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2024-09-26 11:55:55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二十九日
夜晚 九時五十五分
曾南譜完全懂得如何突破一個人的心理防線。這些事情他很熟悉。他在很多方面都算得上是位專家。他是共產黨的叛徒,他學習過蘇聯人教的審訊和反審訊手法。他選擇這種單刀直入的手法,是因為根據他的判斷,審問對象是個自以為充滿信仰的單純年輕人。他要摧毀這個人的信念基石,激怒他,攪亂他,讓他懷疑自己。
他慶幸自己迷途知返。他知道自己是在被人破格重用,他也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別人信任他,而是因為別人不得不需要他。他覺得法租界警務處的薩爾禮少校在文件里把他們這夥人稱為「南京研究小組」是完全恰當的(調查科在巡捕房政治處的秘書科里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他不喜歡採用暴力手法。肉體痛苦是有極限的,用刑是最快捷的手段,很多審訊對象會就此敗下陣來,屈服,開口說話。可人對肉體痛楚的承受能力並不完全相同,你不知道那條線在哪裡,一旦你輕易讓審訊對象越過那道界線,他就會變得麻木,他不再感到痛苦。到那時候你再用刑也都是在給他撓痒痒。甚至他聽說——那還會讓人覺得快活咧。
問題在於,肉體痛苦會讓人體內循環加快,更快地分泌出一種叫作腎上腺素的東西。它是身體反抗力量的源泉,它會讓人憤怒,好鬥,它會讓人家產生仇恨。如果人家足夠冷靜,那種仇恨會讓人家在心理上建立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線。到那時候你就再也無法知曉,人家開口告訴你的事情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啦。要是人家夠聰明,還能讓你上當,讓你產生錯覺,犯下不可饒恕的重大錯誤。
他允許他們在開始時,對這個年輕人稍稍做點粗暴的事。純粹是讓審訊對象在肉體上產生疲倦。有時候暴力純粹是一種熱身運動,好讓獵物的神經繃得像條快斷的鋼絲,繃得像彈簧,一觸即發。在這些事情上,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專家。這正是南京需要他的地方。他懂行,他有頭腦。他明白,審訊中適度的暴力是需要的,但要恰如其分,暴行是一種表演,它的目的是讓人驚恐,而不是單純的肉體痛苦。
有他(和他這樣的人)在——他謙遜地想,共產黨在上海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復返啦。所有那些異見分子、反動分子在租界裡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復返啦。他們那種兒戲般的遊行暴動,他們那種開開會寫寫文章式的革命再也行不通啦。他們從前堂而皇之在大街上走來走去,開完會到飯店茶館裡繼續高談闊論。如今調查科在上海建立起深入底層的情報網絡,所有已暴露的赤色分子的照片都被大量翻印,被很多人牢牢記在腦子裡。
南京在推廣「大上海計劃」,他還聽說,高層在研究開展一次大規模國民教育運動的可能性。有人在制訂計劃,調查科的分析情報也提供給計劃的起草小組。這些計劃一旦實施,赤色分子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他相信這個顧福廣和他所謂的群力社與共產黨無關,連外圍組織也不算。這是他和鄭雲端的一致看法。鄭是調查科派來的書記,名義上是他的副手,實則負監督之責。他對兩個租界的警務處也這樣說,可人家不相信。
他在扔出那兩顆重磅炸彈之後,立即宣布審訊暫停。他要讓這個年輕人好好想一想。他還叫手下人讓他吃飯。
這完全是個意外收穫,抓獲林培文純粹出於偶然。幫會有傳言說,襲擊福煦路的那幫傢伙可能在民國路附近租下一幢房子,有人在街上看見過他們。他讓人追根溯源,發現福煦路俱樂部的某個花房工人涉及其中。襲擊賭場的那天夜裡,他剛巧蹲在圍牆邊拉屎,在樹後的陰影里。當時他嚇得不敢動彈,對火光掩映中的幾張面孔印象極其深刻。他記得其中有張面孔前幾天曾來向他打聽過一些跟賭場有關的事。因此後來那張臉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一下就能回想起來。那張臉在公用電話亭里,在敏體尼蔭路上,他不敢盯梢,望著那背影朝民國路方向走去。消息傳開之後,幫會高層派出爪牙在附近地面上打聽,跡象陸續出現。皮少耐路有家煙雜店的夥計說,最近常有個陌生面孔來買煙,一買就是五六包,兩三種牌子。華成路浦泉澡堂里,也有人聽到隔壁包間客人可疑的談話。他讓人帶著那花房工人,開著車在民國路附近到處轉,沒想到還真撞上這個年輕人,他證件上的職業欄填著學生。
