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2024-09-26 11:56:11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七月十二日
下午 一時三十五分
已是七月。陽光灼熱,草坪上方十公分處的空氣變得好像能被肉眼看見,變成一種晃動的液體似的東西。有人還在打網球,在太陽底下吃力地揮動球拍。薩爾禮少校讓司機直接把車停到門廊下。門廊柱的砂漿表面像是比平常更加粗礪,好像它的汗水也已出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層乾裂的皮膚。
玻璃門像條分割開兩種氣候的緯線,門內安靜陰涼,僕歐還穿著長袖制服。他穿過金色的前廳,幾十名裸體女人在半空中望著他,有些裝成害羞樣側著頭,可眼角還是向他瞟過來。在她們圓潤的乳白色大腿頂上,飽滿的陰阜像花球一樣盛開。只是想要做到名副其實而已,他想,這幫法國商人在他們的房子裡弄這麼一大堆裸體女人雕像,只是想要滿足別人對法國的想像。
他摸摸雕花黃銅扶手,上面一塵不染。樓梯台階上,拼成玫瑰圖案的絳紅色瓷磚如同鏡面一般光滑。他在二樓看到整排大廳門都開著,僕歐趴在地上,使勁擦著地板,膝蓋把那些底下裝彈簧的柚木地板撞得咚咚響。另一個站在人字形木梯上,負責清洗金色的馬賽克牆壁,小心謹慎的樣子,就好像在擦拭什麼名貴的珠寶。看起來要不是他忙不過來,都恨不得張開嘴朝每塊瓷磚上哈口水汽,以免水桶里的雜質會造成某種無可挽回的損壞。後天是法蘭西國慶日,這裡——法國總會——將舉行盛大舞會來慶祝。
走廊里迴響著木球在球道上隆隆滾動的聲音。他在俱樂部酒吧的陽台上找到那幫傢伙。一束夜來香倚在花瓶口上昏昏欲睡。涼風習習,吹散雪茄菸霧。他在緊靠愛奧尼亞圓柱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聽說從海防調來的兩個連隊明天就會靠岸?」信孚洋行的小馬蒂爾(J. Madier)先生問道。他的哥哥大馬蒂爾目前在巴黎開設總行,負責將弟弟從中國內地採購裝運到里昂的生絲銷售出去。他們兩兄弟在上海從事這項貿易已將近十五年,是租界裡那幫老殖民地商人中的頭面人物。
「沒錯,趕上國慶閱兵啦。」畢沙司令仍舊直著嗓子大喊大叫,好像氣溫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是他們請他來的,請他參加這個小圈子的周末晚宴,可現在時間還早。這個小圈子裡有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偶爾也有一兩個日本人。德國人從未有幸受邀參加聚會,那是大戰以來的遺恨。畢杜爾男爵是新人,但卻很受歡迎,他在幾次投機事業中表現大膽,做派與老一代的東方冒險家頗為神似,所以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得到這幫老頑固的讚賞。
薩爾禮知道這幫傢伙滿腦子想的不過是錢,如果說他們想要保住租界,那不過是想保住他們自己吃獨食的權利。他們歧視剛踏上這塊地方的外來人,就好像如今只有他們自己才算得上是十九世紀老一代帝國冒險家的嫡系傳人,碩果僅存——在這塊小小的租界裡,就好像這裡是資本主義在整個世界範圍內全面潰敗之後的小小方舟。為保住這塊地盤,他們甚至想去攛掇日本海軍陸戰隊。如果南京政府堅持要讓十九路軍駐紮上海的話,堅持那什麼「大上海計劃」的話,他們甚至會容忍日本軍隊去策劃一次攻擊行動。可少校認為,那實在是愚蠢,那是自殺。
可眼下他站在他們這邊。共謀關係的基礎並不牢固,他們的眼睛只看著腳底下,而他所想的卻深刻而又廣闊。
起初,這計劃是由一幫美國地產投機商人想出來的。正如大家常說的,他們既粗魯又富有想像力。他們晚來一步,等他們攜帶大量金錢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最好的地皮早已被人家全都買光,牢牢地攥在手裡。人家結成同盟,哪怕你想在這裡找半寸地方嵌根釘子也辦不到。哪怕人家破產,哪怕人家死掉,也沒你的份,你沒有購買的優先權,你有錢也不行,人家早在雪茄室就說妥價格啦。
