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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2024-09-26 11:55:43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九日

  下午 二時三十分

  小薛覺得那些名詞虛無縹緲,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些名詞純屬舶來品,都是從歐洲從蘇俄運來的,也許大部分還是從日本轉運的。這一二十年裡,這些名詞如潮水般湧進來,讓人目不暇接,囫圇吞下,顧不上消化。他覺得這些名詞來得比洋貨還快,來得比輪船汽車還快,一時間所有人都學會這些詞彙,一時間連小報記者、茶房跑堂都會說幾句「左翼運動」或者「帝國主義」,好像誰不能用這些詞來說話,誰就落伍,誰就變成鄉下人。當然他覺得有些說法還是不錯的,比如跟堂子裡的姑娘睡覺,如今大家說成是發生關係。比如男人要是對女人有意思,他可以說他對她有愛情。這很管用,這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把事情挑明,如果大家都學會用這些詞,那它們就會變成一種符咒,一說出口就讓人著魔。他覺得在愛情這件事上,那些小說的作用至大,尤其那些電影的作用至大。他覺得不用多久全上海的女傭都會像那些女主角一樣,一聽到「愛情」這兩個字就渾身發抖,腦子一片空白。

  顧先生——也就是冷小曼的那位領導同志在向他說話。這些符咒在他身上絲毫不起作用,可他仍然饒有興致。讓他覺得有趣的是顧先生的排場。他們約好在法國公園的大門外頭見面,可到規定時間顧先生並沒出現,五分鐘後有兩個年輕人在他和冷小曼的背後低聲說:「跟我們走。」

  他倆就跟著他們穿過公園那條貫通南北的大道。在公園西北角的另一處門口,那兩個學生裝放慢腳步,對小薛說(沒有朝他看):「在這裡等著。」隨後就加快腳步離開他們倆。

  兩分鐘後,有人朝他們走過來,穿著黑色帆布西裝。小薛覺得自己看到過這個人,他記得那一次他穿著黑色的皮衣,他想他一定是很喜歡穿黑色衣服。那人把他和冷小曼帶到一輛配極車旁,讓他們上車,他自己開車。車窗遮著帘子,他們看不到沿路情形,小薛認為,汽車在沿著霞飛路向西行駛。

  車停在空曠的院子裡,四周被大廈包圍。樓房很高,陽光只能照到西北角上很小一塊地方。院子裡有草坪,有仔細剪裁過的花圃,有很多樟樹。櫻花樹盛開,地面上全是花瓣。他們被人帶進大廈,穿過一道玻璃門,不設門房,向左轉是電梯間。電梯升到五樓,顧先生在房間裡等著他們倆。

  顧先生坐在馬蹄形桌子的凹口中間。小薛和冷小曼坐在桌子兩側帶軟墊的椅子上。朴(他現在知道他姓朴)在小薛的背後,橫在那張單人座沙發上,雙腿越過沙發扶手,擱在一把摺疊椅上不斷搖晃。

  顧先生談到他的理想,他和他組織目前的任務。氣氛有些冷場,她在桌子那邊撥弄一支鉛筆,朴的沙發扶手更加劇烈地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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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片刻。顧先生說,抽根煙,去天台上吹吹風。他們穿過廚房,從窄門外的鑄鐵梯子爬到天台上,螺旋形鐵梯掛在大廈的牆體外面。

  在天台的圍欄邊,他背著風為顧先生劃著名火柴,再給自己點一根。他們倆沉默地抽著香菸。水泥圍欄牆角下爬滿苔蘚,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很多積水。小薛在風中打個激靈,他豎起衣領,豎起手,讓風吹走那截菸灰。

  「告訴我,為什麼你要幫助我們?給我一個理由。」顧先生忽然說,他在微笑,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小薛看看他,搖搖頭,他無言以對。他覺得這理由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他竭力讓自己苦笑。

  「因為她?」嘴角的笑意變得更濃厚,像是在說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好笑之處的笑話,像是他並不常常說這種笑話,以至於有些不習慣。

  「因為愛情,這理由你們接受嗎?」

  他望著腳邊那一小塊積水,解釋說:「我是說,對於參加革命來說,愛上一個女人是不是個好理由?」

  「唔唔,參加——革命——」顧先生深吸一口香菸,扔掉菸蒂,「這樣說來,你告訴自己說這是在參加革命?」小薛覺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絲蔭翳,像是一種悲傷,像是一種寂寞。

  「沒錯。是的,愛情——它常常讓我們想要改變一下自己,甚至改變一下生活本身。」他覺得顧先生比看上去要有學問得多,他覺得顧先生懂得讓對話沿著恰當的方向進展。

  「我們接受任何一種理由,但必須告訴我們那是什麼。哪怕是因為——錢。」他揮揮手,似乎從內心裡不屑這種說法,似乎他也認為這確實是一種低級趣味,似乎他只是在提出一種最低限度的可能,好讓小薛安下心來。

  「對幫助我們的人,我們的確會給予適當的報酬。不……」他又揮手,阻止剛想開口說話的小薛,「我不是說你。我們有時會付錢給情報人員,假如他的確需要。假如他——比方說你那個在法租界警務處的朋友。他需要錢嗎?他來中國不就想要賺錢嗎?如果他同情我們,那當然好,如果他只是為錢,那也不錯……」他快速地說完這些話,逐漸減弱音量,直到聲音悄悄地消失在風裡。好像想要把隱藏其中的傷害減少到最小,好像他很不願意傷害小薛的自尊心。