這件案子讓他極感興趣。他認為自己喜歡這個人,這個顧福廣。他把多種來源的幾份情報相互比較之後,確信這個人的真名就是顧福廣,前工會活動家。根據聲稱在那些日子裡與他接觸過的人的說法,他練過硬功,能夠拳穿門板、掌劈磚瓦。傳說他機警過人,行事極為大膽,在混亂的局勢中善於迅速判斷,並付諸行動。在曾南譜看來,有件逸事頗能反映他的為人,他把一包屎尿淋在青幫工頭的腦袋上,讓那傢伙在幾百人面前大丟顏面,而他自己就憑這簡簡單單的一招,從普羅大眾中一躍成為工運領袖。他曾短暫參加過蘇聯大使館的保衛工作,隨後漸漸從公眾視線中消失。
有一種得到驗證的說法是他在伯力接受培訓,證據是英國政治警察機構從印度得到的一張畢業聚會照片。基於情報交換機制,黨務調查科拿到複製件。有人認出照片上的另一個人正在南京軍事法庭模範監獄服刑,當即提審此人。得到的口供是:顧福廣曾一度以貿易商身份在南亞活動,後被捲入一起蘇聯情報機構的肅反案件中。據他所知,顧已被槍決。
曾南譜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回上海的,可他完全清楚顧福廣和他自己一樣,已徹底拋棄以往的信仰(他覺得這種說法多少顯得有些虛榮,也許他從來就沒有過什麼信仰)。
門輕輕打開,小鄭抓著一隻咬過幾口的蘋果走進房間。剛剛他站在審訊對象的背後,進行到一半時他悄悄離開。他沒有攔住他,他猜想那是要去向南京發通報。
「看過筆錄啦?」他問。
「剛看完。看起來我們猜得不錯,他們都被蒙在鼓裡。」
鄭雲端雖然是調查科安插在小組裡的專職監察人員,可他們倆相處得很好。那是因為他曾南譜很坦率。他懂得如何與年輕人打交道,他從前確實在大學裡當教授。
「沉重的一擊——」小鄭站在桌邊發表評論,語氣像是學生演劇的旁白員,「他正受到信念動搖的煎熬。假如他感到迷茫,我們就應當乘勝追擊,不給他重新建立防線的機會。」
「再等等,我們要讓他好好想想那些證據。你可以拿幾份報紙給他看看。」
「時間很緊,明天要通知法租界警務處。最遲後天上午,我們要把他交給巡捕房。」
「暫時不交。我希望案子在我們手裡水落石出。」他此刻還想不通巡捕房為什麼不相信他的觀點,巡捕房為什麼要堅持認為這是共產黨的行動組織。他懷疑其中另有意圖。
「他們為何如此確信這是共產黨?」他輕聲說,並不是因為他覺得小鄭那裡有答案。
小鄭把蘋果咬得嘎吱響,還剩下很大一塊就扔進紙簍。他私下認為年輕人對待食物的這種作風缺乏教養,可他又把這看作一種小小的,也許還讓別人鬆弛的壞習慣。
「很簡單——」小鄭說,「那可以證實他們一貫以來的觀點。是國民黨和共產黨的不斷相互爭鬥,相互報復,才把租界搞亂的。也許那位少校還想立一件大功,也許他想把案子留在政治部手裡,也許破獲一個赤色恐怖團伙可以讓他的服務履歷變得更好看些。聽說法蘇兩國最近關係很緊張。關閉貿易代表團,驅逐外交官,禁運。我聽說如今蘇聯的頭號敵人從倫敦換到巴黎。」
「這是個很好的說法。你可以就此寫一份分析報告。因此絕不能輕易把他交給租界巡捕房。這是個陰謀。」
「這是帝國主義的陰謀。」小鄭替他加上一個修飾詞,讓句子顯得更加義正詞嚴,讓假想中的那份報告更符合南京政客們的閱讀習慣。
「你可以去找他談談,你們都是年輕人,容易溝通。事實擺在那裡,他受人蠱惑。只要他開口,我們也可以幫他說話。我們可以在筆錄上稍稍做些改動,有些事可以算在別人頭上。我們甚至可以教他一些說法,好讓他在巡捕房眼裡變成一個受人蒙蔽的迷途羔羊。如果他果真願意替我們做事,我們還可以不把他交給巡捕房。他可以去參加訓練班,他甚至不用去感化院。我相信年輕時思想左傾的人,將來都是可造之材。如果二十歲時他看不見社會不公,那他一定是個麻木不仁的小渾蛋。」
他並不擔心鄭雲端會拿這些話給南京打小報告,黨務調查科的人都是革命理論的行家,從科長到打字員個個都學習共產黨的會議報告,他敢說,南京那間檔案室里收藏的共黨理論文件比他們中央局自己的還多,他們自己那些早就為預防搜捕而燒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