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09-26 11:54:35 作者: 小白

  民國二十年 六月十四日

  上午 八時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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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小曼感覺孤單。沒人給她安排工作,又是接連好幾天沒人來看她,她有種獨守空閨的錯覺。昨天晚上她跑到街對面的五金鋪打電話給老顧。顯然這違反規定,可她實在忍不住。她幾乎是帶著哭腔。老顧在電話里說:「你安心住在那裡,明天林培文會來。」她簡直有撥雲見日的感覺。

  夜裡也比前幾天睡得好。不能怪她像個怨婦,誰都不能整天獨自守著個空房子發愣。她起床梳妝打扮,挑選那件薄棉布的格子旗袍,找出一雙白色的皮鞋。她打算出門去菜場買條魚。林培文喜歡吃魚。培文是她不可多得的朋友,是她在組織里唯一能說點知心話的人。

  她拉起窗簾,陽光灑在半個桌面上。她推開窗,早晨的涼風讓人清醒。她伸頭朝窗外望,陡然一驚——那個傢伙站在貝勒路對面。他站在五金鋪邊上的弄堂口,朝她的窗口張望。那個她幾天前看到的人,那個其實更早——在法國郵輪船舷旁她遭遇到的怪人。

  她鎮定地縮回頭,穿上皮鞋。不要去關窗,不要拉窗簾,她對自己說。她想一想,又把昨晚蓋的那條薄被晾到窗外,警告自己不要轉頭,不要朝那邊看。

  她慌慌張張下樓。她不得不從貝勒路的弄堂口出來,因為只有這一條出路。她無法判斷這傢伙的用意,人家告訴她,她的照片刊登在無數報紙上,所有人都可能認出她來。

  但在貝勒路和康悌路的交叉路口,她碰到了真正的麻煩。

  她一眼就看到林培文。白色的帆布西服,手裡卷著一本雜誌。稍後她才知道同來的有兩個人。這會兒她還沒注意到有另外一位同志。讓她驚恐的是,林培文跟前站著一個租界巡捕。她立刻就明白,這是抄靶子。動手抄身的是戴笠帽的安南人。他抄得很仔細,像是特別不滿意林的那副小開打扮。他把那本雜誌拿過去,遞給身旁的法國人,但那法國人搖搖頭。快結束時他還伸手拍拍林培文的後腰,他停一停,突然伸手過去拍一下,好像他是故意把這個最重要的部位放在抄身的最後一步,好讓對方猝不及防。

  在路障另一頭,華捕翻開黃包車椅墊,起勁地查看那下面的箱子,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咒罵。他們很快對林培文失去興趣,揮揮手讓他走。

  讓冷小曼感到奇怪的是,培文沒有趕緊離開。他猶猶豫豫,低著頭,再次把手裡的雜誌捲成圓筒狀,朝天看看——好像懷疑怎麼這樣早巡捕就來抄靶子。他朝後望一眼,又用那捲雜誌敲敲腦袋,好像想起什麼,扭頭想要往回走——

  她已舉起左手臂,想朝他揮揮手,但培文根本沒有朝這個方向看——

  幾乎在林培文回頭的同時,一聲槍響,震耳欲聾,所有人都朝著槍聲的方向看去,朝林培文身後看去。

  只有冷小曼還在注視著他。他回頭——槍聲,慌亂中他腳步一個趔趄(那一瞬間冷小曼以為是他中彈)。

  順著貝勒路,有人朝南跑。路人慌張躲避,側過身子朝狂奔者張望。巡捕們已回過神來,警哨和朝天鳴放的槍聲次第響起,幾名便衣華捕奔跑著追過去。

  逃跑者在開槍,他邊跑邊扭頭,在跑動中改變姿勢——側過身來,換用蹦跳的步法。好像他正在嘲笑身後的追趕者,好像他是個捉弄人的頑童。他把身體奇怪地半扭過來,向身後的半空中開槍,顯然他是想要製造混亂。

  冷小曼看見林培文朝康悌路跑,她跟在後面,想追上他。她猜想開槍逃跑的人一定是自己同志,是和林培文一起過來的。街上的人突然多起來,各處弄堂口簇擁著看熱鬧,沿街二樓也有人伸出頭來,似乎槍聲一點都不值得害怕,似乎這是哪部電影的拍攝現場。

  現在,路上沒人奔跑。康悌路還是那條在早晨顯得特別安靜的康悌路。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林培文已從人群中消失。她只好放慢腳步,腦子裡轉著一千個念頭。她不知道現在她該不該回到那幢房子裡,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回去。幸虧她看到那個傢伙,幸虧她立即出門,親眼看到這一幕。要不然她還蒙在鼓裡。那幢房子此刻很危險。

  她憤怒地想,林培文為什麼不趕緊去那裡,為什麼不趕緊找到她,通知她,告訴她該怎麼辦?

