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2024-09-26 11:55:59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一日

  夜晚 八時十五分

  小薛越來越覺得自己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收場。他自己攪成的這一團亂麻,都怪他總是不想讓任何人失望。可難就難在,這裡頭有一兩個人他實在不想讓他們受傷害。而他此刻覺得這傷害越來越逼近,他都無法向人家發出警告。他沿著薛華立路警務處大樓那條緊鄰圍牆的窄巷朝樓梯門走。

  他在皮恩公寓吃過午飯才出來。他明顯感覺到特蕾莎越來越愛他——其進展的速度和節奏竟與冷小曼暗合。她現在並不急於和他做愛(他覺得這說法既頑皮又自相矛盾),反倒是喜歡跟他說話。可他害怕的就是說話,他覺得一切都是亂說話造成的。今天上午他們就幾乎什麼都沒做。幾乎——的意思是說,她只讓他放進去一半,而另外那一半——她從兩人緊貼的腹部間隙伸進去一根手指頭,繞著圈刮弄。當時她正追著他問,要他答應帶她去廣東鄉下,去他老家看看。因為先前他在給她說鄉下那種用竹子做的床榻,睡醒之後面孔會像剛蒸熟的花糕,刻著一格一格的印子。她則把她自己記憶中的農莊告訴他,奶牛、騾馬、乾草倉庫、整整半年都是個大冰塊的沼澤池塘。

  他有好一陣都神思恍惚,太陽一直照到他的腋窩裡,照在特蕾莎的肩膀上。他覺得輕鬆自在,渾然忘卻所有煩惱。可到吃飯時她又說起那樁生意。他只得對她說,顧先生對這東西很感興趣,那正是他想要的東西,他要做這筆生意。他不在乎價錢,只關心它的威力到底是不是像特蕾莎說的那樣大。

  「真有那樣厲害嗎?」

  她呢,趁著阿桂去廚房,從那條繡著捲曲花瓣的桌布底下伸出手來,一直伸到他的褲襠那裡,握住他,說:

  「就跟你一樣。」

  特蕾莎說他辦事效率不高,既然想要貨,就得趕緊定下交付時間。她自己不用跟買家會面,一切由小薛操辦。但要明確交貨時間,交貨數量,她好讓人裝運。

  他此刻已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殺人武器,他知道它叫作Schiessbecher,他知道它由一家名叫萊茵金屬公司的德國工廠研製生產。他不知道怎樣用中國話來形容它,或者給它起個中國名。他知道它威力堪比大炮,能夠炸穿裝甲車的鋼板。他知道這很危險,他覺得甚至獲悉這武器本身這件事就是十分危險的。這種對於危險事物的直覺讓他下意識想要逃避,以至他不想把他剛剛獲得的消息告訴少校,他想他反正是不知道。他現在已得到一張詳細的圖紙,附帶著產品說明。他想最多就是他直接把圖紙交給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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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從走廊另一頭的樓梯去少校辦公室,他穿過走廊,看到特務班的辦公室房門開著。馬龍班長不在,馬賽詩人坐在靠牆的桌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用手指關節叩叩門板,不等他抬頭就走進房間。他找不到任何能說服自己的理由來直接提問,尤其是在他已獲悉那種武器的效用之後。他在馬賽詩人桌對面的摺疊椅上翹著腿坐一會兒,抽根煙,最後決定不去打聽。至於晚上將要在冷小曼的監督下撰寫,明天將要交給老顧的情報,他想最好還是由自己胡編亂造一番。反正那些裝甲警車整天在大街上開來開去,炮塔上的機關槍誰都能看見,他自己估計這些年裡他看到這些警車在他眼前駛過的次數大概有十多二十次。他自己決定,法租界警務處配備的裝甲警車數量一共有二十二輛。他喜歡雙數,可不喜歡整數,那看起來有些假。

  他從外套衣襟內側的口袋裡掏出圖紙遞給少校,這會使他上次畫的那個草圖看起來像個醉漢畫的東西,或者像是臨到交功課前五分鐘草草完成的小學生作業。

  少校想弄清楚交易到底將會在何時進行。這點他當然還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他只是個聯繫人,只是個滑稽的情人,從枕席間獲得一項超出他能力範圍之外的任命。天曉得,他相信少校多多少少也曉得,他是誤打誤撞卷進這堆危險又麻煩的爛事中來的。

