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09-26 11:54:38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四日
上午 十時十二分
小薛從不缺乏想像力。優秀的情報員要依靠想像力,薩爾禮少校對他說。少校沒花多少時間去教他怎麼做。他懷念戰時歲月,懷念泥濘的戰壕,懷念一邊是炮彈把青草燒焦的味道,一邊是平原的下雨天裡才會從地底深處泛起的那種發霉的土壤氣味。他把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懷舊上,回憶小薛的父親與他的戰場友誼。桌上放著皮埃爾拍的照片,他管小薛的父親叫皮埃爾。他對小薛說:「我會給你機會。現在你有一個在租界裡做大人物的機會。」無論他為薛做什麼,都是為皮埃爾(上帝保佑他)。租界巡捕房總是需要人才的,何況——少校一向重視父系在遺傳方面的作用——小薛是法國人。
「要做一個優秀情報員,」少校告訴他,「必須——首先要具有想像力。事情不會清清楚楚擺在你眼前,它只會露出一點點跡象,剩下的就全靠你的想像力。巡捕房裡每個探長手下都有幾十個情報員,到督察這一級就更多。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直接向我匯報。」
那天特蕾莎用槍指著他,嚇得他魂都快掉了,走投無路,只能靠編瞎話矇混過關。他靜下心來仔細想想,覺得一個敢把槍枝彈藥賣給共產黨和青幫的女人,怎麼可能被他用這種拙劣的謊話就矇混過去呢?夜深人靜,他就開始懷疑自己很快會露餡兒。特蕾莎會像質問他那樣當面質問老顧,到最後他們就會把事情弄清楚。真相大白,是他小薛在搗鬼,然後就會有人來找他。找到他的辦法很多,趁他熟睡時闖進門來,在弄堂黑暗的那頭堵他,甚至在澡堂熱霧瀰漫的湯池裡,伸出幾雙手連按帶拖,把他踩在渾濁滾燙的池水底下。
半夜裡他嚇出一身冷汗。他開始盤算還剩下多少時間,他有沒有時間逃出這可怕的旋渦?特蕾莎會把對他的懷疑告訴陳,然後——就像是一隻曲折撞擊的撞球——這個有關鬼頭鬼腦的小赤佬的故事會傳遞到那兩個年輕人耳朵里,然後是老顧。
突然之間形勢逆轉,突然之間,少校讓他變成手握租界隱秘特權的巡捕房密探,這不能不讓他內心深處產生一些感激之情。他急於有所表現。少校讓他尋找貝勒路那條黑黢黢的弄堂,他曾跟蹤某位香港商人至此,幾個人走進弄堂,之後全都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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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在對馬龍班長編故事,他向來是能混就混過去。但少校如此看重那段往昔友情,讓他感動萬分,少校讓他帶人去看看那幢房子,他只能答應。可是一看到馬龍班長調動大量人手,他又猶豫起來。他還在生馬龍的氣呢,他可不想讓他占便宜。他當然記不清那幢房子的具體位置,貝勒路的里弄看起來都差不多,這簡直讓他覺得慶幸。
一大早,他從貝勒路這頭走到那頭,來回好幾次。連一向沉穩的馬龍班長都有些不耐煩,帶幾個人到康悌路口抄靶子。這是巡捕房的老一套,製造緊張空氣,看看有什麼人會驚慌失措。
他看到這個女人突然停住腳步,他發現巡捕房設置的臨時路障邊,有個穿白色帆布洋裝的年輕人正在等候過關。他一眼就認出這個年輕人,是本迪戈餐館裡的老朋友。
現場一片混亂,她卻沒像尋常路人那樣駐足觀望。她扭頭就走,疾步離開,趁亂穿越巡捕房設置的封鎖線。他全看在眼裡。她跟在年輕人背後,她把目標丟失。
他想起少校有關情報員想像力的論斷。他覺得自己單靠想像力就把過街樓窗口的女人與軍火交易聯繫起來,進而猜出過街樓就是那天夜裡他們碰頭的地方,的確夠得上當個合格的情報員。他原本被迫暗中窺度特蕾莎行蹤(目標僅僅是她一個人),其餘的人都伴隨她而來,進入他的視線,是附帶的,是次要人物,是他絞盡腦汁時的應急招數,是故事難以為繼時的替代角色。等到他看見這女人,頃刻之間,所有人物在他的頭腦中全都各自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不過這會兒他把他的想像力用在猜度她驚慌失措的心情上——
趁著巡捕們亂作一團,他獨自一人跟在女人身後。她在紅磚砌牆的陰涼深巷裡疾走。磚牆下半截用水泥塗抹,沾滿褐色的水鏽和墨綠的青苔。陽光下,幾縷飄舞的棉絮掉落在頭髮上——此刻是燙卷短髮。船上那會兒,她梳著愛司頭。旗袍比薄呢大衣略長出一截來,鵝黃和綠色的格子。轉過夾弄時她的身體向左一側,頭部向前略傾,好像轉彎那頭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值得用這方法來讓人家大吃一驚。等到她手臂一擺,從牆角消失的那一瞬間,米色的大衣下像是有條鯉魚在扭動。
那天早上第二次再來貝勒路,一看到那女人站在窗口,他就猜出故事的一大半。出於某種他自己這會兒還弄不清楚的原因,他沒有對馬龍說實話。
連脾氣最古怪、從來都是板著臉的安南巡捕也不再讓他害怕,這得感謝少校。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快活地朝安南巡捕叫嚷,用的是法文,沒人聽得清他到底在說什麼,也沒人想搞明白。
