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2024-09-26 11:56:04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一日
夜晚 九時三十五分
冷小曼有些後悔把小薛與那個女人的事告訴老顧,那個賣珠寶首飾也賣軍火的白俄女人。當時老顧在指責她欺騙組織,她明明才剛認識小薛,卻告訴老顧說他們早就認識。她很羞愧,她大概覺得把這事告訴老顧算是一種彌補,或者也算是一種附加的解釋,可以讓她心裡好過些。可後來她又覺得,這裡頭多多少少也有些猜疑心在作怪,她覺得自己笨,沒把握判斷小薛對自己到底有幾分真心。也許把事情交給組織就會水落石出,如果她果真賣軍火,那確實是對組織有用的,如果老顧決定從她那裡採購點什麼,那她倒還可以看看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可她這會兒有點後悔,就現在,她抓著小薛的手,手心又冷又潮濕,她覺得這些日子以來,她實在是讓他太緊張啦。她本不該把他拉進來的。她站在他身後,椅背後,看著他那些略帶點捲曲的頭髮,一時間心裡有股柔情打轉,找不到去處,像是堵在她橫膈之間的哪個地方。
她把左腳從拖鞋裡抽出來,腳指頭輕輕點在另一隻腳的腳背上,這動作讓她的身體更靠近他的後腦勺。可惜他這會兒看不到她腳下的樣子,她覺得這姿態多半還算不上風騷。她又試著用腳指頭去鉤住那隻拖鞋,但那樣她就站不住,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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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是想戰勝他心裡那另一個女人,戰勝他那顆見多識廣的心。這是從一開頭就定下的遊戲規則。她要勾引他,占據他整個的心靈,她要變成他所有的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從而去做她想讓他做的事。只不過當時她並不明確知道他有別的女人,只不過當時她確信自己是在完成組織交給她的任務,而現在她不敢那樣自信。
她嘗試過那些她想像中更風騷的姿勢,那些她以為一個白俄女人會做的姿勢。比如在床上突然翻過身來,爬到他身上。可她一坐到他肚子上就不知接下來該幹什麼,那姿態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張高高聳立的祭台上,周圍簇擁著無數觀眾。她不知道該不該用手臂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也不知道眼睛該往哪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她覺得他在嘲笑她。
她把這些視作她不得不做的苦差,因為在她的想像里,他們只會對那樣的女人感興趣,只會對那樣的女人執迷不悟。一切都維繫於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微妙心理優勢上,如果她不能用自己的魅力把他的目光束縛在自己身上,他很快就會掉頭旁顧。像他這樣的人,別的還有什麼力量能驅使他去做那種危險的事情呢?
他每天都要出門,而她呢,幾乎總是趁他外出時給老顧打電話。不斷有消息和指令傳遞給她,從那天小薛去見過老顧以後,電話變成一天兩次。她覺得正是以這種方式,她才得以每天有機會提醒自己,這是一項任務,而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一旦他出門,她就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去見那個白俄女人呢?她先是越想越氣,直到怒火中燒。然後又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她自己也並不對他就是實實在在的,她自己也可以說是在利用他。這樣一想,她就覺得釋然。
等到他晚上回家(有時是下午),她會越來越忘記白天的那種堅定信念。他們在一種鵝卵石鋪成的小巷裡散步(她忘記這習慣是從何時開始的)。晚風溫暖而輕柔,他們向南一直走到肇嘉浜,繞個圈從另一條路回來。這種時候,她往往對生活產生錯覺。那些她在別的時候以為是演戲的部分變得像是事實,而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殘酷的真實,現在倒變得虛假,變得像一場夢幻。她覺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兩個部分,讓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歡屬於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裡,他們就開始更換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換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現在是她在漸漸填滿他的空間,她的衣服,她擺放東西的習慣,她買來的花、食物,她從他桌角那堆灰撲撲的東西里挑出來的書放在床頭柜上。她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很快就把這裡變成她的世界。
