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2024-09-26 11:55:50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九日
夜晚 七時三十五分
有人解開勒住他嘴角的繩子,取下兜頭蓋臉罩著他的套子。即便如此,林培文也要過好久才終於看清四周這個狹窄黑暗的空間。他被綁在一把椅子上,霉濕氣味讓他的鼻子發癢。他雖然看不見,可分明能感覺到周圍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他的左前方隱約有些光線,一塊小小的灰白色區域。他猜想那是一扇百葉門,葉片已被人合上。於是他獲得一個有益的訊息,這多半是一幢民居樓,這間狹窄的暗室多半是附屬於某個房間的儲藏室,或者一間改作他用的臥室附帶的衣帽間。
他知道時間已過去很久。但還不到半天。因為他被人捂住眼睛帶上車前剛上過廁所,而此刻他雖然覺得憋尿,卻還沒憋到難以忍受。他身體正常,此前一直在外走路沒喝多少水,所以他猜想從被綁架到現在有三小時左右,天應該還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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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憋尿,他記得朴有些說法。首先,它是你在缺乏別種手段情況下的計時工具,對此他正在加以實踐。其次,如果你被黑暗和孤寂造成的恐懼折磨得無法忍受,你可以靠它來嘗試與外界溝通,沒有人會真的因為你想撒尿而懲罰你。萬一人家果真不讓你撒尿,那就是在測試你的身體極限,測試你的忍耐力。那樣的話,你就有兩種選項。原則是始終與你自己的直覺背道而馳。如果你心裡不肯認輸,想忍下去,那就趕緊用你能叫出的最大音量狂叫。一旦你忍不住想喊,最好的辦法是索性把它尿在你的褲子上,因為對你身體承受痛苦能力的最大考驗不是此刻,而是以後的幾小時——幾天內。你越是讓對手產生錯覺,就越是會減輕未來的負擔。他想這會兒他應該喊叫。綁在身上的繩子讓他很難最大限度釋放音量,但他已盡最大努力。沒有人開門,沒有腳步聲,叫聲沒有驚動任何人。他開始猜想喊叫的時間夠不夠長,能不能算是別人想要測試他的證據?可自尊心不允許他輕易得出結論。他實在不想把尿撒在褲子裡。他停下來儘量調整呼吸,儘量讓自己平靜。
他在灰塵中喘息。突然門被打開,他被人連椅子一塊兒拖到外面。空蕩蕩的房間,四壁刷白,窗外天色已黑。他被人解開繩,按在地上,水門汀在他臉頰上來回摩擦。現在,他合撲在地上,他的手臂被人從背後往上拽,在他腦袋背後朝頭頂方向推,好像在扳動一把閘刀。他肩胛部位的韌帶撕裂般疼痛。他覺得無法呼吸。臉上的凸起部分——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全都在水門汀上摩擦。他覺得肋骨像弓弦一樣被拉開,繃緊,像是要把他所有的內臟射出來。然後,鬆開,再往前推。他甚至無法叫出聲來。他覺得自己在嗚咽,聲音像是哭泣,他鄙視自己的軟弱。
最後,人家鬆開他。有人扒光他的衣服,他現在赤身裸體。他被重新架到椅子上,重新綁起來。他被用一種古怪的方法重新綁起來,他的兩隻腳——在腳背和小腿交界處——被繩子向後勒緊,勒在那把沉重木椅的兩條後腿上,使他不得不分開腿。左前方的聚光燈被人打開,強烈的光線從地面向上照在他臉上,照在他陰囊上,讓他氣憤,也讓他羞愧。他越是覺得憤怒,就越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好像這會兒他變成一盞化學反應器皿,好像這兩種情緒是按某種比例注入他體內,好像那是因為他不知該對誰發火。他看不清周圍的人,在強光下那只是一些移動著的凌亂陰影。
但別人再次離開他。離開他之前,有人用一盆水把他弄濕,有人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台電扇,朝他身上吹。
他覺得冷,他的牙齒忍不住打戰,齒縫間有一股生鏽金屬的味道。他又覺得繩子勒住他身體的地方在發燙。他覺得膀胱快要炸開,小腹上那條繩子嵌在他皮膚下面,讓他脹痛難當。關門前,有人告訴他,想撒尿?撒在地上吧。
沒多久他就不再疼痛,再過一會酸脹難忍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他覺得一陣讓他舒適的麻木忽然貫穿他全身。他昏昏沉沉想睡覺,可他剛一進入睡意的邊緣就痛醒。
……繩子一旦鬆開,他懷疑自己剛剛真的已睡著。繩子一旦鬆開,他覺得渾身上下好像有千萬根針在扎他刺他。好像空氣里有無數針尖,好像空氣被壓縮,通過一種極細極密的篩網刺向他。