他們只好去買上海周邊的土地。有個在公共租界工部局註冊的瑞文集團賭注下得最大,連長江口的荒灘沙地都成片購買,他們幻想這是第二個阿拉斯加。等他們把最後一分錢全搭進去之後,才發現事情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這裡是上海,這裡的人有自己的玩法。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權力結構,人家控制著租界,控制著唯一能夠制訂市政築路計劃的工部局和公董局。你買下的荒地,一百年都是荒地。現在,還有這個朝東北方向開發的「大上海計劃」。
唯一的辦法是在外國政府中挑起一個廣泛的干涉主義計劃。把上海變成另一個但澤[1],把上海變成一個自由市。一個從拿破崙的腦袋裡冒出來的鬼主意,一個準獨立國家。一個中世紀式的想法,一個資本賭博的天堂。它將不受南京中華民國政府的管轄,它將是從整個中國大陸小腹上切下的一塊最肥厚的脂肪。到時候全世界的資本都會流向這裡,大量的金錢會積聚到這塊土地上,所有的地皮都會變得十分昂貴,哪怕它現在只是一塊荒地。有人擬定出一份綱要送到日內瓦,送到國際聯盟。消息很快被捅到報紙上。
這實在是個激動人心的想法,連上海租界裡那幫老頑固也怦然心跳起來。眼明手快的傢伙立刻行動起來,請那幫他們原先瞧不上的美國佬吃飯,請他們到家裡來,給大家談談這個——嗯,這個饒有興趣的想法。他們很快組成一個小集團,有銀行洋行的大班,有政客,有記者,有法律顧問,還有專事在各列強政府首都活動的院外遊說小組。想法最荒誕的人甚至提出,這個計劃還可以再擴大,從上海沿長江到武漢,兩岸五十公里的地方都可以劃入這個自由市里。他們說,這對中國是一件好事,它將建立起一道屏障,再也不會有軍閥混戰。上海將會繁榮昌盛,整個長江將會日復一日向全世界輸出財富,而他們也將會再次發大財。
薩爾禮少校從這個計劃中看到一種更偉大的思路。他覺得這就好像是從一堆爛狗屎中看到熠熠發光的鑽石。這的確是一種機緣,上海將拯救全世界,因為共產國際正把它當作資本主義世界中最薄弱的一個環節,他們要在這裡發動下一次進攻。只要在計劃的目的上稍做改變,它就會變得更合理,更符合法國政府,甚至歐洲各國政府的全體利益。一個自由市,它將引起全世界的關注,所有的政府都將保衛它,不給共產主義一丁點兒染指的機會。
他想,顧福廣和他的那個城市恐怖活動小組將會是導火索。顧福廣的暴力行動將會是共產黨殘忍的、不顧一切的進攻的預兆。他會讓巴黎醒過來的。他會讓歐洲那幫政客全都醒過來的。他容忍他們在這城市裡活動,不去逮捕他們(上帝知道那有多容易),就是想讓他們把動靜鬧得更大一些。這不是個道德問題。他認為,偉大事業總是要事先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他偶爾會覺得這種想法多少有些瘋狂,但這是個瘋狂的時代,他寬慰自己,這是個火山即將爆發的時代。
陽台上的草坪上有人尖叫,是網球場上的女人。球還未落地她就揮拍去接,急速衝來的小球砸在網球拍上,把球拍打落在五英尺外的草地上。顯然她的右手臂——那塊與肩膀連接的肌肉已受到某種程度的撕裂性損傷。她伸手揉著那地方,屈腿坐在地上。她的腿上全是汗水,膝蓋上沾著幾片殘缺的草葉。薩爾禮認出她來,她是那個美國女作家,聽說她跟一個中國詩人住在一起,還有兩隻猴子和一隻鸚鵡。
少校這才看清楚球場這邊的男子。他正朝攔網這邊走來。他是英國外交部的布里南先生。座中一位少校不太熟悉的美國商人說:「聽說他很快就要調回倫敦。」
馬丁少校有些尷尬。他悄悄看一眼畢杜爾男爵,男爵驕傲地保持沉默。布里南先生是自動退出這個小圈子的,沒有任何人對他提出這個要求,他很快發現自己已觸犯眾怒。偶爾偷情是被大家允許的,偶爾跟人家的老婆上床,大多數租界裡的商人都會裝作不知道。但事情一鬧到報紙上就有所不同。鬧到這步田地,事情的性質就發生變化,它變成一種挑釁,一種對租界男性白人舊有權力結構的挑釁。況且那個女人後來自殺,所以連商人的太太們也不同情這個傢伙。
「如今只有這位女作家跟他來往——」小馬蒂爾先生評論道,「女作家就像蛾子,一看到火光就渾身發熱,一看到危險就撲扇翅膀。」
「她只是想把他寫到她的文章里去。」先前那位美國商人解釋說,顯然他喜歡她寫的文章,「她會把他寫到《紐約客》上去的,這下他可就出大名啦。」
畢杜爾男爵試圖把大家拉回到嚴肅的話題上來:「單單從海防向上海增兵是不夠的,法國外交部最好快點向南京提交正式的備忘錄。」
「最好是各國政府聯合提交照會。」畢沙司令心急如焚。就好像一旦上海變成自由市,他的那個萬國軍團司令部就會變成一個獨立的國防部。
[1] Danzig,在拿破崙時代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兩度被劃為自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