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2024-09-26 11:55:23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六日
上午 七時四十五分
特蕾莎相信這說法,但不是因為小薛提到那張圖紙,那確實很有說服力。主要的原因是,小薛說他前天夜裡看到陳和顧先生會面。此前,陳從香港發來電報,說他將在前天上午再次回到上海。直到今天上午他才出現在皮恩公寓,還向她胡說什麼,船在舟山附近遇到今年第一場颱風,在吳淞口擱淺,陷入泥沙,凌晨漲潮才被領航員引入航道。
這件事——加上陳總是解釋不清銀行帳目中的差錯(儘管英弟對此常有些補充說明)——她突然意識到在她背後,陳正在從事純屬他個人的貿易活動。她不能把陳趕走,她的生意需要中間人。中國買辦向來背著大班搞花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可總得給他點警告。把這單生意奪過來,似乎是合適的辦法。她甚至不用對他挑明,只要讓他交出貨單。
要是你想更深入,更徹底刺探她的內心。她如此相信小薛,他說什麼她就信什麼,歸根結底是因為在她的內心世界裡,正發生一場從未有過的紊亂。
前天下午,就在陳(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漂浮於舟山洋面嘔吐不止——或是在吳淞口之類的鬼地方進退兩難的當口,她收到信差送來的一張便條。落款是畢杜爾男爵。消息讓她大吃一驚:她的朋友瑪戈,畢杜爾男爵夫人,此刻正在金神父路[1]廣慈醫院[2]里,由腸道科專家施行搶救,她在休克前曾乞求別人讓她見特蕾莎一面。她來不及打電話叫車,衝出皮恩公寓的電梯口,攔住一輛黃包車,直奔廣慈醫院。
等她趕到醫院,瑪戈已瞳孔放大,停止呼吸。死亡原因是急性巴比妥酸鹽類中毒。瑪戈臉上還殘存著冷濕的汗水(她想她為什麼還會出汗呢?),皮膚已變成一種暗淡的青白色,面孔好像整個縮起一圈,人中部位的凹陷顯得格外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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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杜爾男爵從遮蓋瑪戈身體的床單下取出一疊文件,是緞帶紮成的一捆。
「我沒看。是她的私人信件,寫給你的。她說過,不想對著空洞窗口寫日記,寫給你的信,對她來說就是日記。她說要是她活著,絕不會讓你看這些信的,她會羞愧難當。」男爵的聲音中充滿疲倦,並不十分悲傷。就像是那番決鬥已比出結果,一死一傷,活著的再也沒力氣走下拳台。
讀那些信,她用掉整整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又重新開始閱讀。瑪戈寫起信來,像小學生完成法語寫作練習,使用幾種過去時態,其中一種僅用於書面文體。特蕾莎想,那一定是很久以後補記的事件,她仔細地區分出昨天發生的事和一小時前剛剛發生的事。
開頭幾封信並不那樣直白。充斥著諸如「布里南先生一定能巧妙地處理這些事務」,「他果然是一位極其高貴慷慨的(或者體貼的)朋友」這類客套話。寫到後來,寫作者越來越激情四溢,越來越沉醉其中,似乎變得更加迷戀於直接描述這種手法。
你嘗試過閱讀由你的女友親筆寫給你的——而她本人業已死去——有關她背著丈夫偷偷與別的男人私通的最詳盡的報告嗎?