  他們再次回到房間裡。幕間休息已結束,接下來是第二場。冷小曼已不知去向,此刻這更像是一場審訊。顧先生再次藏身到那個馬蹄形凹口裡,窗簾已拉上。他自己的椅子挪動到弧形桌子的對面,正對著顧先生。朴依然坐在他的身後,但這次他沒有讓自己橫在沙發上。

  「我們要問你一些問題。這是必要程序。別緊張——」聲音既柔和,又明快簡潔。

  「告訴我你的姓名……」他並沒有做記錄,這毫無必要。而小薛認為,連這些問題都毫無必要。

  但它們充滿暗示,具有一種類似於催眠的特殊效力。從漫長的問答中形成條件反射,這種模式會固定下來,回答問題的那一方會漸漸去討好、去迎合提問者。

  「你是在哪裡認識她的?」這一組問題全是關於冷小曼的。

  「在船上。」

  「在船上?」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他也頓時警覺——他完全忘記冷小曼告訴他的話。他被這種催眠術弄得有些迷糊。他現在想起冷小曼隱隱約約告誡過他的話。可她沒說清楚,她不想讓小薛認為她喜歡說謊。她說:「如果他問起你,你就說我們以前就認識。這不重要,但你就這樣說吧。」小薛以為她只是不想讓人家覺得她輕佻,讓人家覺得她很容易就讓他勾搭上。此刻,他覺得冷小曼很可能沒有對組織上講實話。

  「……在船上,你怎麼跟她認識的?」聲音又平靜下來,讓小薛覺得先前可能是錯覺。

  「我沒有……這說法不確切……她走向船首甲板,一個人。那裡風很大,很冷。我看到她,僅僅是看到而已……」而她像個悲傷的女戰士,陽光讓她的臉頰變成一種半透明的金色。

  「我覺得很眼熟,我覺得她像是以前見過的某個人。我這樣告訴她。我後來說給她聽,她也覺得……我想——男女之間有時候就是會這樣。我想如果她告訴別人,我們早就認識,這一點也不奇怪。你明白?」

  「我懂。一見鍾情——聰明的說法,對吧?」提問者又一次笑起來,「這說法讓人不覺得輕佻。命中注定,對吧?」

  「可能就是這樣。」小薛模稜兩可地回答道。

  「聰明的說法,你也很聰明,可你也很誠實。」顧先生寬容地說。

  但這是極其短暫的片刻鬆弛,聲音又嚴肅起來:「那以後——接下來你見到她是哪一次?」

  「我想是在那些報紙上。那些天報紙上天天能看到她的照片。」

  「因此——你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她,一見鍾情。隨後你常常在報紙上看到她,你那會兒雖然沒有機會再次見到她本人,可那些照片給你更多遐想的空間。我們知道你是個攝影記者。於是,你不可救藥地愛上她,以至於你一聽說巡捕房要去貝勒路找她,就連忙搶先找到她,把消息告訴她?」

  他覺得這些話里充滿諷刺挖苦的意味,他想他應該氣憤,跳起來,把一連串話拋到提問者的臉上。但他無力那樣做。他知道在這些問題上他無法向人解釋,在這上頭他甚至無法向冷小曼解釋。

  他只是說:「實際情況——就是那樣。」

  「很好。實際情況就是那樣。我們相信你。我們相信你是因為這說法缺少加工,令人難以置信。我們相信你可能就是那樣一個浪漫的人。你身上不是有另一半法國血統嗎?」

  小薛覺得如果這種說法能成立,那將又一次驗證他先前關於詞語符咒的想法。一個中法混血兒,不就應該做這類奇怪的事情嗎?

  「我不相信報紙上的說法。我跟她說過話,我看到過她的眼睛,我想我是懂得她的。」他勉強給出一種說法。

  提問者暫時拋開這些關於愛情產生方式的研究,離開這些富有詩意的對話。當革命與愛情發生衝突時,人們不妨允許一兩句小小的謊言。

  話題轉向小薛在法租界的朋友。他的職務、姓名。他屬於馬龍特務班這個特別部門的新情報讓顧先生很感興趣。實際上,在他先前交給顧先生的那份書面報告當中,他已對此情況做出詳盡說明。昨天夜裡,根據冷小曼從電話里獲得的指示,他獨自坐在福履理路客廳那張工作檯上,絞盡腦汁炮製出那份大雜燴。他想,顧先生和少校一樣,都喜歡閱讀文件。雖然都只是些隻言片語構成的零星碎片(那與情報本身來自道聽途說的特徵相吻合),可其中確實包含大量重要情報。有些是警務處對顧先生本人身份背景的猜測判斷,包括他從馬賽詩人那裡聽來的一些觀點,那些觀點缺乏邏輯上的一致性,顯示其來源相當複雜。

  小薛把這些道聽途說寫在報告中,可他自己並不明白這些情報的價值。(比方說,他並不知道警務處情報中關於金利源碼頭刺殺案的分析,那些對實施過程的模擬構想,馬賽詩人對他簡述的消息大部分出自南京小組的研究結論。他也不知道警務處對福煦路俱樂部事件純屬一種報復行為的判斷,事實上與幫會的說法有關。他也無從知曉,顧先生對他當面交付這份文件,而不是一見到朴季醒就拿出來,感到相當慶幸。他告訴顧先生,這份文件冷小曼並未閱讀過,純粹是根據事實來回答,而不是有意為誰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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