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2024-09-26 11:55:46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九日
下午 六時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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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季醒陪著客人吃晚飯。在那半小時內,顧福廣把小薛的報告仔細閱讀一遍。霞飛路西段這整個地區全都是高級洋房,沿街只有幾家花店和定製服飾店,朴一直把車開到亞爾培路,才找到一家野味香飯館,他用菜盒把食物提回大廈。
顧福廣再次閱讀,抽菸,思考,隨後把它們全都扔進壁爐,燒掉。重要情報由他獨自掌握,這既是出於保護情報來源的考慮,也是讓手下這支隊伍保持單純,不致引起思想混亂的必要組織紀律。此外,他當然不想讓別人知道福煦路行動與老七的死多少有些關係。
報告文字在陳述方式和語法上稍顯混亂,缺少統一的風格。有時是直接引用馬賽詩人的原話,有時則採用間接方式來轉述。有幾段欲言又止,不斷重新塗改,顯得謹慎小心。隨後又過分大膽,超越情報書寫的文體規則自行加以分析判斷。格外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邏輯混亂之處,比如,何以前段剛說馬賽詩人認為那是一次與私人恩怨有關的報復,下一段卻又明確引用同一個人的話說:「警務處認為這些人確鑿無疑是赤色地下行動組織。」難道馬賽詩人和他的上司持有不同觀點?
顧福廣認為,恰恰是這一點,才證實文件的可靠性。它來自朋友間的閒言碎語,它通過多次口耳相遞,又由小薛用相當拙劣的文字拼湊,難免失去原貌。顧福廣甚至認為,矛盾所在之處正是它最有價值的地方,因為它證明法租界警務處已完全被他搞暈頭,處於一種眾說紛紜的狀態中。
晚飯前他曾單獨把冷小曼叫來,狠狠批評她一通,責備她違反組織紀律,在行動的關鍵時刻擅自與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接觸。最危險的是,她竟然對組織上不說實話,明明剛認識不久,卻告訴組織說什麼,他們是老相識。千萬不要被這些布爾喬亞式的小情小調沖昏大腦,他告誡她,更不要想欺騙組織!直到冷小曼被他批評得掉下眼淚,他才轉而用一種寬厚的語氣表揚她,無論如何,在小薛這件事上,她立下大功。
他對她說,越是在激烈的生與死的鬥爭中,愛情越是會意外地出現,他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還舉過一些例子,革命同志甚至在刑場上舉行婚禮。他還半開玩笑地對冷小曼說:「也許將來你們還可以孕育一對革命的小寶寶呢。將來——在完成組織上交給的各項任務之後,你們可以轉移去蘇區,甚至可以去香港,去法國,他不是半個法國人嗎?」他說得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冷小曼抬起頭來,瞪大驚訝的眼睛。他補充說:「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革命在一個國家成功之後,革命隊伍也不能就此休息,它要向仍然處於階級壓迫中的其他國家輸出革命,也許將來你們還可以在法國的共產主義革命中貢獻一份力量呢。」
冷小曼離開後,他陷入沉思。他覺得長此以往,難以維持隊伍的穩定。在剛開始一兩次行動時,他一個人完全可以控制得住。這是一幫年輕人,活潑好動,思想單純。但他覺得未來局面搞得更大之後,很難保證他們中的一些人不會在思想上有所波動。他想他必須讓組織不停運轉,不斷發起新的攻擊。此刻他有些氣餒,也許是煙抽得太多,他有些頭暈。他近來常常覺得自己有時會變得過分消沉,他想那一定跟老七的死有關。
他朝民國路的安全房打電話。林培文小組大部分成員在他這裡,他帶出來執行任務。林培文本人,按照指示應當等候在那幢房子裡,可電話沒人接。他想,是到策劃新的行動的時候啦。
組織的發展勢頭很不錯。他手裡已有三個行動小組,全員裝備,還有一輛法國製造的八缸汽車。如果有需要,他還能再買,不斷的行動帶來充裕資金。新的有利條件是,如今他還有可靠的警務處情報來源。他已在租界這塊地盤上站穩腳跟。
福煦路那次行動後,有人給他帶話(他另有幾個在上海人頭很熟身份複雜的關係人):幫會大先生有意求和,開出條件是十萬大洋,只要他保證不對青幫發動新的攻擊。人家放出試探風向的氣球,而他卻保持沉默。他想人家還是在把他當成未成氣候的一股勢力,因為急著想出頭,所以打打殺殺,可他想要的比這多得多。他想他還是革命的,只不過是革命的另一種形式。它終將改變這塊租界的權力結構。
玻璃窗外,對面大廈的棕色牆磚反射著落日的餘暉。深褐色頭髮的外國女人推開窗子。金光晃耀中,琴聲似有若無。速度怪異的音樂,像是唱盤在胡亂轉動。他覺得嘴裡發苦,煙抽得太多,有點餓。他走向客廳,準備吃晚飯。
「報紙上說他是公眾之敵……」
顧福廣的一處安全房,小薛被人帶到這兒與顧會面
客廳里,小薛在講故事,冷小曼神情茫然地撥弄筷子,朴季醒試圖抓住小薛的漏洞:
「這不可能,這辦不到——你沒有打過仗……美國人就喜歡吹牛,你不可能開車衝過包圍圈,衝過交叉火力封鎖的大街。」
「為什麼不行?只要引擎轉得夠快,只要火力夠猛。」
他一進來小薛就停住。小薛在講美國大盜搶劫銀行的事,朴說。而他只想吃飯。
「真的,美國總統給他起個外號,叫『全民公敵』。想想看,銀行,資本主義的命脈。」小薛很好笑。小薛在竭力模仿一種獨特的說話方式。可他越是努力,詞句在他嘴裡就越顯得彆扭。
他想到過銀行。可如此規模的行動,他還沒有把握。此刻他的組織有沒有這種能力?