夜裡基本上就是說話和休息。有時也會做愛。可說實話,多數時候她並不真想做這件事,因為每當這種時候,她常常發覺自己又回到那種表演的狀態中,努力把自己裝扮成那種更風騷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陣沉默,她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勢或者親吻把他拉回來,事情便會朝那個方向發展。她既怕他過分緊張,又怕他過分鬆弛,她一發現他有些不對勁,便會聽任自己去勾引他,聽任自己去扮演一個本不屬於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後,她常常會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她常常發現每當她覺得自己表演過火近乎滑稽的時候,小薛卻總是表現出更加心滿意足的樣子。似乎真實和假裝是灌在環形玻璃管中的兩種液體,一旦你誇張過頭,反倒進入一片真實的水域。
小薛把他剛寫完的那張紙摺疊兩次,遞給她。明天她會用電話與老顧聯繫,老顧會讓她把這張紙送過去。如果嚴格按照規定方法來處理這類報告,它本應該用密寫,用化學藥水,裝在不相干的容器里,或者夾在書里。可那種事對小薛來說會有多麼不可思議啊,會讓他覺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轉頭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
「這種事情實在太危險,你應該離開這裡。你不應該再幹下去!」
她望著他,默然。
「你根本不適合他們!你應該跟組織脫離關係!他們有太多仇恨!這些全都與你不相干,讓他們去!」
她有些感動,雖然她覺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覺得他純粹是為她考慮。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她感動。她現在覺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顧打聽那些事情,純粹是想幫她完成任務,純粹是想找機會帶她離開,那樣的話,她就更應該感激他。
「我不能離開。我無法脫離……這是我的工作……這是一種事業。我和你不一樣……不一樣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擇言。她無法找到一種合理的表達方式。她腦子裡充斥著許許多多的詞句,可她覺得那些話都太理論化,不適合用在目前這種情形下。
「我無法離開。我是刺殺案的重要嫌疑對象,巡捕房在通緝我。」
她試圖用一種他能夠理解的方式來表達。她沒有意識到,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辯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辦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務處有認識的人,關係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國人,很有地位。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把你弄出這個圈子。」
「那是不行的……你辦不到,連他也辦不到。」她想她這是潰敗,是在從整個防線上後退。她應該跟他談談帝國主義的犯罪性質,她應該跟他談談階級壓迫的真相。她應該告訴他,她鄙視這種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於巡捕房裡一兩個殖民主義分子的偽善,不屑於他們的幫助。可她卻覺得這些話對小薛將會完全不起作用。她不願意說他聽不懂的話,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嗎?她不是一直都在尋找一種適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開導他的方法嗎?
「辦得到的。你願意我就能辦到。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他忽然停住嘴,而她並未察覺到他在說大話,她並未發現他在說他辦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覺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軟弱。她覺得自己在一瞬間裡有些動搖。她想起從前在監獄裡發生過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過的選擇。
她衝著他叫嚷起來,內心洋溢著對自己的憎恨,洋溢著對他的憤怒,洋溢著一種想要藉以淨化自己的憤怒:
「你滾!你別想來勸誘我!你別想來侮辱我!我不愛你!我一點都不愛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務!」
她看到小薛驚恐的眼睛,她在心裡狂笑。她要戰勝他。她一定要戰勝他。她懷著一種殘忍的快意把這些話統統傾倒出來,她不想剎車,她不想話到半句就停住。
她撲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像,因為他就站在她面前,與她相距頂多十公分——攥緊拳頭向他捶去,她又覺得這樣還不過癮,她又拿手打他耳光,但他們靠得太近,她沒法退回一步打他耳光,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她只能在他的背上使勁拍。
他在吻她,她覺得憤怒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消失。她想,完蛋啦;她想,他又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啦。讓她羞愧的是她不想抗拒,她只是有些討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