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2024-09-26 11:56:0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二日
下午 三時三十五分
顧福廣最擔心的是人心渙散,這會兒他明顯感覺到這種跡象正在出現。林培文已失蹤三天。剛開始顧福廣懷疑他被人抓捕,可從冷小曼那裡傳來的消息說,林培文並不在租界巡捕房。他透過一些關係打聽幫會的動向,同樣一無所獲。他讓人守在民國路那幢房子周圍觀察動靜,既沒有搜捕行動,也沒發現周圍有其他異常情況。漸漸的,他覺得有可能是林培文自行脫離組織。但他沒有向其他人透露這種想法,公開場合他堅持認為林培文已被逮捕。
按理說,如果有人被逮捕,就應當認定與他相關的所有活動地點均已暴露,人員應當立即撤離。林培文是小組負責人,重要聯絡點他幾乎全知道。小組裡有人來問顧福廣,要不要撤離民國路?可他想行動在即,沒工夫再做這些事。他告訴人家,根據可靠消息,林培文此刻羈押在法租界巡捕房,表現極其英勇,一個字都不說,民國路那房子暫時看來還是安全的。他只是在八里橋路蠟燭店周圍增加幾名暗哨。
在他看來,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壞的一個——林培文已擅自離開。他總是往最壞的方向判斷,這是他在危險處境中一般都能做出正確選擇的秘訣。
冷小曼的謊話也讓他有所警惕。在組織最深層的部分,在它的思想控制、它的行動策劃上,他是在孤軍奮戰,沒有第二個人能幫他。孤獨感像毒蛇一樣吞噬著他的心,有時這讓他絕望,讓他消沉。如今他自己對付這種不良心態的方法只能是立刻回到行動上來,一旦回到具體事務上,心裡就會好過些。從前,每當這種時候他就去找老七。
老七一死,他身邊就沒有女人,他也不想去另找一個。老七在的時候他就常常提醒自己,這是他的弱點,他的安全隱患,可他那時很難讓自己不去想她。就現在,他也很難讓自己不去想她。他怎麼能不想她?英雄難過美人關,從前他用這話來自嘲,來寬解自己,現在他一想到這句話,心裡就有些難受。
最讓他難受的是他怎麼也想不起老七的全部長相。圓臉盤,他記得;長長的劉海從額頭垂下兩綹,遮擋住眼角和臉頰,把整個臉勾勒得更像一粒瓜子、一隻鴨蛋,他也記得。可眉眼嘴唇鼻子他就怎麼也想不起來。
夜深人靜他竭力回想時,每每跳進他腦子裡的卻是她的屁股。他想到高興的事情時,這屁股衝著他咧嘴笑;他替老七難過時,這屁股又像是在朝他哭。他嚴肅地猜想道:這大概是因為那是她活到最後在他眼裡的樣子。他現在覺得老七身體上最美的部分就是屁股。在他的想像中,它變得更圓潤,更寬廣,足以擋住射向他的子彈,足以擋住朝他襲來的危險,足以承受他的每一次勝利和失敗。
他從黃埔灘路拐彎,走進英大馬路。他身著菸灰色派力司長袍,月白色小紡褲褂,翻一道袖口,深灰色絲絨禮帽壓得很低,看起來像是位剛走出寫字間,眼睛被陽光刺得發酸的錢莊業高級人士。他貌似閒逛,東張西望,可看法與眾不同。他以工部局規劃設計師般的精確眼光來研究道路建築,計算距離、時間,格外注意那些巡捕崗哨駐紮地點,那些路口聳立的兩人多高的交通崗亭,重要大廈的門口兩側,區域交界處用沙包壘起的工事、鐵閘。他關心他們的服色,佩槍或不佩槍。
他一路看到大量銀行、錢莊,以及許多儲蓄業信託業的公司。他不喜歡外國銀行,它們大多集中在外灘四周,崗哨林立,而且都是一些大樓。他尤其不喜歡大樓,現場難以控制。可他也不喜歡那些排場太小的營業所,就像伯力的格鬥課程原則,總是要攻擊要害,那才會完全牽動對手,讓他只顧保護自己,無暇反擊。
他傾向於一間中等銀行,位置在兩個租界的交界地段。他轉到虞洽卿路。白天這裡擁擠著成千上萬人,跑馬總會那一側人更多。有人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閱讀馬報,一陣亂翻之後又冥思苦想,用一支兩頭削尖的雙色鉛筆不斷在紙上敲擊,以此來平息內心的興奮。他沿著賽馬場的圍牆向南走,喧鬧聲如潮水從西面的看台陣陣湧來。那是一種瘋狂,他想。而他是另一種瘋狂,他比這些人賭得更大。
那沒有什麼,這地方人人都在賭一把。他相信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輸個精光,可不會是這一次,他想。偶爾猜想一下他會在哪趟把自己給輸光,這會讓他更加興奮。他意識到自己是在發瘋,可他早就在發瘋,自從他被蘇聯人關進那黑房間,他就開始瘋狂。他當時不知道那是肅反委員會關押人犯的地方,他現在只記得那扇厚得像岩壁一般的橡木大門。沒有立刻槍斃他,是他運氣好,他猜想那多半因為他是外國人。把他送到亞塞拜然的集中營,是他變得瘋狂之後的第二次好運氣。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他的瘋狂是正確的,如果不是那種瘋狂,他怎麼會從那裡逃出來呢?