「有時候,我覺得女人就像鎖孔,男人就像鑰匙,總有一把——只有一把是對的,是完完全全與這個鎖孔合為一體的,每一條槽,每一個齒口。不僅僅是感覺,思想,是似曾相識的容顏。更是身體,是擁抱,是我們所謂『下面』的那個地方。只有他的才合適,剛剛好,一放進去我們就感覺到無比快樂。你知道,那天下午,賽馬俱樂部的那天下午,那是第一次,他甚至是站著的——我是說,我們倆都站著,他甚至沒有進入最深處,而我卻覺得從來沒有那樣好過……」
有些話,就連特蕾莎都看得面紅耳赤(儘管寫出這些句子的人早已死去,身體冰涼。)——
「我們又在進行一種新的冒險。我們(女人們)骨子裡都想把自己變成某個人的奴隸,跪在他腳下,乞求他給予幸福。我覺得——精液(請容許我,醫生們不都那樣叫它嗎?)的味道很好聞。有些像新鮮的麥粉,或者杏仁粉……但也許,要看它是從誰的身體裡冒出來的……」
「長崎果然如他說的,奇妙的港灣城市。夜裡,透過旅館的窗縫,木屐聲讓人焦慮不安……那都是些藝妓。你想像不出來,長崎簡直就是一座十七世紀的荷蘭城市,用割成長條的青石鋪成街道……」
想不到僅僅三個月,她的女友就變得如此瘋狂。也許在去長崎之前,瑪戈早已發瘋。信中隱約提到過精神科醫師。她很少提到她丈夫,一次是在莫干山的度假旅館(男爵的一項投資)。另外一次,她丈夫和客人們(那幫老派冒險家)坐在客廳里,抽著呂宋島雪茄菸,討論著什麼「界外築路」,什麼「大上海計劃」和「自由市計劃」,像是在研究兩種象棋布局。「那跟土地投機有關嗎?」瑪戈在信中問道,「可難道金錢會帶來自由嗎?只有愛才能讓人感到無限的自由。」
但她的情夫布里南先生是個有為青年。趁著男爵短期回歐洲半個月與她偷偷私奔去長崎,已是他最大的冒險。租界報紙的本埠新聞欄對他們的日本之行饒有興趣,有人查到他們下榻的旅館。而他重責在身,必須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畢杜爾男爵新近加入的那個小圈子對他的行為頗有微詞,他們說在上海這種地方,一個像布里南先生這樣的年輕人很容易忘記自己的責任感。這些人以前在上海掙下大筆財富,如今影響力直達母國政府各部門,對於租界的任何事務,他們的言論舉足輕重。而瑪戈進退兩難,就像輪船擱淺在吳淞口黑暗幽深的水底泥沙中,沒有領航員。
特蕾莎相信瑪戈死於精神錯亂。讓她震驚的是那些信件的字裡行間,洋溢著一種狂歡的氣氛。瑪戈好像置身於一種無休無止的節日之中。特蕾莎想像她的朋友在歡樂時光的間歇里寫出這些文字。陰雨天的上午,她丈夫外出赴宴的夜晚——她聲稱頭痛,坐在臥室的梳妝檯前對白天的銷魂時光重新回味。晚風吹來一絲肉桂樹的氣息,讓她感覺好像是在一種東方式的意亂情迷中飄浮。
我們要是說特蕾莎會拿小薛與布里南先生做比較,那是有點過頭。影響她的主要是那種歡快的情緒。我們甚至可以說,那是一種類似於好奇的心理,是什麼東西讓瑪戈那樣輕鬆地做出去死的決定呢?就好像那不過是一種假裝的大發雷霆,一種……嬌嗔:如果你讓我難過悲傷,那我就不理你啦,我去睡覺啦。
她望著鏡子裡的面孔,輪廓有些變硬,頰骨顯得特別大,她不得不用顏色更深的腮影來遮蓋它。她不喜歡乳頭的顏色,順手用小毛刷蘸點腮紅塗上,讓它的色澤變得淺一些,接近於一種半透明的粉紅。她甚至異想天開,在下面也塗上一點顏色,但這次她換用唇膏,那動作讓她的背上起一陣雞皮疙瘩。她想到:我們女人總喜歡研究自己的身體,我們總是在身體上塗塗抹抹,藉以表達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印第安族人的戰士。
她是個能夠瞬間做出決定,並且立即付諸實施的女人。昨天下午,小薛剛一離開,她就打電話把陳家那對寶貝兄妹叫來。她簡單地把自己想要做的事告訴陳,她要他回香港準備裝運貨物,顧先生那邊有人找到她,要訂購那種特別裝備。她連看都不看陳一眼,讓煙霧擋在她的眼前,她覺得陳不愧是她自己挑中的好手,眉目間只暴露出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驚訝。同時她確認,英弟對此一無所知。她警告陳,不要再去管買家那一頭的事,這由她自己負責,以免引起對方在判斷上的混亂。
她要求陳即刻著手,當晚就去公和祥碼頭買票上船。
「你直接與這幫傢伙打交道嗎?」陳當時問她。
她懷著一種勝利者的炫耀,懷著一種莫名的快感告訴他:「這裡的事我會交給另一個人處理。我要培養一兩個新手,這對拓展業務有好處。」
「哦……」在她聽來,陳的語氣里充滿無奈和失望。
今天她起床很早,又是一個潮濕的陰天。她坐在這裡差不多整整兩小時。今天是禮拜五,要在平時,她又該打電話到禮查飯店預訂房間。她先是發愣,又忍不住想打開那疊信,最後又決定不去重新閱讀。她不想花工夫洗掉她剛剛塗在身上的那些顏色,她覺得就這樣去參加她朋友的葬禮,也很合適。她想她畢竟又變成租界裡的一個孤魂野鬼,沒有朋友。她在上海這些年裡,唯一真正結交的朋友也就只有瑪戈。一種無來由的寂寞感差點吞沒她,驅使她去做一個貿然的決定,改變長久以來的生活作息習慣,要求小薛搬到皮恩公寓來住。她最終又打消這個主意。
[1] Route Pere Robert,今瑞金二路。
[2] 今瑞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