她朝他瞪眼,但還是順服地跟著他走。他帶她轉上一條鵝卵石小道,兩旁是齊膝高的圍欄,圈著草坪,小路穿越草坪,通往荷花池。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因為他在船上看到她掉眼淚,也許因為他並不認為一位美貌婦人也有可能是致命的,也許因為他總是隔著鏡頭去看待那些讓人恐懼的危險事物。可少校告訴他,這些人是共產黨,金利源刺殺案是共產黨乾的。
「你倒沒帶著照相機?」她突然回過頭來說,沒意識到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近乎坦白承認。
她茫然注視著池塘邊的水草,注視著灰喜鵲。
「那麼你想起我來啦?」他自己也想起那些海上景色,在陽光下泛著銀光的魚群、用灰綠色帆布遮蓋的救生艇、甲板上的胡桃木小桌。她怏怏不樂,驚訝地看著他的照相機,惱怒地扭頭離去。
此刻她也同樣惱怒。她一言不發,試圖用最冷淡的方式掃視他一眼,轉身便走。
小薛在她身後說:「那是我的職業,我是攝影師,嗯,攝影記者。」
這當然不是說謊。他一直都在把照片賣給報館和通訊社,何況是現在。少校說:「你不妨有另外一個職業。我也可以給你一個巡捕房的番號,那你就要從下級探員干起,按年資提拔。但這裡是政治處,我可以破格錄用情報人員。適當的時候,如果我能夠在你的述職報告下面加上幾條評語,租界警務處可以直接讓你當探長,甚至督察長。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你有個公開職業,暗中來幫我做事。」
少校打兩個電話,約人家到法國總會喝上幾杯。第二天Le Journal Shanghai[1]的主編就讓人送信給小薛。他一到報社的寫字間,就有人把聘書交給他,還遞給他一盒燙金的名片。卡片上一面是法文,一面是中文。
她腳步一頓,猶豫片刻,猛然轉頭,眼睛裡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小薛突然意識到,他的輕佻言辭讓自己陷入危險境地。
租界各種小報花掉整整一個星期的版面,把真相告訴給飯桌上亟待獵奇的小市民,她是刺殺案的同謀,她是金利源碼頭槍擊事件的主謀,編輯們還找來她的照片,以證明她的美艷和蛇蠍心腸。
幾家外國報紙和一兩家嚴肅的中文報紙謹慎地(附有確鑿的書面證據)指出,暗殺事件可能跟赤色暗殺組織有關。報紙同時刊發刺客團的正式聲明(提供者身份不詳)。
少校明確對他說,這是一幫共產黨。
這會兒他倆站在湖邊。實際上,那只是個小水塘。往前走幾步,有個木板搭建的水榭,用木樁支撐,插在水底的淤泥中。夏天在那裡舉辦夜間音樂會,拉赫曼尼諾夫、德彪西,還有「美男子」薩蒂。此刻在陽光下,這兒只有蝴蝶,還有幾種不知其名的小蟲。
他不太害怕共產黨,在他眼裡,他們都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也許現在正躲在租界外的某個偏僻省份。他們都是些膽大妄為的學生,幾年前他們在上海鬧出很大動靜,租界裡的外國人驚慌失措,他自己還有些幸災樂禍呢,可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儘管如此,他們幹的事情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在租界裡,他好歹算是主人,說不定他能把他們像客人一樣招待呢——
「你放心,我可以做你們的同路人。」漂亮話甫一出口,小薛的心裡便有些發虛,微風蕩漾,身影在湖面上陰險地扭動,像是個告密者。
「我同情你們。」他換一種說法。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不承認是對的,從頭到尾都不要承認。他用一種幾乎是淘氣的眼神望著她。沉默越是延長,情形就越發變得像一場調情。他越覺得自己像是個不可救藥的登徒子,就越感到自信。
她捋捋吹亂的頭髮,四指併攏,屈起拇指,手勢像童子軍敬禮。顯然,她有些氣餒。
「你想要怎樣?」疑問句並不能給人咄咄逼人之感,反而顯得有些無奈。
「我一路跟著你。」
「你一路跟著我,想要怎樣?」
他像是在說服她,說得懇切:「我想要幫你。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你不想讓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我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我倒想告訴你。何況你現在又不能回家。」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為什麼我不向巡捕報告?為什麼巡捕房會搜查貝勒路?為什麼巡捕房不知道你住在哪幢房子裡?為什麼我猜得到你是共產黨?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
他覺得這一連串的反問像是段台詞,他覺得觀眾應該鼓掌,他覺得表演獲得極大成功。
「我知道的事對你們十分重要,你必須讓我告訴你,你必須在這裡等著我。今天是禮拜天,你可以裝成是到公園來讀小說的,我再去貝勒路看看情況。」
他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又回頭,指指那水榭朝她喊:「別走開,等著我——」
他覺得他就像是個關切的情人在囑咐她,而她仍然神色焦慮。
[1] 一份當時在上海發行的法文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