人只有讓自己更瘋狂,才能無往而不利。一個瘋子是可怕的,一個瘋子般的賭徒更可怕,如果一個瘋子般的賭徒,他還有異常清醒的頭腦,有極其精確的計算能力,那他將會讓整個世界為之恐懼。恐懼是權力的來源,恐懼是權力的本質。一種新的讓人恐懼的力量會改變舊有的權力結構。人家會把地盤分一部分出來,讓給他,既有的權力是腐敗懦弱的,它們對新生力量只會妥協。如果那股新生的力量製造出足夠的恐懼,它們就不敢放手一搏。它們會向那股力量求饒,它們會來買通他——
他想,早晚有一天它們會來買通他的,就像青幫的大先生那樣。可他沒那麼容易被買通,他要的可不止這些。這是他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因為這,他又覺得自己畢竟是在發動一場另一種形式的革命。
他橫穿過馬路,在一品香大旅社門口跨上街沿。這一邊全是百貨公司和綢布莊。他走過聖太樂舞廳,走過大世界遊樂場。在敏體尼蔭路他轉進法大馬路,他覺得他更喜歡法租界。這裡街巷穿插得更無規則,馬路更亂,人群有時會占據半條車道。他在想像一條行駛線路,怎樣才能快速穿越——離開租界的管轄範圍內?他站在協大祥綢緞莊門口,望著寧興街對面的金城銀行營業所,不大不小,正適合他的口味。銀行誠然是資本主義的心臟,可往往壁壘森嚴。此刻他覺得自己的眼光好像正透過重重疊疊的肋骨,看到那顆心臟在跳動。
他在陸稿薦門口停下腳步,拉開棉簾走進去,讓夥計給他稱出一斤醬肉。這會兒他還不想去蠟燭店,他召集小組的負責人在那裡碰頭,在這之前,他要找地方好好想想。走進安樂浴室時,他想還是不行,選擇那裡還是不太完美,離八里橋路太近,寧興街太短,他覺得自己跑那麼一大圈,結果還是看中蠟燭店家門口這間,簡直有些好笑。
他泡在燙人的大池裡,汗水和渾濁的湯水滿頭滿臉往下淌,他覺得鬆弛。大口大口吸進滾熱的蒸氣之後,他的頭有點暈。灰白色的肉體在霧氣里如鬼影緩緩移動,有人在水下踩到他的腳指頭,但他不覺得疼痛,熱水讓人麻木。他看到在他眼前——一條手臂伸出的距離——有一團黑魆魆的睪丸漂浮在水面上,四周圍著一圈乳白色的泥垢,一塊載沉載浮,如同江水把油膩膩的垃圾驅趕到浮屍邊。忽然之間,他內心深處某個地方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像是偶爾閃爍的暗淡燈光,像是上方拱頂中央那隻裹在綿白蒸氣里的昏黃燈泡。
他想不出來,他知道那是危險的信號。他常常會莫名其妙感覺不適,如同關節疼痛一般隱約出現,如同那天他去老七那裡的路上感覺到的一股刺骨寒意,如同此刻他泡在滾燙的水裡卻感受到的一絲涼氣。可他想不出來那是什麼。
他再次放鬆四肢,讓背部緊貼在瓷磚台上,讓池水一直浸到脖子上。他打消念頭,不去想它。他想,有時也會證明那往往是精神緊張,是過敏。他該多想想好的一面。他想,現在來說,最有利的是那種新型武器。他認識那圖紙。在伯力,槍械技術課程要求學員認識各種武器,甚至包括那些還在紅軍工廠實驗室里研製的產品。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什麼東西。未來,在將要展開的與帝國主義的決戰中,這種武器將會發揮其無與倫比的威力。不管帝國主義分子縮在怎樣堅硬的烏龜殼裡,炸彈會像毒刺一樣穿透它,在它的心臟里爆炸。
他已通知小薛,要那個白俄女人發貨。無論多少錢,他都要得到它。他想,他要搞點創新,讓這原本是為防守戰線反擊戰車衝鋒使用的武器派點新用場,他將用實踐證明,這種單兵裝備可以在城市游擊戰中發揮其更具威力更絕妙的用途。如何訓練他的手下使用這種武器是他目前要考慮的要緊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僱船出吳淞口,浦東的那個小組裡有些人會駕船,其中有個傢伙相當熟悉長江口複雜的水域情形。他還需要再訂購一輛八缸汽車,它的引擎動力要更強勁,要跑得比巡捕房的警車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