  有時候,他會突然被這種讓人焦慮的小心謹慎繃得斷裂,他會突然胡言亂語,不再拿捏分寸,仔細斟酌詞句。這會兒又出現類似情形。他問少校:

  「為什麼不逮捕他們?把他們當成未遂罪犯抓起來?這些人很危險——他們殺人,製造爆炸,這個姓顧的,這個顧先生,我看到他啦,他看上去很危險。應該先把他抓起來,他鼓動別人為他賣命,為他殺人放火。其中有些人一定是好人。應該在他還沒做出其他事情來之前就抓住他。他還打算搶劫銀行——」

  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段話真要命,他忽然發覺這段話再次透露一個真相,又再次撒出個天大謊言。真相是他已見過顧先生。謊言是銀行——

  引起少校注意的首先是那個真相:「你見過他?」

  沒等他回答,少校又提出第二個問題:「你說他要搶銀行?」剛剛那前一個真相讓他沉思,所以他要延遲幾秒鐘後才反應過來。

  「是的——」他接著說,沒有讓它停頓太久,「不久就會交易。他發出召喚,是想跟我商定交貨時間,可對此我無權決定,我只是個聯繫人。那個女人——冷小曼,她有些害怕,覺得事情與她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她說這會兒他們最想幹的事情是搶銀行。」

  「為什麼他們要對銀行下手?什麼時候共產黨對銀行感興趣啦?」

  「這很有可能。你說過他們當中有懂銀行那些事的專家。」他覺得語氣可以更加堅定,他覺得要是讓他再說一次,他可以更流利,「我想那很自然。對他們來說,這樣想是自然而然,銀行是資本主義的心臟,是造血機器,是一個……堡壘……」

  他懷疑這些詞用得算不算恰當。他想別人之所以會創造出這些詞來,就是想替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找個說法,那些離奇的、很難講清楚的事情。如此一來,你就很容易被說服;如此一來,你就會相信他說的一切。你會跟他走,做他要你做的,想他要你想的。

  少校也不認得圖紙上那件東西。他覺得少校多半是從未聽說過這種武器。它沒有引起少校的格外注意,他只是一邊用釺子清理菸斗,一邊往那張紙上掃兩眼。他用手指翻開折角,想要撫平那條小小的摺痕。然後他就把它塞進文件夾里,讓它和那堆照片啦,表格啦,用合乎禮儀的格式列印成的報告啦——擠在一起。

  他在剛剛說的那堆話里混進好些訊息,那全都不是出自深思熟慮,那全靠他生來那種擅長把事情攪拌成一套說法的才能,或者說——全是由他一向與人為善的性格決定的。比方說,他告訴少校冷小曼很害怕。他覺得這麼說很合理,而且等於是預先埋下個伏筆。他覺得少校好像是他的吉祥物,人對自己的吉祥物總是可以提出要求的。將來有一天,也許他會向少校求情,他覺得他有把握讓少校放過冷小曼,放過特蕾莎。這又讓人看出他天性中樂觀的那一面來。可他覺得她們和他自己一樣,都是誤入歧途的好人。

  懷著這樣一種樂觀情緒,這天晚上他又在報告裡對顧先生大肆編造一番。在他的想像中(實則這多多少少與少校對他的暗示有關),顧福廣是一個將要干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要讓世界為之震動的人。他誇大其詞,說警務處政治部如今把顧福廣當作頭等大案,幾乎所有的人手都撲在對他的調查當中。他一時興起,就著那個有關裝甲警車的問題,把他那些模糊的印象,那些不知什麼時候進到他腦子裡的並不十分準確的消息加在一起,寫出一段他事後覺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說什麼因為顧福廣引起的恐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兩個巡捕房正準備聯合向勞斯萊斯公司訂購一批新型的裝甲警車,不僅用於街頭巡邏,還準備配備必要的火力和駕駛人員,向一些公共和私人單位提供服務,出租給——比如銀行,他補充道——那些需要用到它的機構。他靈機一動,把最新獲得的武器知識附帶進這段文字里,說什麼現有裝甲警車上裝的鋼板雖然可以抵擋普通子彈,但無法擋住一種特殊的穿甲炸彈,那種炸彈可以通過一種外形類似於機關槍的裝置向外發射,一旦購置裝備完成,大概連那種炸彈也可以照擋不誤。

  有那麼一瞬間,他為自己的想像力而恐慌。他恍惚有種幻覺,好像是他,而不是顧福廣本人在策劃一起極其驚人的街頭暴力事件。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讓在一旁握著他手的冷小曼覺得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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