
他說,有一些德文單詞……在那張紙上,有幾個德文單詞。少校同意他的看法,那確實是機關槍。他恍惚記得草圖中還有另外一個單獨的部分,是個圓柱體,前後分為兩截……但他錯誤地把它畫在便箋紙下方,因為他正在畫的這張紙,寬度要稍窄一些。他把記憶中的圖形畫在支架下面,他覺得這無關緊要,因為他記得那本來是完全分離的兩個部分。
少校說,他會請武器專家來看看。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要拿它幹什麼。少校問她在哪裡,那個女人目前藏在哪裡。
「她會跟我聯繫的。我不能問她地址,不能問她聯繫方式。」他再次說謊。因為這謊言,他從少校那裡出來後,就不敢直接回家。好像只要他不回家,福履理路的那幢房子就根本不存在,別人就不會獲悉冷小曼藏在他家。當然,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不想回家,這會兒,他怕見到冷小曼。他是個喜歡跟生活討價還價的人,能少付點就少付點,能拖延支付就拖延支付。
他跑到亞爾培路的回力球場。「Haialai[1]」新近增加比賽場次,現在每天都在開賭。但這會兒,下午的比賽已結束。他坐在球場對面的「Domino Cafe[2]」,望著那堆壯漢——那堆「Juan[3]」和「Osa[4]」在洋蔥和煙燻火腿的刺鼻氣味里叫嚷。老虎機的手柄在陰暗處哐啷扳動,偶爾會有一兩下硬幣跌落的清脆響聲。球勺堆在牆角那張桌上,像一堆從被獵殺的龐大怪鳥身上切割下來的巨喙。
他剛坐下就看到美國佬白克。跟那幫回力球員一樣,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白色長褲,白皮鞋。可他的汗好像更多些,腋下兩大塊黃黑的污漬。他正混在那堆傢伙的桌上,叫喊著要請人喝酒(要不是他嗓門大,小薛也不會一眼看到他)。在他左邊,是個半禿頂,右邊的又毛髮太旺,早上到現在才不過半天就長出一臉胡楂。
白克一看到他,就開始挪動屁股,甩開那幫傢伙,衝到小薛跟前,重重跌坐到椅子上,差點把褲縫都繃裂。
「好久……」「你最近……」白克依舊這樣吵吵鬧鬧,好像他不是個漂洋過海跑到東方的罪犯,好像那幾年美國政府的大獄全都是白蹲的,沒讓他學會安靜,好像他只是在黃浦江邊的哪座洋行大樓門口跟人寒暄。
要不是玻璃門外有輛塗著紅色油漆的裝甲車呼嘯而過,要不是架在炮塔上的那挺機關槍指向熙攘的人群——像波塞冬或耶和華的權杖指向大海、分開通道,要不是那尖厲的警笛聲刺透玻璃、刺透所有人的耳膜,白克又怎麼會想起來對小薛講那個故事?
裝甲車運載宋子文的銀元[5]從上海造幣廠駛向中央銀行金庫。這會兒它出現在亞爾培路,既不是規定行駛線路,也不是通常出行時間。就是因為這個,白克朝咖啡館的木質地板上啐一口唾沫,咒罵道:「要是迪林格先生[6]在此……」
那以後,迪林格先生突然跳進茶室,在桌上,在火腿盤和咖啡杯之間為非作歹。白克說,迪林格老兄是他在印第安納州立監獄服刑時的同倉哥們兒(這多半是在吹大牛)。他說那時他根本看不出迪林格先生的厲害,那傢伙好嘮叨(難道比他自己還嘮叨?)。他說,迪林格那會兒老在設想搶銀行的事。如何闖進門,怎樣嚇唬住警衛,驚恐的顧客會亂作一堆,有人會朝警察局打電話。在接到報警電話和緊急出動抵達銀行之間,有一小段歡樂時光。要改裝車輛引擎,讓它比警察局的車子跑得更快。配備的火力要比警察更猛,哪怕在大街上發動戰鬥,都要把那幫混蛋警察打得抬不起頭來。白克說他根本想不到,到頭來迪林格老兄還真的能幹成。他也沒想到迪林格居然能成功越獄,而他白克自己,也居然跟著迪林格先生瞎起鬨,一窩蜂衝出監獄大門。
他提到「娃娃臉」尼爾森,他還說起那對雌雄大盜[7]。就好像說的都是他自家人,他足以為他們自豪。一直到坐在回力球館那道鐵絲網背後,他還在說。穿藍色褂子的服務生跑來收錢,他都沒顧上看那傢伙身上掛的號牌。
昨天晚上,小薛贏到一局連位[8]配彩。深夜回到家裡,望著枕頭上冷小曼臉頰上的淚漬,他懷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情場得意。
[1] 回力球場的名稱。其名可能與西班牙詞彙「回力球戲」(jai alai)有關。
[2] 多明諾餐館,似乎是西班牙風格的小餐館。
[3] 西班牙人名:胡安。
[4] 西班牙人名:奧薩。
[5]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世界白銀價格大幅波動。其時財政部長宋子文宣布停止使用銀兩,發行一種新的全國通用銀元。
[6] John Dillinger,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美國一名專事持槍搶劫銀行的大盜。
[7] 都是些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的美國持槍大盜。
[8] 必須同時猜中第一和第二兩名的賭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