  她仍在仔細分辨前方的背影。也許她該找個電話打給老顧。可她不敢借用路邊小店鋪的電話,不能讓人聽見。街道轉角上有一家小客棧,她猶豫半天,覺得旅館前台上的電話機也不夠安全,多給兩角洋錢也不能保證讓茶房閉嘴。租界裡到處是巡捕房的眼線。

  她猜想呂班路上應該有公共電話亭。她穿過一條弄堂。大白天,鐵門都開著,陽光還只照到房子的三樓窗上。夾弄里涼風習習,氣息潮濕,散發著隔夜的油煙味,還有一股掀開蓋晾曬的馬桶臭味。這些氣味讓盤根錯節的弄堂十足像是這個城市的某一段腸子。

  她覺得背後有腳步聲,皮鞋踩在青磚地上。在安寧的弄堂里,這聲音如此清澈,帶著回聲。轉彎時她朝身後望去,她看到他,又是這傢伙,她注意到今天他沒有肩背那架碩大的照相機。她加快腳步。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跟著她?可她確信他認得她。

  她懷疑剛剛發生的事與他有關,進而猜想康悌路口的抄靶子絕不是偶然事件,她怨恨林培文為什麼跑得那樣快。如果他在,他們可以伏擊這個傢伙,用磚塊,用棍子,或者用隨便什麼東西把他砸暈。

  顯而易見,他是她的敵人。她猜想一定是他把巡捕房的人引來的。他多半是巡捕房的暗探。她搞不懂他怎麼能找到貝勒路聯絡點,她懷疑是她出門時讓他看到的。她想人家說得的確沒錯,她很容易讓人家認出來。她必須儘快與老顧聯繫,眼下的緊急情況,她必須立刻向組織匯報。

  橫向的夾弄通向辣斐德路[1]。她走出弄口,焦慮地等在街沿。要等到安南巡捕轉動指示牌,她才能越過呂班路。梧桐樹下是一段刷著黑漆的籬笆圍牆,圍牆裡頭是法國公園[2]的樹林。透過米字形格柵的公園大木門,她看到陽光照在草坪上。在大門西側,她找到電話亭。

  兩幫洋童正在廝殺,爭搶公共電話亭這塊地盤。彈簧門撞在一顆枯草色頭髮的腦袋上,男孩倒在電話亭門邊。兩個幫派頓時逃散。負責收錢兌換電話銅幣的老頭坐在亭子裡,冷漠地望著小孩們。

  一直等到冷小曼走到跟前,倒地不起的戰士才突然大叫一聲,跳起身來,朝公園大門方向衝去。

  街道上安靜下來,只有五月份暖和的微風搖晃著梧桐樹葉。可她沒帶錢,她沒有拿手提袋,她身上連一角銅錢都沒有。

  後來小薛告訴她,當時她站在電話亭里,神情焦慮,好像一隻困在籠中的小鳥。

  而那個傢伙,正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窗朝這隻慌張的小鳥微笑。如同前不久他在甲板上,迎著吳淞口的江風,迎著早晨的陽光望著她的表情一般無二。

  「我在船上見過你。」

  他笑嘻嘻拉開彈簧門,伸進腦袋來對她說話。

  冷小曼想她自己不該承認:「什麼船上?我不認識你。」

  「隨便你。但我可以給你這個。」

  他又把頭縮回去,玻璃窗上有一枚電話銅幣,他伸出一根手指把銅幣頂在玻璃上,讓它在玻璃上滑來滑去。

  她猛地拉開門,走出電話亭。粗枕木格柵上還沾著昨夜的露水,他在公園大門口攔住她。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跟著我?」冷小曼大聲說。一對年輕的情侶隔著兩米距離,一前一後走進公園。男的回頭看看她,無動於衷,他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要不然大清早來公園幹什麼呢?),沒空理會別人的閒事。冷小曼的眼角里有一抹紅纓。安南巡捕站在門亭邊打哈欠。茅草亭蓋濕漉漉泛著金光,門亭採用上諾曼第的古法建造,用粗壯的枕木搭成框架,再用磚塊泥灰填平空隙。巡捕似乎對目前的情況很感興趣,腳步猶猶豫豫,正向這邊移動。

  她一陣心慌,不知道該不該叫喊起來。她想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報紙上,夾在巡捕房的檔案中,插在巡捕房牆上掛的嫌疑犯照片欄里。她扭頭朝公園裡走去。她責怪別人沒發給她武器,她要是有槍,肯定一槍打死他,她憤憤地想到。

  今天是禮拜天。公園裡一大早就有很多人。遊客沒關係,讓她擔心的是那些巡捕。安南巡捕和華捕不時從橫貫南北的公園大道岔路口冒出頭來,小個子的科西嘉騎警全副武裝坐在馬上,視線可以沿著大道從南門一直望到北門口。

  而這個傢伙還在跟著她,在她身後,始終與她保持著兩步路的距離。

  [1] Route Lafayette,今復興中路。

  [2] 又名顧家宅公園,即今復興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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