有人在他背後按住他,手抓在他肩胛上。另外有幾個人在忙碌,他們搬來更多的燈,搬來更多桌椅。他們不想移動他,他想,他們想要把他凍結在這裡。「你要爭取移動,爭取轉換環境。」他記得朴說過,「環境的任何變化都會讓你清醒過來,讓你覺得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麼任人宰割的腐肉。」他想,其實他根本無法移動,其實根本不用按住他。他渾身刺痛,肌肉像被針扎得潰爛開來,靡軟無力,他連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沒有。
人們開始提問,他覺得那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問題。姓名啊,籍貫啊,他覺得他們提出這些問題來,純粹是想要冒充哪個官方機構。
他仍然置身在強烈的光線中央。他仍然赤身裸體,像是一頭驚恐的獵物。他覺得刺痛在減輕,力氣在一點點恢復。他打算等到力氣再積聚多點就開始反擊。他想燈光右側桌後的那個黑影應該是這夥人的頭,他很少提問,他在傾聽,在抽菸,紅光忽隱忽現。他想他應該把憤怒表達出來,可他覺得此刻他的氣力聚集得還不夠充分,那段距離他還不能一擊而中。
他拒絕回答那個問題。他沉默,拒絕回答他們,下午他在民國路想去哪裡?哪幢房子?站在他身後的傢伙朝他後腦勺上重擊一拳。他突然覺得再也不能等待,他跳起來,向那個黑影衝去,他像只青蛙那樣蹬腿跳過去,捏緊拳頭——
可他被絆倒在地。有人從側面伸出一條腿,把他絆倒在地。那條腿使勁踢他腰部,踩在他腋窩裡。那個黑影忽然開口說話,聲音柔和而沉靜:
「放開他,讓他坐起來。」
「好吧,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麼——我可以先告訴你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訴你,有人對我們說,福煦路俱樂部爆炸案和金利源碼頭刺殺案發生時,你就在現場,你是個罪犯,有人把你給認出來啦。」
這是吹牛,他當時並不在金利源碼頭上。當時他還未受到嚴酷鬥爭的考驗,當時他只是個觀察員。
「我是個學生,剛從南洋公學肄業,我正在找工作。」
「不要心存幻想……」他又在點菸,「不要以為可以用一些說法把我們糊弄過去。現在跟你說話的都是一群專家。抓住你的人是誰?你一定在心裡問自己。你以為這是綁架嗎?是幫會分子乾的嗎?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次正式的逮捕,跟你說話的是一群專業調查人員。我們能讓最頑固的人開口說話。連受過蘇聯訓練的共產黨都會開口說話,何況是你們。你們不過是一幫普通的殺人放火的罪犯。」
他年輕,他太容易被激怒。他感覺受到侮辱。他衝口叫喊:「我們不是罪犯。你們才是罪犯。總有一天我們要——」
他來不及剎車,他從香菸上閃爍的紅光里看到那張嘲笑他的臉:「總有一天我們要推翻你們,把你們統統掃清!」
「那麼說你認為你們確實是共產黨?」黑影回到黑暗裡,繼續嘲弄他,「你們在上海胡亂暗殺,爆炸放火,只是一幫罪犯——一群罪犯而已。你們靠這個嚇唬人,靠這個賺錢。而你完全想錯啦,我們不是罪犯。我們代表政府。我們——我可以告訴你,正式的說法叫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我們常常跟真正的共產黨打交道,他們也不得不向我們開口說話。」
他故意顯得很囉唆,他不斷重複,像是想要把它當作某種蠱惑人的魔法,讓人家頭暈。
「你們殺死曹振武,是想阻止他去廣州。實際上,我們不妨說,是想要阻止曹振武的老闆去廣州,南京的那棵牆頭草,著名的黨國要人。他們想到廣州去另立中央。那是想搞分裂呢,他們確實有人撐腰,我們聽說西南有些軍閥很想破壞統一,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國家統一局面呢。他們還想拿走粵海關,這下就把這裡的一幫投機商人急壞啦,我們聽說公債就是拿那些海關的關余來擔保的麼。他們開出賞金,找人刺殺曹振武。他們找到你們那位顧福廣,他是不是叫顧福廣?你看——我們確實知道一些真實情況吧?」
「你在胡說!你胡說八道!」
「不要激動。我欣賞你,我們欣賞純潔的年輕人。」可正是他在激怒林培文。他的微笑,他點菸的手勢,他讓一根火柴燃燒,可又不用它點燃香菸,讓它在手裡慢慢燃燒,看著它。
「至於福煦路的案子。我們相信它更像一起普通犯罪。它更單純,它就是一次單純的報復行動。事關一個女人,一個妓女。我們聽說青幫大老闆讓人去殺死顧先生,他們也是受到委託,另一方的委託。你知道——投機市場總是會有對手的,有人做空頭,有人做多頭。可這次他們沒能成功。他們不是專業人士,缺少計劃,他們只是槍殺掉一個妓女。我們聽說這位妓女是顧福廣先生的女人,他的情婦,他的姘頭。」
林培文再次撲向那團黑影。他已忘記羞愧,忘記自己是赤身裸體。但這一次,他還是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