不是那種小型營業所。也不能尋找太大的目標。大銀行警衛森嚴,電話直達巡捕房,多數位於人煙密集的租界中心地段,幾分鐘內裝甲警車就可以趕到。就像朴說的,你沒法在大街上衝出包圍圈。
他不想聽這類子虛烏有的故事。他要的是情報,真正的情報。他想,應當再和小薛詳談一次。他要拿一張紙,把他想要知道的情況開列出來,給他一些提示,一些方向,好讓他在下一次與那個馬賽詩人喝酒時,恰當地提出問題,得到正確的答案。
他隨便想想就有很多問題,比如法租界六個巡捕房的人員配置。關於這個正在追查他本人的馬龍特務班,也有許多情況要弄清。他還想讓小薛打聽裝甲警車的火力配備(他從小薛的故事裡得到啟發)。
他站到小薛的立場,揣摩馬賽詩人的警覺程度。一個普普通通的法文報紙攝影記者會想打聽哪些有關警察的事情呢?怎樣能既提出問題又不讓人起疑心呢?他要告誡小薛,絕對不能把問題一股腦兒拋出去,要在兩次乾杯的間歇隨口說出來。如果別人沉默,如果別人顧左右而言他,如果別人把話題岔開,好像根本就沒人問過,好像他剛剛是在自言自語,好像他剛剛問的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那就再也不要重新提出來,永不追問第二遍。
後來,他把小薛請進原先那個房間,並肩坐在馬蹄形桌子的圓弧這一邊,拿出鋼筆和紙,像個家庭輔導教師在對學生說話。這時他又想出更多問題。小薛向他提到那位警務處政治部少校,那位負責的長官。馬賽詩人曾說過——根據小薛的轉述,少校認為他顧福廣的這個組織不足為慮,少校認為他顧福廣不過是個惱人的「赤色小跳蚤」(小薛猶豫片刻說出這個詞),干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並不生氣,他只是隨即列出更多與少校有關的問題。
「不過警務處的人說你們當中很可能有金融專家。」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聽不懂。金融——他是這樣說的,我猜他說的是銀行,所以剛剛——」小薛狡黠地朝他笑。
他寬容地拍拍小薛的肩膀。他認為他自己明白這話的意思。他也是後來看到報紙才想到的,他也是事後重新回顧整件事情,重新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他的聯繫人事先並未告訴他實情(也許那傢伙自己也不知道),開始時,他並不知道有人為什麼要開出兩萬大洋的價格找人刺殺曹振武。後來他才發現,有一根隱秘的線索能夠把所有的事情聯繫到一起。曹振武來上海的任務,那個南京要人(後來他看報紙才曉得曹振武來上海是作為這位要人的私人代表)的公開叫囂,廣東海關和投機公債的關係。可他知道以後也不懊惱。那是成功的第一步。那是一舉多得的一次行動,既打出牌子又鍛鍊隊伍。況且曹振武確實是革命的敵人,況且他剛剛建立組織,迫切需要資金。
那天夜裡,回到民國路安全房的人焦急地打電話告訴他,林培文突然失蹤。林培文應該守在那幢房子裡等候消息,可他不在那,夜裡十點多還沒回來。他頓時覺得怒氣上升,所有事情里最讓他擔心的是隊伍紀律渙散。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他早就意識到,年輕人的特點是在執行任務時把事辦成的能力超出你想像,可閒下來時他們把事情毀掉的方式也多得你數不過來。他越想越生氣,他又想到政治處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校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